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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蜃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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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间,一妃一后相继宾天。内务府才扎好德妃的灵棚,又忙忙碌碌地收拾起了皇后的灵床。皇帝恸下十八首悼词,又觉得自己哭得头昏脑涨,眼目昏花,实在无力再写,便下旨命翰林院尽情敬奠文上来。主管宫务的吴贵妃与协理的贤德妃忙得恨不能将自己一人分作八瓣去,可二妃毕竟未办理过大的场面,乃至于连享清福的太后都不得不出面指点。
宫中是一派哀戚忙碌,民间亦是禁了婚娶、作乐,家家设灵幡、悬素带,令满城一色萧杀的雪白。而京中有官秩、诰命的官员贵妇更是要去哭灵,日日如此,险些累吐了血。好容易熬到停灵期满,又得打点行装前往孝慈县送灵。贾母作为国公夫人,哪怕年已七旬,这些上面也不敢懈怠,好在她有孤竹君时时留意,每回稍有不适,不待黛玉吩咐,孤竹君便先行解决了去。如此一来,虽则疲惫,倒也熬得住,顺便也对自家外孙女身边这位叫“青雀”的护法侍女好感倍增。
这日行至下处,贾母被鸳鸯和琥珀搀着下轿时,腿脚已然麻木。她坐的骡车乃是将一极大的轿子置于两匹行走极稳当的骡子身上,这骡子都是驯好的,照例说远比马车舒适,但毕竟做不到纹丝不晃,贾母年老,被慢悠悠地摇上半日,也是许久缓不过来。
下处是早就踏看好了的,乃是本地乡绅的宅子,贾家重金租了来,稍加打扫布置,用来下脚。深秋天寒,屋里预先就暖暖的笼起了火盆。两个丫鬟扶着贾母躺下后,鸳鸯忙张罗着其他小丫鬟收拾茶水点心,预备着贾母吃,琥珀则取出一只小小玉锤,轻轻地给贾母捶着僵硬的双腿。那玉锤蕴着奇妙的热力,随着琥珀拿捏得当的力道,一下一下将经络疏通开来,那热流便流淌于全身,说不出的舒适安泰。贾母放松地眯起了眼睛:“这暖玉锤用起来甚好,从前用过的那些,不见有这么解乏的。”
琥珀笑道:“都是林国师的一片孝心,没有她让青雀送来这暖玉锤,我还没见过这么灵便的玩意儿呢。还有先前哭灵时她让青雀送来的火灵珠,让老太太放在荷包里贴身戴着,亏得有它,不然秋凉、地上也冷,日日哭一场,身子可怎么受得了?我们也是沾了老太太的光,才开了这个眼。”
贾母笑到两只眼睛都快没了缝:“玉儿那丫头啊,确实贴心得不得了。就是那青雀,这些年也是得体得很,早前她刚跟着玉儿来府里时,还是个不着四六的,我还愁她伺候不好姑娘。现在看来,倒是老婆子我看走了眼。”
“还是林国师会调理人。”琥珀道。一主一仆闲话之时,邢夫人、王夫人与凤姐也同着薛姨妈到了。这回送灵,因荣国府上下有诰命者都得随行,便将府中一应事务都交由宝玉的寡嫂李纨处理。至于薛姨妈,她身上原无诰命,不过沾了女儿的光,在宝钗封嫔时也被皇帝顺手赏了个五品宜人,倒与她的姐姐王夫人同级了。也因着这一赏,薛姨妈也必须随行,薛家毕竟人丁单薄,撑不起独行的队伍,故而仍依附荣国府而行。居住歇脚也同在一处,只是一应花费自出而已。
薛姨妈同着一众贾家女眷进来时,就听见琥珀在跟贾母聊天:“老太太又在说咱们林国师什么呢?”贾母让她们坐,命鸳鸯与小丫鬟们端上茶水点心来:“也没说什么,就是想起她是随驾的,也不知道现在走到了哪里。天越来越冷了,她带的人里除了些方界宫的道士,就只两个丫鬟和一个护法,就这么点子人,可真是受罪了。”
薛姨妈捧着霁蓝釉的小茶杯暖手,口中笑道:“这一点老太太倒是尽管放心,谁不晓得咱们国师神通广大,便是一千个男人都不及她。到底是为祖母的心肠,就怕委屈着了外孙女,可依我看来啊,以林国师的本事,要不是怕跟的人太少看着失了体面,她还嫌带的这群人顶不上事、拖后腿呢。老太太要是不信,只管想想,这些日子,林国师哪一日不派人来问候你?哪一回不送点稀奇古怪的好东西过来,生怕你累了病了?这可不像自顾不暇的样子。我们私下底说起来,光猜每回国师又要捎什么东西来,就要猜半天的。”
凤姐笑道:“姨妈可真是好灵的口,正说着,人就来了。”说罢,扮成女身的孤竹君已掀帘而入,看见一屋子的女人,有些忧愁的暗里一叹气,旋即向众人请了安,又向贾母道:“国师怕您白日里赶路,在车上无聊,让我给您带了颗蜃珠来。”说着便取出一颗用淡绿色锦缎包得严严实实的珠子,解开,才露出一角,涣涣波光便迫不及待的倾泻而出。
“这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贾母戴起了眼镜,坐直了身。
孤竹君道:“蜃珠,东海老蚌所生明珠,可以幻化万千景象,也可以记录所见所闻。这颗蜃珠里有国师特意录的几百出江南小戏,专供您老无聊时解闷。用法很简单,只要接去遮盖的锦缎,将蜃珠攥在手心,闭目养神,所有声色便皆可入眼入耳了。”其实里头的小戏都是他几年前命妙光录的,那时他对人家的戏剧颇感兴趣,正好妙光又扮作了戏班名伶,便托她借身份之便,将那些活泼有趣的戏曲多多录上几出,没想到妙光不敢怠慢,竟然兢兢业业尽职尽责地录了足足三百多种,便是没日没夜地看,看上一年也不会重样。
所有人登时都来了兴致。
贾母扶了扶眼镜:“快拿来给我瞧瞧。”孤竹君将蜃珠交到了闻言过来的鸳鸯,鸳鸯捧着那方绿锦,将那水滴似莹洁透彻的珠子递到了贾母眼前。贾母仔仔细细地看了会儿,方才如履薄冰般试探地慢慢将蜃珠捏在了手中,阖上眼皮。
急雨般繁密的鼓点立刻涌入耳孔,两队衣着鲜艳的小戏子装扮得伶伶俐俐,翻着筋斗从两侧蹿了上来,一个个身段灵活得仿若花果山的小猢狲。一位头插雉羽的美貌刀马旦疾步而上,手牵雉羽用力一挽,正正地立在了中央,身形又是窈窕又是利落。贾母不由得暗叫了声“好”,心道:“这该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了。不知道还有哪些剧目……”
谁知心念甫动,那穆桂英与小兵的身影便齐刷刷退去,转而一个极清秀的小旦轻挪莲步走了上来,发上珠翠明丽耀眼,从袖中取出折扇来,闲闲的挽了个花,抛下半截轻云似的水袖,丹唇微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又是一出《牡丹亭》。
贾母一睁眼,拍膝道:“绝了,真是绝了!老婆子我活了这么多岁数,戏文是听过几本,可这么着听戏还是头一回。唱得怎么样都是另说,面孔动作竟都是看得逼真的,连那龙套小子的睫毛都能瞧清楚。”她犯着老眼昏花的症候都多少年了,哪怕是戴着眼睛,也看不来这般清楚明白的。
她这么一赞,其他人兴趣更增。邢夫人、王夫人与凤姐登时都凑了过来,贾母见素来也算矜持的儿媳、孙媳都隐隐有些按捺不住的好奇,笑着将珠子递给了邢夫人:“你们也瞧瞧。”邢夫人握着珠子看了一回,讶得张口结舌:“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戏!”王夫人也看了一回,连连点头,将蜃珠递给王熙凤。王熙凤才看了一会儿,就掌不住大笑起来。
贾母好奇道:“凤丫头笑什么?莫不是看到了哪一出滑稽戏不成?把名字说出来,明儿个路上我就看这一出。”
“我倒不是在笑戏。”凤姐解释道,“我这阵子愁老祖宗路上无聊,有心编上些新鲜笑话给老祖宗解闷,想得脑仁子都疼。有了这个宝贝,我可算是卸了一桩差事了。”
“这怎么成?她倒借着自家表妹的势偷懒了?”贾母笑指着她,“你今儿不把这编出来的新鲜笑话都掏出来,就别想出这个门。”
她们说笑的功夫,丫鬟们也眼巴巴的看着蜃珠,显然等主子们玩耍毕,她们也要试上一试。薛姨妈虽也有意动,但眼下趁着孤竹君还在,她还有更关心的事要问:“青雀,你跟在林国师身边,可听见今儿仪嫔有什么消息吗?”
皇后、德妃棺椁入陵,一应宫妃理应送行,宝钗已有身孕,照理来说可以留在宫中修养。但她不愿失于礼数,留下娇矜的话柄给旁人嚼舌根——近来她已听到不少风声,总是明嘲暗讽,说她仗着有孕在身,各种掐尖躲懒,不敬已故的皇后皇妃——又自忖身体强健、胎像已稳,便请求随行。皇帝有感于她的淳淳诚心,命贵妃与贤德妃好生照顾于她。照理说如今她身怀龙裔,正是最宝贝的时候,谁也不敢给她苦头吃,又有圣命两妃照看,自然是想掉根头发丝都难。只是毕竟长途颠簸,又音讯难通,令薛姨妈每日都免不得提心吊胆无数回。
“没有消息。”孤竹君道。
在如今的情势下,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薛姨妈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