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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错付了 ...

  •   一日后,一颗心脏抽如擂鼓的便成了皇帝本人。他干瞪着眼,直勾勾的盯着奏本上的每一个字,直恨自个儿的这双龙目过于清明,竟然各个都看得分明,没能看错一字,自然更不可能认错上头的每一个名字。

      这奏本来自步兵衙门的丁都统,内里讲明了妖道案并山子野事的一应调查经过与结果,文字简净之极,没有一句可称多余,堪称当世奏章之范本。可正是因为通篇无一句废话,才越发的令皇帝如鲠在喉,膈应之极。

      这奏本统共说了两件大事。其一,海内名士山子野实名叶子山,道貌岸然,祸心深藏,假作闲云野鹤之态,实行颠覆乾坤之事。其人先假作高士之态,博取圣心,又于数度清谈中盛赞江南锦绣风物,诱起皇上思慕之心,教唆圣驾南巡,同时煽动妖邪作乱,致有瘦西湖风波阻舟之乱。幸圣天子百神护佑,安然渡过此劫。山子野畏惧天威而遁逃,此后诸事皆其余党所为。余党现已缉拿在狱,对过往罪行供认不讳,口供另附在后。

      “哗啦”一声,皇帝心中那个仙风鹤骨的、捐弃尘俗的、逍遥世外的高士的形影,刹那间裂开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假借厨子身份接近于他、生有一双毒蛇般森绿恶毒的眼的妖道山子野。

      “看来这些年的风月享乐,还未全然遮蔽你的心窍。看在你与山人勉强算个旧友的份上,山人不妨告诉皇上,山人多年谋划的,不光是今日这场小小风浪……”颠簸于风头浪尖的龙船上,那妖道的声音如蟒蛇吐信,似近似远。无论何时回忆起这段来,皇帝都不由得一阵胆寒。

      “怪道他说朕与他乃是旧友,原来他便是山子野所化!不对,是山子野是他所化!朕心心念念推崇的一代名士,竟然是这么个口蜜腹剑的东西?要不是那日有仙子救驾,朕果真折在这么个虚伪之徒的手下,岂不冤哉?”皇帝面色铁青,自言自语道,旋即神情缓和了些许,洋洋得意的一笑,“好在朕是天子,自有神明庇佑,区区妖道而已,能奈朕何?山子野呀山子野,如今朕依然高坐金銮殿,你却已被那仙子打得魂飞魄散,也不知道能不能有那个福气去阎罗殿?枉你机关算尽,到底还是徒劳,嘿!”

      可自得了没一会儿,他到底仍是沉下了脸去,阴惨惨地瞄向了奏本上的第二桩大事。山子野虽不知所踪,其余党仍在其住所布下机关阵法,险使两名先行潜入的斥候丧命,幸有高人相救,方才得脱生天。步兵衙门现缉拿余党二名,并抄得物品若干,系历年山子野书信与符箓法器。之后密密麻麻的附上了所抄得物品的名录,其中一封书信的摘录,一份今岁结案的科场舞弊案中被贬官、流放诸人的名单与其生辰八字。

      那份信中所录的内容无他,只是十数行生辰八字,与名单中人的生辰八字一一吻合。而打头两人正是先前的礼部尚书赵端本、皇后之甥连规。写信人陈延之,正是当今内阁首辅陈修之之弟,陈德妃之叔父。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把奏折往桌上一扔,只觉得头疼欲裂。余下的口供不需要细看,他也推得出事情的始末,无非是他有意以赵端本顶替陈修之的心思不知怎地被看出,陈氏先下手为强,竟想出借助邪门歪道的路子打压赵端本的主意。故此借着对方主持本次恩科的机会,先投飞书诬赖他舞弊,接着做法迷乱他与一干无辜举子的心志,无需屈打便已成招。皇帝自己再惜才,有此污点在身,赵端本也永无翻身之日——真是打得好一个聪明绝顶的主意!偏生他还当真被蒙蔽过去,莫说赵端本,被连累流放的举子,哪个不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内中甚至还有一个是皇后的外甥,若是皇帝稍稍小心眼几分,岂不是还要被挑拨得夫妻离心?

      当真可恶!可恶透顶!

      侍候的太监看他脸色不对,机灵的递上了一杯温得正好的三清茶:“皇上,这茶是奴才用前几天收的雪烹的,用的佛手。松子和梅花色色都是极干净的,抿两口醒醒神。”皇帝顿了顿,信手接过,掀开茶碗盖,一股幽秀清芳登时透入鼻端,确实令人神智为之一清。皇帝胡乱抿了一口,只觉得胸口怒火被这股清气一浇,非但没有灭去,反倒噗通通地直翻腾,“哐”一声,就把茶碗砸到了地上。

      茶水与碎瓷片四下乱溅,宫女太监登时跪了一地,齐呼“皇上息怒,奴才该死!”见他们噤若寒蝉的样儿,皇帝“噗”地一下笑了半声,又板着脸把余下的半声给憋了回去。如此一折腾,他的火消了大半,胡乱的一挥手,示意所有人起身,又在小太监收拾碎片的细小声响里坐回御案前,拄着下巴沉思。

      赵端本与被流放的举子们短时间内是平反不得的,否则岂不明晃晃的昭告天下朝廷无能?先按些时日,再寻机会大赦天下,趁机把他们的罪名抹了。隔上几年,待风声淡去,找个由头再一一召回……

      陈修之这老东西暂时也动不得,他的外孙正是皇帝长子,自幼颖悟非凡,如今领差办事也颇有章法,人品也是端方,便是不为太子,也是一代贤王。皇帝自己虽更属意于皇后所出的皇三子继承大统,可后者毕竟年方五岁,能不能安然成人还是未知之数。冲着这一点,皇帝也不好将长子的母家削得太狠。况且怪力乱神之事,从来都是上不了台面的龌龊东西,被传出外家摆弄这些手段,皇长子以后还如何在朝堂立足?

      这回皇帝非但不能严惩陈修之,甚至还得自己出头替这老家伙遮掩。这外家哪里是给皇长子撑腰,反倒是皇长子成了这拖后腿的外家绑回来的肉票。可恨、可恨!

      除了这陈家,朝中证据确凿与叶子山蛇鼠一窝的大臣足足还有十来位,不是身居高位,便是身居要职。真要是一一收拾起来,不得闹得天翻地覆?

      难怪丁尚志素日明明是心直口快无话不说的脾性,这回硬是只字不提该如何处理,光是在奏折里添了一句“恭请陛下圣裁”。哼,没一个省心!

      “嗯……会不会是有人诬陷?”一把撸下腕上的翡翠佛珠,转得飞快,皇帝转念一想,“今春朕瘦西湖遇险,幸得那神秘仙子相救,此事朕一直守口如瓶。旁人只见妖道叶子山作乱,不知道他已被仙子所灭,便依样画葫芦,炮制出个叶子山余党来,想勾得朕对陈修之下手、好给赵端本翻案也说不定?”

      佛珠往御案上一掷,皇帝“嗖”地起身:“更衣,朕要去步兵衙门!”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得亲自掂量掂量这两名“余党”的分量。

      “这些单子我已看过了,你们安排得很好,就依着这个办吧。”黛玉说罢,雪雁即将单子一一交到各管事娘子手中。黛玉又道:“宗祠那头,还得传信让他们紧着些。祭品、分给各支的年货诸事皆按旧例,不可因着今年爹爹与我到京里来了,就敷衍了事。我自有法子知晓他们是否怠慢的。”

      白染娘笑道:“姑娘神通广大,哪个敢背着你躲懒?也不怕雷打了脚后跟。”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倒是孤竹君正坐在隔间弄香,闻言挑了挑眉,传音道:“玉儿,你莫不是打算除夕那日带你爹爹同一趟姑苏祭祖?”

      黛玉传音回道:“自然是要躲着些旁人的。不然若是被瞧见本该在京城的人直喇喇地现身宗祠,免不得要被当做撞邪的。”

      孤竹君不禁一笑,正欲回一句“世上何来这般仙姿佚貌的鬼怪”,便被外间丫鬟们“紫鹃姐姐回来了”的笑声打断。因年节将至,黛玉恐到时候忙不开,便提前放了紫鹃两日假,让她回荣国府同父母兄嫂团聚。谁知紫鹃回来后,面上除却骨肉团圆的喜气舒心之外,却又透出了几分局促尴尬之态。黛玉看在眼里,心知不对,打发走了管事娘子们。她们甫一出门,紫鹃便道:“昨儿陈侍郎的夫人上荣国府来了。”

      雪雁插口道:“哪个陈侍郎?”

      紫鹃摇头:“自然是当今陈阁老的侄儿、户部侍郎陈启明了。”内阁首辅陈修之膝下共二子一女,女为当今的德妃,二子则各为一州之长。其弟陈延之在仕途上资质平平,便帮着大哥料理家务,倒是生了个儿子颇为争气,又有其伯父提携,前几年已升为户部侍郎,便是紫鹃所说的陈侍郎了。

      黛玉不由一蹙眉。

      雪雁奇道:“这可奇了,这几日收到的请帖里,有一大半就是陈阁老家里的、族里的。每张帖子不是请姑娘去看花,就是请老爷去品茶。咱们家与陈家原也不曾有什么交情,忽地就这么热络起来,也不管姑娘与老爷一次都不应,还只管往来送。如今又是陈侍郎去了那府里,总不成连亲戚家都要捅了一窝陈不成?”

      一窝陈这个词儿用得新鲜。隔间的孤竹君无声一哂,将手中的做成玲珑篆字纹样的香饼轻轻放入香炉中。黛玉现住的屋子地气温湿,总是偏于清寒,他便特意取了十数味异花蕊芯精心调制,新合了一味韫玉生暖香,今日方成,正好拿来和黛玉同赏。

      孤竹君自然明白陈修之在急什么。那日两名道士布置完百鬼挪魂阵后即逃回了陈府藏身,被他生擒,直接扔进了步兵衙门。临走前,孤竹君还操纵他们跟陈修之写了封信,道是“别院之物已处置妥当,朝廷风声甚急,欲寻他处藏身”。他没指望凭着一封信就能一直将消息灵通的内阁首辅蒙在鼓里,只是聊做拖延而已。

      果然不到一日的功夫,陈家便打听到了两人被收押在狱,还打听到那日林如海曾携女拜访丁都统,父女二人走时,被阴神附体的两名兵士已清醒。以陈修之浸淫朝堂多年的老辣、与叶子山精诚合作数回的脑洞,自然不难猜出此事正与林如海大有干系。不光大有干系,而且林如海身边极有可能还藏着一位不逊于两名道士的高人,而这名高人连同林如海此时显然并不站在自己这边。

      如此一来,陈修之与妖道勾结之事在皇上面前自然是瞒不住了。既然证据确凿澄清不得,索性摞开,先拉拢林家。便是无法弥合林如海与其背后高人对自己没来由的敌意,至少也得给朝野——特别是给皇上一个林家与陈家关系不差的印象。既然陈林两家关系甚好,他陈修之陷害赵端本,林如海难道当真无辜不成?赵端本一倒,捡了漏的可正是林如海!

      然而这一点,林如海同样早有预料,对于陈家的百般示好,不光自己油盐不进,还严令家人,与陈氏一族——哪怕只是沾亲带故的人——也定要保持距离。还让人在坊间放话,说陈阁老家不知为何突然对林大人十分热络,百般拉拢之态近于讨好云云。闹得京城上下都是一头雾水,只知陈家贴了林家的冷屁股。

      如此严防死守,陈修之的这一腔成算注定是要错付了。

      紫鹃苦笑:“侍郎夫人同老太太聊了许多话。我听鸳鸯讲,她打听了姑娘有未许人,还说陈阁老有个孙儿,论年纪、才貌,与姑娘正……般配。”

      “吧嗒!”孤竹君抖出一点火星,掉落在篆香之上。蓊郁甜馥的幽香登时四溢于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2章 错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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