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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宝玉搬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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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贾母、王夫人等与薛姨妈说着话,心里仍止不住的记挂着同她一并回京的宝玉,只是料定他在回完了贾政的话后,必是要过来问安的。谁知怎么也等不来,不由暗暗怨贾政:“素日里只知道逼着他读书写字,一日松散都恨得不得了。眼下多少日子没见,好容易逮个正着,又得拿出做老子的款来狠狠的抖一通威风,也不怕把孩子唬出病来!真是好不识趣!”
王熙凤见贾母时不时的往门边的方向望上一望,知道她急着见宝玉,便打发人去外头探问,一时那人回来,回道:“宝二爷正陪着二老爷同薛大爷说话,二老爷看起来好声好气,不像发怒的样子。宝二爷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二老爷还捋着胡须笑呢。”
一席话生生把除了薛姨妈外的所有人说得大吃一惊。要知道,自打宝玉抓周时抓了胭脂水粉与珠翠钗环后,贾政看这个儿子时,总是左眼写着“孽障”右眼写着“混账”,左右脸外加鼻尖上各写着“不成器”。日常见着宝玉,不是拉着脸,就是瞪着眼,就没有和颜悦色过。方才居然还被宝玉说得展颜了?他今儿莫不是抽了风?
“他竟是说了什么,还能把他老子哄顺毛了?”贾母诧异道,“该不是被他老子唬得怕了,只好强扭着奉承几句吧?”
王夫人深以为然,薛姨妈看了看姐姐的脸,后知后觉的讶道:“老太太怎么这样说?依我看,宝玉是再聪明和气不过的,人生得好一副体面模样,更难得的是通情知礼。他薛大哥同他混了些日子,都懂事了不少,难为他也能劝得住我家那匹没笼头的马。”
爱孙被夸,贾母自然颇为得意,可也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宝玉固然是她晚年放在心肝上的宝贝,疼得恨不能给他摘星捞月,觉得他千好万好,但也知道他在常人眼里委实和知礼、懂事不沾边。薛姨妈夸得这个好孩子,当真是她家专爱在姐妹丫鬟堆里厮混的宝玉吗?还是回金陵那边祭扫了一回祖灵,便开了窍、明白事理了?
待会吃饭时,得细细问问。
一时到了午间,贾政果然放宝玉来荣庆堂吃午饭。贾母几十天不见他,当真想念得厉害,也不忙着叫摆饭,把宝玉搂在怀里摩挲了好一会儿,才呵呵笑道:“高了壮了。原先还怕你过不惯那在外行路的日子,这么着一瞧,不但没瘦,还白净精神了好些。”
宝玉转过脸向王夫人一笑:“起先确实吃不惯睡不好,惦念着祭扫,倒也顾不得那么多。后头与姨妈一块儿回来,一路上有姨妈和薛大哥照应着,我还能比平时多吃一碗饭呢。”说得王夫人欣然微笑起来,要不是在贾母跟前,早就一声“我的儿”就把宝玉抱住了。贾母也一叠声的“那就好,那就好”,又笑道,“吃惯了你姨妈那边的好东西,可就看不上家里的粗茶淡饭了。”
“就算吃了龙肝凤髓,也还是老太太这里的饭菜吃着亲切。”宝玉说,笑容很静。
贾母大悦,便令丫鬟们设宴,并叫她们姐妹们一块出来吃。一时吃过饭、漱罢口,又另摆上了香茗茶点,众人絮絮的聊着家常。王夫人正说到可以将薛姨妈一家安置在梨香院,屋舍清净,且又有小门直通街巷,宝玉便插口:“可真巧了,我过来前也跟老爷回过,我和环儿如今都到了读书的年纪,不好继续在里头混着,要搬过去,随着老爷住,也方便跟他那里的学究们讨教。老爷已答应了,只待回过老太太、太太,就收拾房舍呢。”
贾母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乱了一瞬,向来慈和而老迈的眼睛还没有睁得这么圆过:“好端端的,怎地想起来搬出去住?”
宝玉微垂了头,笑容赧然:“跑了金陵这一趟,我心里头忽然敞亮了。我托生在这雕梁画栋之间,被膏腴脂玉培着长大,总该尽一尽自己的本分,才不算辜负了祖宗们给留下的这份富贵清福。”
“阿弥陀佛,可是懂事了……”贾母见他如此懂事,一时又是老怀安慰,又是留恋难舍,委实五味杂陈,“可也别太紧着读书写字,仔细拘出个病来,可不是好玩的。”不是老人家年老事多,毕竟宝玉的嫡亲兄长贾珠可不就是勤勉攻读太过,生生把自己熬干了,才早早的撇下李纨与贾兰这孤儿寡母走了么?
宝玉恭敬的听罢,笑道:“那我这便去回老爷?”
贾母嗔怪的推了他一把:“急什么?好歹先辞了你的姊妹再去。”
宝玉的笑容有一霎的萧然,还没待众人注意到,已恢复了惯常的温煦,自椅子上起身。宝钗是新到之客,他便先到了宝钗面前,轻轻一揖:“宝姐姐,我去了。”
自与他相交以来,薛蟠比从前少闯了不少祸,还助家里解决了冯渊作祟的祸事,免了薛姨妈与他们兄妹的夜夜惊梦,故而即便宝玉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喜欢在内帏厮混,也因之这许多天下来,真正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宝钗依旧对这位表弟印象颇佳,当即起身回礼:“宝兄弟这样的聪明通达,这一开始读圣贤之书,必是能龙门登第的。快去吧。”
宝玉深深的望了她一眼,那眼底隐然有泪,却在转眸瞥向黛玉时收得干干净净。他的姿态亦是眼观鼻鼻观心,干净得不能再干净,唯恐会与黛玉产生一点一滴的接触,便恨不能缩得要多远有多远,好躲避嫌疑一般:“林妹妹。”
黛玉远山色的眉飞快的一颦,又徐徐的舒展开来。她初来贾府的一系列不如意几乎桩桩件件的罪魁祸首都是眼前这位,她虽不至于对宝玉深恶痛绝,总归也无甚好感。见他如今仍是这副俨然把她当做瘟神一般敬而远之的样儿,由不得她不着恼,当即起身,冷笑道:“二哥哥好容易大愈,还未来得及道声恭喜,就要去读书。这一去,必是要蟾宫折桂去了,我可不能送你了。”
几乎在她话音方落定的同一刻,宝玉便忙不迭的侧过身要去辞迎春。这样的不耐烦之状连王夫人看了都觉得失礼,印象中礼数周备的哥儿忽而现出这样的狂态,也令薛姨妈和薛宝钗暗暗纳罕,更不用说迎春姐妹了。迎春不长于口才,当此尴尬之境,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调解下二玉间的剑拔弩张的暗潮,探春看了她一眼,只好抢着道:“罢了罢了,二哥哥想说什么我们都知道,快去吧,别叫老爷久等着。迟了要是挨了骂,我们可不替你求情的——不过就是搬出去随老爷住,又不是生离死别,这么郑重其事的,也不怕大家笑你又痴了。”
宝玉向她扬起微淡凄的笑容,眼角莫名有些泪意的红:“为着这些,痴了也就痴了。”
迎春此时方会过意来,笑道:“才说你懂事了,怎地又这么说话起来?”
“二姐姐怪罪的是,我这便走。”宝玉朝她吐舌做了个鬼脸,转身撒腿便跑。他猩红如丹朱的背影奔跑起来一如每个淘气的少年,滑稽得像只飞蹿的猴子。贾母乐得直拍腿,莫名的还松了口气,向王夫人嗔道:“还是这么个样儿,小孩子脾气,淘气得厉害,一刻不盯着就怕他惹出事来。”
王夫人不知为何也舒了口气,笑道:“是该让老爷好生管教了。”
谁也不曾留意,黛玉望着宝玉的背影,忽然失了神。他跑走的时候,她望着他。及至他的身影消失在松鹤延年的屏风后,她依旧凝望着那个方向,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虽则籍贯在那里,可是我们几个里除了二姐姐,也没人记得金陵的模样了。林姐姐,你来时的路上,可经过了金陵?”探春注意到她神色不对,生恐她仍旧对宝玉的失礼含了怨,便有意拉着她说话,好分分神。谁知不引她说话还好,一引她说话,便见黛玉慢凝了星眸,迟钝的瞟了她一眼,蓦然眼眶微润,竟是直直的淌下了两行珠泪。
她这一洒泪,别说是跟她说话的探春,连黛玉自己也被鲜明的吓了一跳。她立即抽出帕子来拭泪,同时歉意的笑了笑:“我没事儿,许是刚才顶上的灯笼穗子落了灰,不留神迷了眼。”说罢匆忙退席而出。
紫鹃连忙跟上去,几度想要出言安慰,可想了想宝玉一直以来待黛玉的堪称古怪的排斥劲儿,又觉得实在替他寻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来辩解,只得绕着弯道:“天冷,姑娘快仔细着,给冻到了脸都还是小事,倘使伤到了内里,添个迎风落泪的症候,岂不让人担心?”
“若只为着这些担心,你怕是也担心不过来。”黛玉幽幽道。不等紫鹃将她语焉不详的表达细细回味过,她已紧接着说:“我只是瞧着他那背影,忽然就伤感了起来。可究竟为何伤感,我却也说不清,只是心里的惴惴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