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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青云路与惧内的竹子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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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宝玉这个表弟,宝钗的印象已很淡了。唯一稍深的记忆,还是当年自己被定下入宫之时,他隔着窗道出的那句“宝姐姐如今已跻龙门,愿将来好风不断,能跃升青云!”而后,不过是回家,听见薛姨妈念叨,你宝兄弟高中了、你宝兄弟做了御前侍卫;或是偶尔在宫中,看见小宫女们红着脸传唱他新写的诗词,讨论着他为何还不娶妻,将来不知怎样的闺秀才能配得上这位风流才子。
她甚至暗地里不是没有对他大摇其头过,明明才华过人、深得帝心,内还有元妃襄助,偏偏胸无大志,只知道浪荡度日,生生将路走歪了,可见也是个扶不起的。也不知姑妈私底下该有多头疼!
可无论如何,此时此地,惟有这位不着调的表弟才能救她!血浓于水,她与他是姨表亲,他一定会救她!
“宝兄弟,救救我,有人要杀我!”她叫道。
宝玉坐在墙头一动不动:“这可奇了,宝姐姐是阖宫皆知的女中君子。无缘无故,为何会有不识相的要杀你?”
命悬一线,宝钗哪里敢花时间细说缘由?当下只道:“详细缘由,等脱险后我再跟你说。”
宝玉道:“连缘由也不知,我又为何救你?”
不知何故,石柏的脚步声消失了。宝钗疑心她听见了两人的说话声,正躲在暗处窥视,偏偏宝玉又是一副说不清楚就绝不动弹的倔样,她心中惶急,哆嗦着道:“不说与宝兄弟听,自然是为宝兄弟好,免得你引火烧身。”说着不觉哭了起来,“我也不想死。我万一去了,我娘,我哥哥,都不知道还能靠哪个……”
宝钗向来是自矜持重的,何曾有如此崩溃至号嚎大哭过?或许是有的,只是不在此世,而是在前生罢了。宝玉挪开了目光,叹了一声:“宝姐姐,我可以救你。但我会带你离宫,找一处好山好水,隐姓埋名,寻一个好人嫁了,如何?”
宝钗一怔,脱口道:“这如何使得?我哥哥的光景你也知道,是指望不上他能撑起家里的生意了。如今薛家的体面全靠我这个宫里人撑着,我若是隐姓埋名背井离乡,那家里怎么办?对家里来说,这样的我与死了有何不同?”她渐渐理清了思绪,哀求道,“宝兄弟,你是有大本事的。我从前也没求过你什么,看在你我是亲戚的份上,你好歹救我一命。我所求不多,你只需护送我回尚宫局便尽够了。”
“所求不多?”宝玉忽然大笑,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宝姐姐,这一路走来,你当真以为自己没有求过我什么?”
“从前,薛大哥杀人,我救人,抹平了人命的滔天孽债,为你们薛家续上了二十载的富贵之运。后来,宝姐姐想要入宫,我托梦命冯渊入京,替薛大哥辩白,挽回了宝姐姐的参选资格,圆了你的心愿。薛大哥见色使性,险些将天子宠臣靖安侯世子从楼上推下,招来大祸。是我令他摔跤卧床,救了你们薛家一回。”
那双黧黑的眼俯视着宝钗,含着温和的笑意,却又冰冷得品不出一丝感情:“宝姐姐,便是欠下了多少情分,这三遭也该还清了罢?”
宝钗如遭雷掣,过往的每一处巧合从脑中滑过,果然桩桩件件正与宝玉的说辞相合。她虽不明白对方无缘无故为何要为自己做这许多事,却意识到自己与他必有不得不相帮的因缘,当下凄然哀求道:“宝兄弟,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哪怕是看在姑妈的面子……”
“既然如此……”宝玉一分一分地敛起了笑容,那一刻,他的面目枯寂,如看尽了沧海桑田云卷云舒的石头,“福祸无门,唯人自招。既然你执意留在这不得见人的去处,那从今往后,你的青云路,薛大哥的锦绣前程,薛姨妈的安乐晚景,全看宝姐姐的手段了。只是,中了什么样的因,那果也便要自己受着。你,自己保重。”
宝钗并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忽然眼前一花,宝玉如鹰隼般从墙头飞下,拽起头,一个纵身,再落下时,已至御花园的假山石上。宝钗正待说“这不是尚宫局”,他已松了手。宝钗立足不稳,登时从假山上滚了下去。
皇帝用过午饭后,便命人在裕景亭设了画案,自己对着对面的玲珑假山挥彩泼墨。正画到起兴处,忽听一声惊呼,自假山侧跌下了一位女子,忙道:“是哪个失了足?快去救起来!”一个小太监连忙赶了过去,不一时,把人扶了过来。约莫是跌得狠了,那女子的发髻都摔散了,乌压压的头发散了一肩,趁着那如玉肌肤,如月容颜,当真是慵媚之极。身上的痛楚又使得那双水杏眼盈盈含泪,更觉楚楚动人。
皇帝看得呆了,笔端悬在半空忘记了落下,回过神时又随手把笔一扔,在纸面上戳出了一个大大的黄色圆点:“没看见人跌狠了吗?还不快去叫太医!”大踏步走过去,细细将那女子的脸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端丽。总管太监一看他这副痴态,心里便有了数,眼风一扫,见自己的弟子会意,撒腿朝太医院跑去,回身便朝皇帝笑道:“皇上放心,人已赶去了,太医随后就来。”又扬起笑脸,冲女子问道,“薛司言,你且忍忍别动弹,也不知道伤没伤着骨头,这万一伤着了,回头可不容易接回去。”
“薛司言?原来你是尚仪局的?”皇帝眼睛一亮,“朕听皇后赞过你,说你文章最是称心,只是从前未见过你,没想到这人如其文,竟也是这般貌美过人。”
宝钗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跌断了,可眼下是千载难遇的好时机,哪里容得错过?她忍着满眼金星,颤声道:“奴婢正是尚仪局司言,初次面圣竟是如此尴尬,奴婢当真惶恐。请皇上治罪。”
“你也并非故意,有何罪?只是你来御花园作甚?”皇帝道。
宝钗忍着痛,从怀里取出了《药师经》,电光石火间,她已想好了解释:“奴婢受皇后娘娘身边的笼珠姑姑之托,手抄《药师经》供佛,为皇后娘娘祈福。经文虽成,可奴婢想着,若能有鲜花供佛,配上这经文,才能显出奴婢的诚心来。而这鲜花,又以亲力亲为采下的最为虔敬。故此,奴婢便来到此处,想摘一枝假山石上的腊梅花。不想皇上也在此处,奴婢不愿惊动圣驾,正欲回避,却未想到一脚踩空,才跌了下来,到底还是惊动了圣驾,恳请皇上务必治奴婢御前失仪之罪!”
皇帝缓缓的笑了:“朕还真该治你的罪。”他勾了勾宝钗的下颌,“如斯美人,却宁可自己埋没宫闱,也不愿现身御前,你说,该当何罪啊?”
宝钗痛得厉害,实在红不了脸,只好垂目浅笑,露出羞怯温柔之态。
皇帝道:“说了这会子话,朕还未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姓薛,乳名宝钗。”宝钗道。
小太监们看两人这副郎有情妾有意的模样,眼风乱飞:“得嘞,又有新人了!也不知道这个会分到哪个宫里?”
回到大观园,黛玉悄然与妙光对调,此时正好宴会已告尾声。众人与黛玉客气了几句,便散去了。黛玉跟着贾母回了荣庆堂,说了几句话,贾母道:“林丫头今儿招呼了这许多人,也累着了,快回屋歇着吧。鸳鸯,叫厨房给林丫头做碗建莲红枣汤。”黛玉依言告退,回了自己的屋子,见跟自己过去大观园的大小丫鬟皆面有疲色,浅笑道:“今儿辛苦你们里外张罗着,现在都去睡吧,不必伺候了。等睡醒了,来紫鹃这里领赏钱。”又对紫鹃和雪雁道,“你俩的赏钱我便不特意发啦,你们自个儿抓一把便完事。”说得所有丫鬟都笑了起来。
一时丫鬟们各自散了,紫鹃、雪雁也在外头床上歇着。黛玉坐在镜前,孤竹君坐在榻上,正欣赏着她一样一样的卸下钗环,便见赤狐耷拉着脸悄悄溜了进来。进来后也不说话,往黛玉的脚边就是一卧,连耳朵都垂了下来。孤竹君奇道:“狐狸,你这是唱的哪出?”
妙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将毛茸茸的狐狸脑袋冲着黛玉,讨好的蹭了蹭她的鞋子,可怜兮兮的说:“仙子,奴家好像做错事了。”
出于多年对这只不着调的狐狸的了解,孤竹君当即觉得不妙:“说,是不是寒卿宴上你又犯了什么错?”感觉到妖王的气势压了过来,妙光攀着黛玉的裙子就爬到了她的膝盖上,身手敏捷极了:“奴家也不是故意的!”
这还来劲了?孤竹君看她一副恨不能赖在黛玉身上不走的样子便觉得碍眼,当即起身,正待亲自把她拎下来,黛玉却抱起了赤狐,一下一下的梳理着它水滑的皮毛,微嗔道:“你好生坐着,听她把话说完。”
孤竹君悻悻的坐了回去。
奴家所料果然不错,有林仙子在,竹君才不敢拿奴家怎么样——什么叫一物降一物啊!妙光在心底为自己的机智重重赞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