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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尔有何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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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做长舌妇难免无聊,可是在这冬日闲暇,倚炉闲谈之际,品品别人家而不是自家的八卦,倒也颇有滋味。见黛玉始终在神游,雪雁益发放开了,她对宝二奶奶的头衔究竟会花落谁家并无兴趣,只是遗憾道:“那时候住在这里,晴雯帮我做过好几回针线,这回过来,我还特意带了东西给她。哪想到她竟不在这里住了。我记得她哥哥也在府里,不如我留给他,让他得空转交?”
紫鹃很是不赞同,作为家生女儿,她对贾府的人事很是明了,知道晴雯的哥哥多浑虫压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糊涂虫,嫂子多姑娘又是个□□,与晴雯之间毫无亲戚之情。若是有什么东西给了他们,必是要被他们昧下了。当下道:“晴雯平时和她兄弟也没碰面的时候,倒是宝二爷回家,她必是要跟回来的。不如把东西交给宝二爷屋里的袭人,托她转交,还更明白些——不过,你给她带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雪雁兴冲冲的摘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用两只手指夹出一枚拇指大的玉鱼莲坠。玉色莹洁,莲花梗盘曲成环,正好可以穿绳用:“就是这个坠子,佩在腰上也好,系在扇子上也好看的。”又变戏法似的手掌一开,露出了里头的一只指环,“这个是给姐姐你的,这回我来,就惦记着给你俩带东西呢。”
紫鹃接过戒指,见那金指环上头镶着的两颗珍珠煞是耀眼,市面上也是难得的。她两年前已升为贾母身边的一等丫鬟,家常没少得过赏,故而并不觉得这只指环有多么贵重,只是感念于雪雁的记挂,当下褪下自己戴的玛瑙戒指,转而把雪雁所赠的戴上:“难为你这样惦记着我,我也没什么好回赠的,就把我戴的这只送你。东西虽小,心意可是最真的。”
雪雁连忙收下,两人相视一笑,只觉彼此又融洽了一层,还待接着聊,便听黛玉低声细语:“原来是如此么……”
两个丫鬟一愣,雪雁问道:“姑娘,你说什么‘原来如此’?”
黛玉收神,眸光自四围的帘幕、几案、瓶花上一一逡巡而过,似有些晕眩的摇摇头,紧紧地合了眼,再睁开时已是眼目清冷:“无事,只是觉着有些闷了,想出去走走。”紫鹃担忧地打量了她数眼,见她不似身体不舒服的样子,怕是真的久坐无聊了,便服侍着她穿好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这园子大得很,姑娘想去哪里走走?要是想看花,栊翠庵的红梅很有可看之处;要是想赏雪,不如去藕香榭,那面四面临水,刚好最近湖面结了冰、积了雪,也是别有风致的。”
黛玉听到“临水”二字时,睫毛微一颤,颔首道:“那……便去藕香榭吧。”
正如紫鹃所说,近日天寒,又经了一夜的落雪,大观园中的湖面已被冰封,又厚厚的覆上了一层雪絮。黛玉抱着作用仅停留在让紫鹃心安的手炉,坐在藕香榭中,向外望去,只觉一色望不尽的琼瑶霜华似乎将要染到天尽头去,远处的亭台楼榭似乎都化作小小的胭脂红豆。零零星星的点缀在雪色中,不觉艳丽,反倒更觉凄冷。
黛眉微绞,黛玉觉察到了什么,问道:“园中的水,可是从宁府的会芳园引过来的?”紫鹃不意她猜得如此之准:“盖这座园子时,是请了京中名耆山子野先生来调度的。他说会芳园的这一缕活水是现成的,只消引过来便尽够了,省得虚耗人力再去城外引水。”
难怪……黛玉眼望着冰面之下隐隐流动的灵气,轻声一叹:“这山子野当真高明。”仅仅一道水脉,便把宁荣二府的气运紧紧连结。两府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被他这么一拴,更是到了东府中人得了风寒,西府也得跟着咳嗽的地步。而元妃得宠所带来的盛势,便也均均匀匀地平摊给了两府。若是两府中出个得力的子弟,借着这股势,必能飞黄腾达。可惜除了一个不甚热衷钻营的宝玉之外,两府合起来竟是一个中用的男丁都寻不出……
若是秦可卿尚在,必不至于将这好时机白白错过。想到这里,黛玉不由自主地忆起当年于会芳园逗蜂轩中,与秦可卿对坐纱帷中赏腊梅的情形。彼时对方云鬓蛾眉,朱唇皓齿,当真是瑶台玉种般的盛极韶华。一眨眼,便已成了冢中枯骨了。
“盛世繁华之际,世人便乐于夸赞牡丹浓艳之姿,归根结底不过把它当做了富丽荣华的点缀,当真从心眼里爱它怜它的,又有几个?待到了衰残末世,纵使为狂风摧折,玉冷香销,葬身污泥粪土之下,谁又会理会呢?”
伊人娇语犹萦在耳,黛玉一时心潮纷纭,捡起了一只蕉叶冻石杯。雪雁忙要帮她斟酒,被她抬手止住:“不必,我自斟了,才显着心诚。”雪雁一愣间,她已斟了酒,走至窗边,对着逗蜂轩的方向遥遥一敬,接着将酒洒到了窗外的冰雪中。
对她这一番举动,两个丫鬟着实不解。可见她神色凄惘,显是有极深的心事,且没有开口向旁人解说的意思,当下面面相觑,倒不敢作声了。她们没有看见,孤竹君正与黛玉并肩立于窗前,抬起袖子做帷,遮在了黛玉头顶,挡住了纷纷扬扬而下的雪珠。他知道黛玉想到了谁,但彼时陪在侧的是青雀而不是他,黛玉不主动说,孤竹“仙人”自然无从得知,唯一能做的只有相陪。
就这么倚窗出了回神,到底还是紫鹃打破了这沉寂。她捧着被黛玉放下的手炉上前来:“这会子雪好像更大了,窗边景致虽好,可靠着水,实在冷得厉害。姑娘站在这风口上,还是把手炉抱着得好。”
孤竹君让开到一侧,以免紫鹃碰到他。黛玉没有异议,默默地接过了手炉。紫鹃放下心来,无意中往窗外看了眼,登时变了脸色,惊道:“那里怎么站了个人!”
此言一出,黛玉和孤竹君齐齐变色。以一人一妖的修为,适才临窗站了半晌,半个人影都未看到!
雪雁听紫鹃的声音不对,连忙也跑过来,孤竹君个子高,站在三女身后一望,只见适才还空空荡荡的冰面上,凭空多出了一道人影,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斗笠,面朝东方而立,只留给他们一道模糊的侧影。
以孤竹君的眼力,竟也瞧不出对方的相貌。他立时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心里“咯噔”了一声,暗道:“不会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紫鹃的惊呼声惊动了那人,对方居然就这么踩着冰面,咯吱咯吱地向藕香榭的方向走来。紫鹃看得心惊胆战,大声叫道:“别走了,这冰面冻得不结实,仔细掉进冰窟窿!快回岸上去!”
那人非但似乎充耳不闻,还越走越快。紫鹃急了,向黛玉道:“我叫人来帮忙,这要是真掉了进去,可不是玩的。”说罢便匆匆冲出了门。孤竹君心底一动,出声道:“雪雁丫头,你也陪她去叫人。”被他这么骤然一开口,雪雁吓得一拍胸口:“真人也在这里?”
孤竹君现出身形来,眼盯着那道越走越近的冰上影,催道:“快去!”
雪雁实在不明白他这样的大神通者为什么不施法把这个分明在找死的家伙扔到岸上去,可听他口气严厉,也只得一头雾水踏着竹桥去岸上寻人去了。她一走,那道人影便虚幻一晃,越过茫茫冰面,逼近了藕香榭前一丈处,头一仰,露出了润白如皎月的脸,与黑如仙墨的眉与眼。
孤竹君的一颗竹子心霎时停了跳。
果然是他……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披着红斗篷、戴着斗笠的贾宝玉踩着木屐站在湖面上,脚下碎冰龟裂,似乎下一刻就要崩裂,将他吞陷下去,可就是僵持在似裂非裂之间,让他得以稳稳地站住。他仰起脸,与立于窗畔的一人一妖对视着,深黑的眸瞳清亮如镜,似乎能将映入其中的影子永远留驻。
“你又来了。”他的声音浑如金缕,不可谓不悦耳。可听在孤竹君耳朵里,却是比九幽黄泉还要森冷,比红莲狱火还要焦热。他知道,对方这句话正是对他说的——你这只小小竹妖,为何又来了?
可黛玉同样觉着宝玉是在与她说话,再迟钝的女子此时也该知道对方并非常人,略一沉吟,她索性与他打起了机锋:“既不曾去,又谈何再来?”
宝玉垂目,漆黑的眉睫令他眉目分外清晰,在满地的冰雪之光簇拥下,飘然如一缕遗落尘世的世外玄音。“既来之,则安之。”他抛下这么一句,便欲转身离去。
“宝玉!”黛玉却主动叫住了他。
宝玉身形一僵。
幼时那些怪异的不和记忆从心底辗转划过,过去只道是八字不合,可如今既知对方并非凡人,黛玉非但无法释然,反而更觉困惑与恼怒:“宝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