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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金钗焉能不染尘 ...

  •   薛家的家丁跑了数处街巷,才在翠喜楼找到了正搂着花魁喂酒的薛蟠:“大爷,太太叫你赶紧回去,有急事要说!”薛蟠正喝得满脸通红,闻言把酒杯往桌面一掼:“胡说!妈再不在这个时候喊我回去的!”

      花魁躲在薛蟠肩后,只露出半张脂堆粉砌的脸来,向家丁递了个如丝的媚眼。后者咽了口口水,陪笑道:“是真有急事,大爷洗把脸醒醒酒,赶紧随小的回去吧。”

      “妈哪儿有什么正经急事?不回去!”薛蟠猛摇头,醉醺醺的一笑,朝他勾了勾手,“你过来。”家丁只得凑上前来,只见薛蟠神秘兮兮的将嘴巴贴到他耳边,小声说:“你回去,跟太太说……就说……我正跟着几个生意上的朋友谈正事呢,晚上一定回去……回去给妈和妹妹带她们爱吃的点心。”

      都成了这样,还有脸提他嫡亲的妹子哟!家丁只想摔手,见他满身酒气,实在没办法,只得凑至他耳朵前,低声道:“孙守年在郑郎中那边告了我们一状。”

      “什么?”薛蟠一跃三尺高。家丁连忙把他拉住:“太太叫大爷回去,就为的商量这事。”

      神都帝京,天子脚下,连亲王郡王都不少见,一个正五品的郎中自然益发的寻常。而在这些郎中之中,姓郑的亦有不少。好巧不巧,薛蟠很熟的人里头就有一个——郑亭和,现任内务府广储司郎中。薛家作为替宫中采办绸缎、首饰等物的皇商,正归广储司管辖。自来京里之后,托了贾府的关系,他和这位郑郎中喝过几回酒,混了个脸熟,自问总算续上了父亲过世后与内务府间险险欲断的人脉。谁想孙守年这孙子竟敢在郑郎中跟前告他的刁状!

      孙守年,这是近几年来时不时就要让薛蟠坐立不安几回的名字。他出身山西孙家,父辈辛苦经营下来一份家私,轮到他手里,又壮大了数倍。此人野心勃勃,断不肯满足于只做一方官商,还想与内务府搭上线,谋个皇商做做。而在目下的皇商里,就属有个不靠谱东家的薛家最为外强中干,也就被孙守年给牢牢盯上,明里暗里没少给薛家下绊子。要不是贾史王薛四家势力盘根错节,给薛蟠挡了不少暗箭,这个皇商的头衔早已不保矣。薛蟠决心举家入京,家中决定送宝钗参选女官,也有不少是出于孙守年带来的阴影。

      只靠姻亲到底底气不足,薛家必须自个儿出来个入仕为官的。薛蟠不是这块料……那么宁可让宝钗上。女官自然比不得官儿正大堂皇,但供职禁宫,怎么着也算有了权势。万一得了贵人青眼,未来前程更是不可限量,给薛家撑腰是绰绰有余了。

      至于孙守年告的到底是什么刁状……薛蟠自没了父亲后,闯过的祸事自个儿都记不清,但能够得上被告刁状的无非只有争买丫头打死人那么一桩。叫薛蟠自己来说,那件事虽打死了人,可他有舅舅与姨夫的关系在,早就抹平。且银子也赔了,丫头最后也送给了冯家,连带着还被冯渊作祟担惊受怕了不少日子。他自问实在问心无愧,空花了许多银钱,最后人也没落着,还要他怎样?但这番话,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在明面上讲。放在明面上就是人命关天、杀人偿命。

      孙守年这孙子,最好别让薛大爷拿住你把柄!

      薛蟠怒气冲冲的打马回去,穿门过户一路冲进了薛姨妈的屋子。薛姨妈正在抹眼泪,一见他携着满身酒气进来,不由哭声更响:“你这又是打哪里吃了酒才来?好容易学堂放回假,你就乐得在外头疯,难为你还记得回来!你再晚回来些,也就赶得及给我收尸了!”

      薛蟠自知理亏,忙叫人端水来洗了把脸,满面羞惭的道:“妈,事情都闹下了,咱们还是商议着怎么办吧?”

      “还能怎么办?亏得同座的神武将军的儿子冯紫英和你宝兄弟交好,帮着解释是‘两家口角、失手打死,并非故意’、‘已赔了许多烧埋银子,并把那丫头归还给了他家’,连带着还说了许多好话,才勉强把事情兜住。”薛姨妈边哭边道。

      薛蟠顿时一身松快:“这回多亏宝玉了,改天我请他和冯紫英吃酒去。”

      “你还吃酒?你怎么不泡在酒缸里泡死?”薛姨妈嗓门忽然一提,惊得薛蟠抖了一抖,把俩眼瞪得跟铜铃一般,懵然回道:“妈,这不都没事了吗……你要是不喜欢我吃酒,我以后不吃了成不成?你别一直只管哭啊!”

      他不说还好,一说薛姨妈益发哭得直打哆嗦:“没事?你还做梦呢?和郑郎中他们一块吃酒的还有会计司的宋郎中,你妹妹参选的资格当场就给抹了!”

      薛蟠这一惊,顿时把八成酒意给吓醒了。他前些日子为了忙宝钗参选的事,里里外外没少打点。会计司专管宫中宫女、太监、女官选拔,宝钗参选的事自然落在这个衙门手里。这主管的宋如陵郎中性情刚直,事事必躬亲而为,此番选出的女官将充为公主伴读,自然也筛选得格外仔细。薛蟠没少托人在他耳边为宝钗敲边鼓……以此人的秉性,要是知道参选的女子有个惹了人命案子的哥哥,不管那人是被打死的还是伤重不治死的,总之都绝容不得这样的女子进宫!

      自家妹妹的这一番前程,竟是叫他这个做大哥的给毁了?薛蟠只觉得脑子里纷乱得如糨糊一般,眨了半天的眼睛,才勉强找回说话的能力:“妈,这事妹妹……”

      “你都听见了,她还能不晓得?”薛姨妈戳他的手指都在打颤,“这会子在自个儿屋里躺着,才指了莺儿去取她的冷香丸。你要是不怕她给你气死,就去看她。”

      听到宝钗如此,薛蟠哪里还敢去见妹妹?需知宝钗外头看似康健,实则天生有热毒在身,发作一回总要咳嗽个不住,那样子任谁都看了心疼。后来有个和尚献了个海上方,照着方子配了冷香丸出来,才压制住那病势。如今那病堪堪已有数年再未发作过,却一朝病发,便是宝钗隐忍不说,哪个还不清楚是给他个不成器的大哥气病的?

      薛蟠直愣愣的杵在当地,宝钗的屋子并不远,但他实在没胆子过去。耳边母亲的哭声抽抽噎噎个不住,听得他十分烦乱,猛地一咬牙,跺脚道:“我找孙守年去,今儿个我不打死那个混账,我就不姓薛!”

      “你还想着打人?”薛姨妈大惊抬头,眼见薛蟠直往外冲,连忙招呼着下人,“还愣着干嘛,赶紧把这个孽障拦回来!”

      下人们一拥而上,但一来薛蟠毕竟是成年男子,又怒气上头,这气力便颇为莽撞;二来主仆有别,又不能当真下狠手。故此只是勉强将他拦在门前,场面乱得不堪。猛然听到一人说:“你们这是作甚?”只见来人目莹若星,丰颐唇朱,却是宝玉来了。被他这么一问,下人们会意不及的功夫,薛蟠已然挣脱了他们,飞马快鞭的跑了。

      初春的柳丝只抽了新芽,浅浅嫩嫩的鹅黄淡绿之色,望着便觉眼目清明。孤竹君收回目光,虚心求教:“什么缘故?”

      “需知世间之事,可不是你自个儿想要独善其身,就能够保全羽毛、一身皓洁的。总有些人事避不得,纵不是你做下,可细论起来,总能污你几点黑泥。”黛玉说着,微微冷笑,“论理,人后不应当说人是非,可有些事既然那做下的人都问心无愧,旁人自然也犯不着替他爱惜羽毛——青雀,你必是不知道,宝姐姐的哥哥在金陵时,是犯了人命案子的。若不是看在舅父和王家的面子上,险些便压不下去。”

      凡是不涉及黛玉的,孤竹君一概不放在心上,别说薛蟠犯了人命案子,就是薛蟠杀光全家再一把火点了梨香院,他也不会留意。听黛玉说,才知道有这桩丑事:“都压下去了,怎地薛姨奶奶还为这事发火?”

      “有些事只要做下,必会留下些痕迹。薛家的案子,只要有心人愿意,随时都能抖露出来。其他人看在贾、王两家的面子上或许忍得,可难保不会累及别人。宝姐姐是预备参选的,被传出去嫡亲的兄长犯过人命案子,这样的人的妹妹,哪个敢让她去侍奉金枝玉叶?”黛玉道。

      孤竹君有些惋惜:“这样说来,宝姑娘这么个清白人,竟是被兄长连累了。”

      “连累固然是连累,却也未必无辜。便是当下无辜,将来也未必清白。”黛玉清冷一笑,“有兄长如此而不能规劝,再有才德也不免让人心下犯虚。自然,这是混账人的求全责备之语,说来不免显得刻薄。可她若是入了宫、做了女史,甚或是再得了大造化青云直上,她的兄长得了她的势,气焰岂不要比从前更甚十倍?她在家时便不能约束对方的行径,一旦入宫内外相隔,岂不更是鞭长莫及?届时惹下滔天大祸来,该算是哪个的错?”

      “她的兄长自然是首犯,可作靠山的便没有个错不成?总不成是被鱼肉戕害的薄命人的错?故此,宁可防患于未然。眼下宝姐姐固然无辜,可有了这样的大哥,她便是再无辜,也算不得清白了。”

      “纵怀三千沟壑,金钗焉能不染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金钗焉能不染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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