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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打机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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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还记挂着师拱辰身上的神秘法宝,孤竹君真的想暴起给他点颜色看看,好维护自家凛然不可侵犯的仙人形象。然而他还做不到,师拱辰身上的法宝未知,威能未知,倘或他教训人不成反遭教训,吃了亏还是小事,自此在黛玉面前颜面无存可是大事。
“吾可算是明白那小女鬼想要烧死他时的心境了,明明不过是个有几分拳脚功夫在身的凡人,偏生打不得、制不得,还生了一张利嘴!”孤竹君被气得半死,可只能强忍着,内里被气得心肝都在打哆嗦。殊不知他这副不辨喜怒的冷淡模样,比之师拱辰的锋芒毕露,反倒有分别样的清容气度。黛玉看在眼里,不由微柔了眸光。孤竹君余光瞥见黛玉的神色,心情登时大好,也朝她清凌一笑。
这回,轮到师拱辰觉着自己多余了。他垂下眼帘,似有似无的苦笑了一下,将目光投向戏台:“玉楼春仍在登台表演……可是绛珠姑娘发现了什么?”
黛玉诧异于他的敏锐,抿嘴笑道:“昨夜意图火烧公子的,是玉楼春,却也不是玉楼春。”
师拱辰怔了怔,瞳仁中清晰的映出戏台上玉楼春纤纤做步的影子,眉头皱起一个疙瘩:“如此……敢问此刻台上之人,可是玉楼春?”
“不是,也是。”黛玉清声道。
前一个“是也不是”,指的是闵芝秀附体玉楼春在人前现身,自然是众人眼里的玉楼春,可她真身是鬼,自然也不是真正的玉楼春。第二个“不是也是”,说的是若非被闵芝秀附体,玉楼春本尊绝不可能唱出如此宛妙入骨的唱段来,可这超神入化的表演毕竟仍是借助玉楼春的壳子演绎出来。
“云里雾里,也太难分辨了。要不是吾本就对来龙去脉了如指掌,都快被吾家契主这绕晕了竹子脑袋。师家小子的脑袋怕是要给绕成糨糊……”孤竹君暗道,便见师拱辰目光一震,说不清是震骇还是松了口气的模样:“那,家兄所痴迷的那名女伶,是不是此刻台上的这位?”
这回,他连“玉楼春”三字都省去,显然是听懂了黛玉意下所指。孤竹君心一梗,不待黛玉回答,便淡淡的开口:“你说呢?”
言下之意,自然是肯定。
师拱辰这回很鲜明的舒了口气:“那在下便放心了。鬼类若能仅凭自己便白昼现形,必是道行极深的厉鬼,所幸她与家兄厮混时还是人身。”
孤竹君轻挑眉锋:“听师公子的口气,似乎颇有依仗,可是因为你身上的那件宝器?”他之所以主动邀请师拱辰进来,便是为着探查此事。他依旧无法确认师拱辰身上的法宝究竟是何物,可有一点则可以肯定,那便是此物既能够弹开他的灵识,又能全然收敛气息悯然常物,其品阶决不低于宝器。
黛玉适才听他点出此事时,于一霎时想到了很多:“原来三公子也是同道中人,难怪昨晚能在大火中保全性命。倒是我竟懵然不知,前夜班门弄斧不说,还大包大揽的又是开方子,又是答应了要捉拿那女鬼的,真是有眼不识行家,三公子可千万莫要笑话我轻狂。”
面上虽清清淡淡,可听语气,分明是有些恼了的——你既然自己有法子,还装作一副孱弱受害的模样,看着我与青雀一起忙活,是把我们当演戏逗乐的小丑了不成?
师拱辰苦笑:“在下只是一介书生,哪里敢当得起姑娘的一声‘同道中人’?昨夜要不是绛珠姑娘与那位竹君姑娘相救,在下早就成了火海之下的一具枯骨。实不相瞒,在下从前病弱欲死,得到一位异人赠了一样异宝,才镇住了命格。可这异宝也只能护得了在下免除妖魔异术的侵害,除此之外,在下依旧是凡人一个。凡人所怕的,在下都怕。刀兵水火,都能损得了在下的性命。昨夜在下也想过,是否要向姑娘坦白,但唯恐姑娘觉得在下明明没有姑娘相助,便差点要葬身火海,却有样宝贝便飘忽得不知所以,考虑再三才未说出此事。”说罢深深一揖,“之前有意隐瞒,是在下的不是。”
“若吾没记错的话,昨夜把你救出火海的是另一个丫头吧?”孤竹君凉凉的说。
师拱辰面不改色:“自然,在下对竹君姑娘也是感铭五内的。”
孤竹君捏住手指,出神的看着自己的指尖。一旁,清童代他“扑哧”一笑:“这位公子说得这么玄乎,倒是勾得小的心痒痒。不知道那位高人给了公子什么宝贝,能不能赏个光,拿出来给小的开开眼?”
师拱辰,嘴唇紧密,犹豫了一下:“此物在下向来贴身佩戴,男女有别,在林姑娘面前怕是不便吧?”
他都这样说了,便是他愿意当着黛玉的面把那宝器拿出来,孤竹君也不会遂了他的意:“算了吧,他不过就是那么随口起哄,师公子可犯不着跟着他一起混玩。”他急着把话题岔开,索性继续让清童开口:“是小的不知礼数,这样吧,小的分文不取,卖公子一个消息,权当赔罪了如何?就和这玉楼春有关喔!”
师拱辰神色不动:“不妨说来听听。”
清瞳笑嘻嘻的看了看孤竹君,又看了看黛玉,见他“们”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当下挺了挺小胸脯:“师公子想不想知道附在玉楼春身上的那个女鬼的真样貌?”
台上,玉楼春所扮演的西施与小生所扮演的范蠡泛舟湖上,此时正是吴亡越兴、故人重逢,大悲兼大喜之时,闵芝秀附在玉楼春身上,正唱得动情,浑然不觉有两人一妖共计四个听众此时已离了雅座,潜入了供奉着她的画像的静室之中。
画中婵娟,是岁月已无法败坏其芳容的美人。闵芝秀最难得的便是一双媚眼,红衣艳艳,含情向观者凝睇而来,以至于每个初见这幅画的人都会产生一个错觉,仿佛自己便是被她放在心尖尖上的钟情爱郎。
师拱辰难得的动摇了那副老气横秋的神情,目光从人物的每一处笔触、设色,到题字的笔法一一逡巡而过,瞳孔有轻微的战栗:“此女是何人?”
黛玉瞥了他一眼:“闵芝秀,二十年前名气不逊于今日之玉楼春的名旦。只是红颜薄命,缺了些寿数,于醉中误推烛台点燃床帐,火势无救,就此焚死了。“微一蹙眉,这等死法,每次想起,总是令她觉得不忍,”这得月楼的老板是她生前好友,安葬了她的遗骨,也时时的供奉着她的画像。想来她是投桃报李,加上生前爱唱戏,才会时不时的附身其他旦角登台,这许多年下来,除了公子,倒未听说过她伤过人。”
“她是何时……”师拱辰微微咬牙。
“乙酉年十月,距今已有二十二年了。”黛玉道,又以余光飞快的瞥了瞥他的神色,旋即淡然收敛眸光。
师拱辰本就微显青白的面色闻言愈发青了些许:“那年,莫说是在下,连家兄都尚未出生。”
他这么一说,孤竹君都有些同情师仲卿了。给年纪都够做自个儿的娘的一只女鬼勾引了,还被迷得死心塌地,恨不能替她赎身、明媒正娶迎回家的那种,这也忒凄惨了些!正想着,便听见黛玉问道:“公子似有所思,可是想到了什么?”
师拱辰回神,面色肃然得近乎端厉:“在下确实有一个想法,只是此时还不宜说出来。待得时机成熟,在下再设下小宴,与各位细细分说,如何?”
“公子倒会牵长线。”清童撇撇嘴,“公子把大伙儿的心都勾得高高吊起,又不肯说出来,这不是白让人惦记吗?”
师拱辰勉强一笑:“时机未到,在下实有难言之隐。”他绕过香案,走到画像前,隔了袅袅的香烟,指尖似乎想要抚摸下画中女子的衣褶,在将将触及之时又生生收回。
台上,附身玉楼春的闵芝秀正唱道:“双眉颦处恨匆匆……”忽地身形巨震,仿佛骤逢暴风雨的娇花弱柳一般。在四围观众不明状况的惊呼声里,她软软的委顿了身体,在台上失去了意识。
师拱辰匆匆离去。此时因着玉楼春的晕厥,得月楼上下都陷入了焦灼不安的纷乱之中,到处都是嘈杂人声,有的替玉楼春担心:“这玉楼春的唱功了得,不说古今无双,总归也算得当今第一了。要是不幸得了什么无名病症,早夭了去,不公然又是一个二十二年前的闵芝秀?”
有的叫骂:“攒了几个月的银子买的座儿,就为了饱饱耳福,哪想到角儿得急病这么少见的事儿就给我赶上了?晦气,真晦气!”
师拱辰视四下的杂乱为无物,径自走出得月楼,坐上了自己的车。黛玉扶着栏杆,望着他的马车飞快离去,凝眉:“他似乎心事重重。”
孤竹君不屑道:“倒是很会打机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