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职业倦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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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宫女所说的那样，皇后确实恹恹的。她的气色严格来说不是不好，肌肤润泽白腻，身材比之先前金殿考校时还稍长了些肉。可她如今的模样确实与健康无缘，眼中失却了光彩，整个人像是一只断了线而只能在风中飘浮的风筝，悬浮在半空，毫无着力之处。
黛玉留意到她的身上并无任何中了巫蛊压胜之术的痕迹，可同样的，也没有自己留给宝钗、让她寻机给皇后设法戴上的五铃登空虚保仙上符的气息。
如黛的眉尖飞快的微微一蹙。
她在打量皇后的同时，皇后也在打量她。上回金殿考校，这个女孩儿虽一身本领震惊四座，但只是淡淡梳妆，打扮得仍是个贞静秀雅的女孩儿家。可这一回，她身披锦绣霞帔，羽裙青得宛如远山从簇的翠色，冠上镶缀的明珠垂一颗于眉心，明耀华光衬得双眸灵光跃灼，腰悬玉符、虎书，行动间隐有摇荡铃声，于原本的清华妍丽之外，格外增出了十分威仪。
是个一国国师的风范。皇后暗暗点头，不觉笑了：“林仙师今日这身装扮与过往不同，很是庄重。”
黛玉望着她，这位一国之母此刻连笑容都是虚浮如飘荡于空的蒲公英，无力而散乱。黛玉道：“行动坐卧皆可印证道法。为臣女也好，为国师也罢，我总是我，庄重在心，不在衣冠的。”
皇后怔了怔，似有所悟：“倒是本宫迂执了——听林仙师的意思，是知道本宫从前见过你了？”黛玉随父回宫后，只进过三次宫，两次是被太后召见，最后一次便是金銮殿面圣。头一回皇后忙于宫务，并无来太后宫中凑趣；第二回她已缠绵病榻，起不来身。若不知道她曾在金銮殿珠帘之后暗窥黛玉，她与黛玉本该是没有交集的。
“臣斗胆，那日察觉御座旁的珠帘之后似乎有人，便看了一眼。”黛玉道。她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日，便自然而然地改了对自己的称呼。
只是看了一眼，但同样是看，其他人便是盯着帘子看得双眼发痛也看不见后面有人，她只是一眼，便知晓其后之人的身份。这句话细品起来，更觉高明非凡。皇后拈动着腕上的十八子白玉手串，拈一下，停一停，再拈一下：“那日，本宫确在帘后。垂帘听政是本朝大忌，皇上有意任命一小女子作为国师更是前所未有的事。更别说，在他口中，这位小女子都快成了神仙一样的人物。本宫实在好奇得紧，就央求皇上，恩准本宫在帘后偷看。”说到这里，她微微眯了眼，总是无精打采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些微活气，笑道，“原来世上真有如此人物、如此神奇，本宫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黛玉道：“如果臣没有猜错，那日的第三道考题便是出自娘娘之手。”
“一点没错，”皇后眼中焕发出热烈的光彩，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望见了那九霄之上的大帝投来的宏大目光，“本宫向来虔敬神佛，有生以来能见真仙下降，是本宫三生之幸！”
观察到此时，对于皇后的状况，黛玉已心中有数，闻言心下暗叹，心道：“恐怕对你来说，这幸反而成了大不幸。”
真仙的境界究竟有多高迈玄远，黛玉不知道，可显而易见的是，他们的一呼吸、一眨眼，于渺小如芥子蝼蚁的凡人而言，都是天翻地覆的威能。当日她活化画像中的紫微大帝出巡，本来只是幻化影像，不想意外地引来了九天之上的本尊的注视。那一眼虽匆匆，可生生震碎了她的迷关，让她在魔境中意外看到了许多此前从未想过也从未经历的画面。
她自问已算有些见识了，尚且如此震骇，何况是皇后？她猜不出皇后究竟感受到了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可显然，那一眼震去了皇后体内的病气，却断绝了她的生机。
“看来娘娘大有体悟。”黛玉评价道。
拈白玉珠的动作顿了顿，皇后低眉一笑：“大有体悟谈不上，只是回顾过往，不免生出了些感慨。”
她出身名门，章氏一族自前朝至今，四百多年间将相名臣迭出，其人才辈出、权势煊赫，堪为天下第一望族。而她作为章氏一族族长之女，生下来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存在。稍大时开始读书，又显露出不凡的聪颖。有一回祖父把她抱在膝上，考她对经义的见解，末了喜道：“看来我章家又要出一皇后了。”
似乎没有人怀疑她做不了皇后。及笄后，她果然嫁为东宫正妃。太子虽有内宠，但她作为结发之妻，情分与地位依旧超然。太上皇禅位之后，她顺理成章做了皇后，打理六宫虽劳心劳力，颇耗精神，甚至用上些许不正大堂皇的手段，可也是一国之母当为之事，她还不至于纯善得像个天真的小姑娘。
她娘家一如既往的争气，即便是时不时会因树大招风而被皇帝敲打，可也懂得不露锋芒、低调做人，故而皇帝很乐意保全他们的体面。子女虽夭折了几个，可女儿上仙公主如今也长到了将要议婚的年纪，皇三子身体健康、聪明可爱，深受皇帝宠爱。皇帝对她也依旧既敬且爱，他甚至悄悄承诺，过些日子就会设法抹掉她那在科场舞弊案中犯了忌讳的外甥连规身上的罪名，调他回京。唯一也许会在将来对他们母子有所威胁的是皇长子，可他的母族近来隐隐被皇帝厌弃，舅父陈启明被皇帝痛骂一通调了职，外祖父陈修之甚至被皇帝赐了一根手杖，暗示他年老体衰该考虑致仕，眼看着渐失圣心。
皇后似乎没什么可以不知足的。或许在未来，章家也会招了皇帝忌讳，皇帝的欢心会挪去更讨人喜欢的妃嫔、年幼可爱的皇子身上，但那都是未来之事。这些年她都走下来了，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如何迎合皇帝的性情，如何扶植新人、压制旧人、制衡六宫妃嫔，如何制约家族外戚，以后无非就是继续经营下去罢了。
一切都是那样的轻车熟路、游刃有余，也是那样的索然无味，所以她忽然提不起精神了。
黛玉将她眉间的悒郁收入眼底，心中明白：倘若皇后这个位置也能像大臣一样有着可以离开的权力，那么此时的皇后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请求告老还乡。堂堂一国之后，在这件事上竟还不如店里做工的伙计来得自由。
“娘娘不妨养养花鸟、做些诗文，或是干些别的什么消遣。”黛玉委婉的提议道。再任由皇后这么困坐愁闷下去，她迟早会把自己压垮。
彼此都是冰雪聪明的女子，黛玉在暗示什么，皇后心中透亮。她想了想，依旧是摇头：“林仙师，你说说看，何谓逍遥？”
逍遥？黛玉怔住了。那一刹那，她忽地忆起首度引气入体时，见天地四方之气焕然眼前，缤纷灿烂，百花齐放都不及它——那时，陪在她身边的是青雀；第一次御气飞天，望见头顶长空似碧、周围白云如绵——那时，伴在她身侧的是孤竹君。
“若是旁人问臣，臣会告诉他，感天地之道，非名利之心，毁恩爱执着，不以物累形，驾驭四时六气便是逍遥。”她微垂螓首，小小的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她已将“臣”换成了“我”，“可娘娘这般诚心问我，我只能据实已告。那便是……我也不知道。”
说这话时，她眉目含愁，婉约的樱唇轻抿，眼尾隐隐蕴着泪意的红。这是心有所属又为情所愁的女儿家独有的情态。皇后看在眼里，眨了眨眼。也不再称她为仙师，而是以一个长者的身份问道：“你可是心里有了人？”
黛玉一言不发，可是脸骤然红了红，旋即又极闷极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没有人知道，她在察觉孤竹君一直以来的欺骗时，心底有多么绝望与痛楚。可这份凄凉，她无法与爹爹、紫鹃他们说，无法与任何人诉说，只能压在心底自伤。
“到底还是个年轻姑娘。”皇后心中道，她八卦之心大起，当即坐直了一些，连珠炮似的问道：“哦？是哪家的公子哥儿这么有福气，可不可以跟本宫说说？他人品如何？容貌如何？家世怎样？有没有入仕？需不需要本宫跟皇上打声招呼推一把，或者干脆点索性直接赐婚？嗯，堂堂一国国师，她的夫婿可得般配得上，他要是白身，可得赐他个功名才好。本宫想想哪个品级合适？哈哈，本宫也不要什么回报，将来这喜酒可别忘了本宫！”
旁观侍立的宫女们发誓，这些天以来，还没见自家娘娘如此精神焕发过。
黛玉只想让皇后找些别的事情来消遣，可没想到她找到的第一项消遣竟然是自己，不由得把一张薄面涨得犹如被朝霞染透，在她一叠声的发问里支吾了好几下，实在蒙混不过去了，只得嗔道：“娘娘！”
再怎么修为不凡、地位超脱，她到底还是个闺阁女儿，这些心事怎好这么直喇喇地向外人说的！
皇后见她这副娇羞的情态，更觉有趣，还待继续逗逗他，忽听外头通报：“三皇子到。”才遗憾地闭了口。不一时，一名七岁小童便被一位年少宫女牵了进来，隔了段距离就放开对方的手，迈着小碎步滴滴哒哒地跑向皇后，一头迈进怀里：“母后，我今天又学会了一段新书！”
皇后笑眯眯的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望向那名宫女：“小怜，他今儿都学了些什么？”
那名宫女肤色白腻，堪比绝好的细瓷，容颜清丽，嗓音娇美清甜，犹如三月的莺声：“回娘娘，今日皇三子学了《左氏春秋》的“庄公十四年”，意犹未尽，还想要再读两篇呢。”
然后两个女人便愉快的逗起了孩子。
作者有话说
第171章 职业倦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