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硕鼠（捉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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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沉没于铁灰色的山峦间，蒋七郎把他的柴刀别在了后腰，恋恋不舍的向两位神仙挥了挥手臂，转身向更远处的山间走去，很快便成为了天地昏蒙间为不可见的渺小一点。
孤竹君这才侧过头，垂眼看向眼角残存泪红的黛玉：“他在说谎。”
黛玉才放下拭泪的帕子，闻言眸光一颤：“说谎？”
身为根系发达且扎根极深的竹妖，孤竹君对于埋藏于土壤下的事物总有着优于他人或者他妖的敏锐洞察力，他朝着被暮色朦胧的草屋后指了指：“那里有座新坟，封土透着潮气，还新鲜着，里面埋的尸骨只裹了一卷竹席，是一位五旬的老者。”
黛玉轻轻的抽了口气，得出了令她悚然的结论：“孤竹，你的意思是，那里葬着的就是那位小哥的爹爹？”她不由自主的掩住了口，面容也随之而雪白，“可是，他为什么还要跟我们讲，要拿银子去衙门赎回爹爹？为何得了银子，还要趁夜出发去砍柴？”
孤竹君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摇头道：“也许，他也想骗过自己。也许，他骗了我们。”他看着黛玉闻言而浮出的些许庆幸并期待着的神采，“不如我们跟上去，细问个究竟？”
黛玉的气息已宁静下来，闻言，仿佛畏惧什么一般的断然摇头：“不去！我宁可他是哄骗了我们。那坟里葬的不是他的爹爹，或者他的爹爹是寿终正寝，才没有被差役勒索。他是故作可怜骗了我们的银两，怕我们看出破绽，才要继续去打柴……”
她咬紧了唇瓣，把唇瓣咬得几乎出了血。孤竹君看得一阵心疼，正待阻拦，又听她长长的叹出一口气，红着眼圈，语声颓然：“再问个究竟倒是容易……可是孤竹，我怕他不说实话，更怕他说了实话，我却没有胆子去听。”
她说话时，被咬破了皮的唇瓣轻轻开合，看得孤竹君眼皮跳了一下又一下。他到底是忍受不得，飞快的用手指抚了抚她的唇，一点真气化入，迅速让那因为用力而咬出的印痕愈合如初。他生恐黛玉恼怒，便赶在黛玉瞪过来之前连忙缩回手，顺着她的话道：“那吾们再去别处看看？你说得对，吾们本就是为了刺探军情而来，不该在一个小子身上费功夫。”
黛玉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她仍旧沉浸在愁思之中，便也无心多追究孤竹君那突如其来又骤然而去的小小的轻薄之举，怔了半晌，道：“还是跟上去看看吧……就看一眼。”轻摇螓首，声音低微到几乎听不见了，“不然我心里总是惦记着，放心不下他。”
“吾便知道，吾家契主若是能为着自己的一时怯懦，就任由自个儿把恶意的揣测推在别人身上，也就不是吾家契主了。是黑，是白，是不黑不白，哪怕为此要疼得五内俱焚，也总得要打破这个闷葫芦。”孤竹君暗想道，一时又是心疼，又是自豪，当下柔声道：“好，那我们就跟上去看一眼。”说着虚虚托住黛玉的后背，青袖一展，已带着她移至了蒋七郎的身后七尺处。
少年并未察觉身后又多了跟踪者，他脚步匆匆的在山道上疾行，可却没有走向远处树木葱茏的山岭的方向，而是拐向了一处沟坳。这回不等孤竹君行动，黛玉已当先为自己与孤竹君施上了隐身术，悄然乘风跟了上去。
沟坳之中的光线深黑，蒋七郎徒劳无功的张望了几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自己被自己的迟钝逗乐了一般的笑了两声，将手指塞进嘴里，吹了几声口哨。清脆而单调的声响回荡了几圈，便见两道黑黝黝的影子钻了出来，孤竹君看得清楚，那是两个与蒋七郎年纪相近的少年。其中个头高一点的那个深一脚浅一脚的摸索过来，朝蒋七郎就是一拳：“怎地来得这么迟？我蹲在这里喂了半天蚊子，都快眯着了。你再来迟上一点半点，我连回笼觉都睡出来啦！”
另一人嘿嘿笑着：“你再磨蹭会儿，我从灶台里摸出来的饼都得在怀里焐热喽。”
话音未落，三人便同时听到了彼此肚子如雷的轰鸣声。隔着夜色模糊的眼瞪眼了一会儿，三个少年同时大笑起来。最后一名少年从怀里摸出一张饼来，小心翼翼的掰做了大小差不离的三块：“喏，咱们一人分一块，垫垫肚子好赶路。”
于是都蹲下啃饼。不大的一块饼被两只手严丝合缝的捧着，生恐会掉落一粒渣子，黑地里摸不着，便宜了不知哪只晚上不肯好好睡觉骗要出门遛弯的夜耗子——自然，若不是他们一边啃一边还含含混混的说两句，三人啃饼的声响也和小耗子差不离。
“我把家里的柴刀背来了，打爷爷手里传下来的老家伙，趁手。”这是蒋七郎在说话。
“我家也就一把菜刀，我摸走了，我娘用什么？我思前想后，就背了根驮水棍。”这是分饼的少年。
“都比我强，我啥都没有，就只一把子力气。”这是见面就给了蒋七郎一拳的高个少年，他忐忑的说着，隐隐有了哭腔，“盐大王不会嫌我连个家伙都拿不出来，不中用，就不肯收我吧！”
蒋七郎连忙安慰他说：“我有钱，等到了城里，给你买趁手的兵器使。就凭你这身力气，保准盐大王一看见你，恨不得立马封个你元帅做！”
“盐大王？那张钊也是烧盐的灶户，起兵造反，称王称帝都是应有之义……这群小孩说的盐大王，应该就是他了——原来这小子黄昏磨刀，是为着背了它和玩伴一同投奔张钊的。”孤竹君暗暗测度着，感觉到身侧的黛玉气息微乱，他满心怜意的探手，包裹住了她略显冰凉的攥紧的手。
那厢，两个少年也不问蒋七郎从哪里搞到的钱，欢声中洋溢着希望的亮色：“等投了盐大王，肯定一天能管三顿饭，每顿饭粥管够，没准还有干饭吃！”
“出息！你们就这么大点志气？往远里想，要是能把咱们这边的盐场也占下来，咱们就能顿顿吃上肉了！”蒋七郎咽了口口水，满面笑容的拍手，“到那时候，嘿，我要拆了衙门里的那些官老爷的脑袋当球踢！我临走的时候花了可大的力气磨刀，就是预备着要剁了他们的狗头。”
“踢够了，就埋在蒋叔的脚跟底下，让他们一辈子给蒋叔垫脚哈哈哈哈！叫他们加税，叫他们要银子！”
少年们欢快的笑声与对话内容的残忍交织在一起，透着比寒夜还要严酷的铁一般的残忍。
“要吾拦着他们吗？”孤竹君叹息一声，略弯了腰，信手张开结界隔住了一人一妖与少年们之间的声音，在黛玉鬓边耳语道。黛玉如梦初醒的望了过来，如素水潋滟的眸底盈满了无措：“他们这一去，会如何？”
“跟着盐枭徒造反，结局还能如何？不过是在战死、战后被处斩而死、亡命天涯被通缉三样里选上一样而已。这样的场面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若是碰上饥荒年间，易子而食的不知凡几。要是在兵荒马乱的时候，白骨如山也算不得稀罕。眼前这出相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只是吾家契主生在锦绣丛中，从前未遇着过这阵仗，才彻底乱了方寸啊……”孤竹君心下暗暗叹息，口中则道，“绛珠，你冰雪聪明，自然听说过一句话，‘成则王侯败则贼’。”顿了顿，补充道，“如今的皇家气运未衰。”
成则王侯败则贼，而现如今的皇家又还气数未尽，显然少年们所寄寓梦想盐大王的结局终究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自古以来，造反不成的反贼的下场里，只死自己一人反倒是最轻巧不过的奢求。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黛玉吟咏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幼时读这《硕鼠》，只知道恨极了里头那群对百姓敲骨吸髓的硕鼠，可也从未想过会在诗外遇着——爹爹他……在两淮巡盐御史的任上，前后也干了四年的！”
孤竹君连忙道：“绛珠，你莫要想左了。你爹爹温恤爱民，断然不至于沦入硕鼠之流。张钊谋反的来龙去脉已明了，是灶户不堪如今这一任的杜如恒的逼勒，才出此下策。你怎地就想到你爹爹身上去了？”
“可是，纵不是爹爹逼勒的他们，待他们投了盐军，将来对上的征讨王师，总还是爹爹征派调度的呀！”黛玉说着，终于禁不住掩住了口，也不顾尘埃会沾污了裙角，蹲下在地，呜咽出声来。
孤竹君有想过她会怜悯于灶户的遭遇，会愤怒于贪官污吏的盘剥，可没想到她的念头会生生的钻进这样的牛角尖里去，当下也手足无措了：“绛珠，你莫哭，莫哭呀！吾给这三个小孩设个迷魂阵，让他们在里头转上十天半个月？吃的喝的都叫清童给他们送着？据吾推算，至多半月，这次风波便可平息，他们会平安无事的。”
黛玉没有抬头，闷声闷气的道：“你禁得住他们，禁得住别家的人去投奔盐军么？便是你禁得住，你拦得住官军不和盐军打起来么？便是你拦得住，你能打从开头，就不让盐军造反么？不让那群硕鼠盘剥百姓，逼得他们走投无路只能造反么？”
孤竹君被说得哑口无言。以他目下的修为，倒是可以暂时隔绝高邮盐场一地的人与外界的交往，但想要让两支队伍罢战，却还做不到。而他全盛时期倒是不难做到，可纵使是全盛时期的他，想要回溯时光，将张钊造反从源头上扑灭，却也是万万不能。他愣了会儿，见黛玉一气说完这许多，自个儿也不由气息微喘，便在她身旁蹲下，轻轻抚着她的背替她顺气。
黛玉闷头哭了会儿，抬头，眼圈红红，鼻尖红红，哽咽道：“对不住，我便是心底再存了气，也不该拿着你撒气。”
孤竹君失笑：“那你现下心里头的气消了吗？”
黛玉张大了泪盈盈的眼，有些会意不过来。
孤竹君笑容加深：“若是气消了，也不枉吾被你撒这一场气了。”说罢，很快便柔声转移了话题，“吾们还要不要去附近看看？盐军还不知行军到了哪一处，也不知道官兵接下来的调度能否及时跟上？若是扬州地界内就能平息，便再好不过，若是不能，便要看你爹爹的应对了——绛珠，适才你也说了，看一眼这个小孩，便要走的。”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硕鼠（捉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