93、暖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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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从后半夜起，一场大雨不期而至。不，那甚至不应该被称作一场雨，而是一场造化兴之所至之下的腾挪表演。仿佛半个高邮湖中的水都在堪称鬼斧神工的造化之力挪运之下被灌注到了天空中，又铺成了沉沉的一天乌云，在云端如箭般密密麻麻的射向大地。
那雨水之中带着草木的清甜，甚至还卷杂着鲜活的鱼与虾。又被雨声惊醒的百姓发现了这一点，惊喜的叫醒了家人，拿出竹篓、竹箩，冒着雨打捞着。
而在此之外，纵横高邮县内的河道水位一夕之间暴涨，隔断了通往各处的道路。高邮的守军急得跳脚：“听消息说，贼兵眼看就要来了，赶巧还来这么一场雨，把咱们困在城里，还怎么出得去？”守城的将领却大大的松了口气：“这雨来得好，来得好！这天气光景咱们出不去，贼兵可也进不来——老天爷可得再下大些，淹死他们最好！”
而埋伏在野地里的盐军的心情便远不如以上两种人那般愉悦了。他们本打算趁着黎明，守军最为困倦的时候攻城，如今却只能生生顶着这瓢泼大雨在野地里打哆嗦。眼睁睁的看着那雨打得大家纷纷站立不住，甚至于积水都没到了腰间，盐军们一个个心焦得快要烧了起来。江南男儿大多精通水性，可再精通水性，也毕竟不能化身为鱼。顶着这样的大雨，别说是攻城，便是连扎营都扎不住。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一步步的朝着高处转移。
“大王，弟兄们快熬不住了，得找个地方避一避。”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抹着脸上不断流淌而下的雨水，向一位高壮汉子道。那汉子便是张钊，此时正两手叉腰，神情凝重：“避吧，顶着这么大的雨，别说攻城了，别给海龙王抓去做了女婿——啊呸！这雨怎么一股子鱼腥味儿？”言毕，他看见面前的军师黄秀才随手一抹，扒下了一条缠在了头巾上的水草。
张钊：……
他迅速接上了被适才一幕打乱了的思绪，正待重新开口，忽觉头顶风声不对，信手一抄，便捞住了一条从天而降的螃蟹。他忙不迭的甩手扔掉：“这雨太邪门了！黄先生，我看附近就属神居山高些，赶紧的带着弟兄们过去躲躲。再这么下去可不是法子！”
“再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另一方，孤竹君同样在想。
此时他正立于高邮湖的湖水之上，明明只有微风，可湖水却如被龙卷风携卷而起一般，大股大股的打着旋，被高高的吸入天空的中央。紧接着，便如被一只无形之手抹散匀了一般，氤开成了无数重叠的浓云水雾。那几乎不曾把天地模糊了去的霏霏雨帘便是从那云中垂落，与地面濛濛相接，将下方的阡陌林木染做了水莹莹的墨色。
若是自云霄向下望，会发现这些雨云并非弥漫广域，而是有规律的分布于道路、城墙与城郊的数处所在。而降下的雨水也并非四处漫延，而是在某种无形之力的引导下，冲着数点汹汹而去，逼得那里的人不得不蠕蠕而动，像是冲着猎户预设好的唯一无网的生路夺路而逃的兽群一般。
他们所逃向的也确实是唯一的生路，因为那正是秦媪妪留给他们的桃源之门的所在。需知以法术掠人如背负山岳之重，利用洪水给盐军压力，令他们自觉的向自家预设的方向转移，确实比劳神劳力的把这近万人用法术一一搬过去要省力太多。黛玉能够想出这样的法子，令孤竹君既觉意外，又觉得毫不意外。但令他忧心忡忡的是，自家契主大人的修为，似乎不足以支撑到盐军全数移转的时候。
他又一次焦灼地向湖心望去。但见浪涛汹汹，在夜色中卷如墨色之莲，而黛玉便在那墨莲的蕊芯中央，足尖凌空三尺，茜色的衣袂翩翩如艳色之蝶，青丝飞舞，宛若凌波仙子。她手掐法决，身上有淡淡青光沁出，映亮了身周的丈许之地，远望去，直如墨玉之上的一点水盈盈的翠玉，娟逸皓洁，恍然若仙。
不，她本就是仙。只是在孤竹君的眼中，这位仙子周身的气机正以看得见的速度暗淡下去。如果说原本是如同星斗一般的灿烂明耀，如今便如风中线香那一点点随时都将被扑灭的火星一般。骤然间，她身上本自周流的真气一滞，半空中霏霏沛然的雨幕也有一霎时的断绝。孤竹君一震，下意识的想要出手相助，便见黛玉紧紧一咬唇，苍白的玉颊之上有丹朱之色一掠而过。雨势登时续上，甚至比先前还要大上三分，轰轰隆隆，直如天河倒灌入人间。
只是微光中，她本就雪白的脸容已苍白如缥缈的烟，樱唇却赤红如朱，艳得近乎殊异。
“绛珠，你歇一歇，换吾来吧。”孤竹君本就百般不忍，如今见她自伤如此，哪里还能忍得？当即脱口而出道，“你秉赋属木而非水，质柔胎薄，纵是能够操控水，可也经不住这样消耗。你有心助人已是大功德了，可也犯不着把自己折磨至此。”
黛玉的衣袖因为真气的鼓舞而翩跹做舞，闻言只是摇头：“都已经熬到了这会子，怎么好前功尽弃？说不得，继续挣下去。”说着，禁不住咳嗽了两声，“愿心我都许下了，总得有始有终才好。”
孤竹君还待再劝，可见她声气虽是无力，纤纤娇躯更是似乎随时都要被这风急浪紧吞没了去，可眸光坚决，竟是不容置喙。心知再分辨下去，除却累她耗神之外，再无用处，只得咬咬牙，强自忍耐道：“好……”
他的不甘与担忧隔了水幕雨帘也依然清晰如斯，黛玉不由澹澹一笑，轻声道：“孤竹，我就再撑一会子……若是实在挣扎不动了，我自会求你相帮的。”
雨势更迅猛了。雨水扑满脸颊，用胳膊一抹，下一瞬又扑了满脸的凉意。盐军被雨水迷得几乎无暇睁眼，在跌跌撞撞中摸上了神居山。可那水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居然紧紧咬在他们身后紧追不休。这样的情形绝非寻常洪水可比，可性命堪忧的威胁下，他们甚至连惊诧都来不及，只能没命的摸索着一路往山顶爬。
天将拂晓，朦胧的日光终于把一派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昧照亮了些许，可那光亮只在对面的半边天空徘徊，而在盐军的头顶上空，依旧只有向下泼洒着瓢泼大雨的滚滚乌云。他们终于爬上了山顶，借着对面天空洒落的微光，终于看清了下方的景象。滂滂洪流以违背了常识的姿态，并未向四方滋漫丝毫，而是拧成了一股，自山下沿着山径蜿蜒而上，如同一条腹中饥饿的水龙一般，蜷曲着磅礴的身躯，贪婪的追逐着血食。“龙尾”尚自拖在山下，而“龙头”已堪堪爬上了山顶。
原本以为爬上山顶便可高枕无忧的盐军登时看得傻了：“这这这……真是海龙王显灵了！海龙王要吃我们！”
“原来连海龙王也看不惯我们造反吗？”
“今天是要把命送在这里了，我家里还有老母要养活啊！”
“我还没娶上媳妇呢……”
盐军首领张钊猛地揉了把眼睛，厉声叫道：“先别管这是什么妖怪，这畜生快爬过来了，赶紧逃啊！”
纷乱间，水龙已携着万千浪花滑行而来，众人惊叫连连，没命的向前奔去。前方，在凡胎肉眼看不见的前方，一道高约三丈、宽约两丈的光门无声洞开，内中隐有桃李的芳菲气息柔曼沁出。
急于逃生的盐军大呼小叫的冲入内中，便即消失无踪。落在后方的人们看到这诡异一幕，无不心惊胆战，可稍加犹豫，后面的水龙便追了上来。在被水龙吞死、拍死和莫名其妙的消失而死之间，哪种死法更为吃亏，惶急之下哪里来得及分辨？本着多呼吸一次都是赚到的精神，他们的选择仍是——哇哇大叫着向前冲去。
于是所有人都消失在了光门后。
咆哮着的水龙顿时定在了原地。片刻后，它无声的化作急流，沿着原路流下神居山，注入了高邮湖中。
湖心，黛玉精神一松，只觉脚下如在云端，不是孤竹君带她乘云时候如同实质的云，而是软绵绵的、半虚半实、无依无凭的水汽。她只觉神思困倦，脚下一软，差点坠进了足下滚滚的急流。
一条手臂及时挽住了她。
失力的身体不自觉的微微偏转，便偎进了对方的怀里。清拔翠缕的竹叶细纹闯入朦胧的眼底，对方的心跳打着蓬勃有力的节拍，传入耳底，震散了黛玉因虚弱而弥漫满心的空惘。他的体温似乎很是柔温，以至于她昏昏沉沉之际，竟情不自禁的抬起冰凉的手指，轻轻在他的脸上抚了抚，想要汲取那份暖意。
“果真是暖的……”她喃喃自语着，在孤竹君焦急的呼唤里，安心的睡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