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契》紫焱

118、科场舞弊

　　即使是紫禁城中权势煊赫仅次于乾清宫的坤宁宫，宫墙的一角也是个冷落的所在。两树玉兰花潇潇落落，开得端雅热烈，可也将将露出了凋残的势头，连带着将这富丽堂皇的红墙碧瓦也曳得冷冷清清。突地，一个小宫女没闹没闹的跑来，脸朝着树身，用帕子掩住了口，背微微的耸动着。有几片玉兰花瓣在她身后飘落，若是不仔细观察，怕还以为她是在赏花。

　　宝钗是在踏入坤宁宫后、惯性地以不着痕迹的姿态打量周遭时，注意到那里有人的。她对着和自己同来的人笑道：“那丫头倒是会挑地方，选这么清静的所在看花，等我去吓她一下子。”说罢悄悄走近前去，才听清了轻轻的啜泣声。宝钗收起笑容，语声关切：“怎地躲到这里抹眼泪？宫中无故哭泣可是不好的。”

　　那小宫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吓得直往后一蹦：“薛……薛司言！”

　　南巡结束后，宝钗即被升为正六品司言，在尚宫局中颇有分量，也是令寻常宫女们艳羡敬畏的人物。只是她素习温雅端重，待人亲切，又好与人为善，这畏便少了些，而敬则占了更多。见撞见自己哭泣的人是薛司言，那小宫女面上的惊惶之色便消退了好些，咬咬嘴唇，眼泪汪汪：“我知道不该的，可就是忍不住。薛司言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小宫女生着一张异常清婉的脸，眼睛红红的，更显楚楚可怜。宝钗和颜悦色的道：“偶一为之，别被外人撞见，倒也不妨的。你叫什么名字？可是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要是不嫌我位卑力薄，倒是可以跟我说说看。”

　　小宫女眼睛一亮，细声细气地说：“我叫魏小怜，早上那会儿，我去井边打水，用力太猛，把衫子撕破了道大口子……”魏小怜是坤宁宫中最低一级的粗使宫女，每日里负责打水、扫院这些粗活，年俸也不过是些布匹，要给自己裁衣裳用的。每日用度也只是份例供给的米和菜，除却宫中过节时候的赏赐，实在没什么余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她家境贫寒，想着三十岁放出宫去得有梯己傍身，难免要自己更克扣自己一些，仅有的赏赐也不敢花出去，要留作私房钱。如此一来，便不能像其他宫女那般托人替自己添置衣装。四季衣裳都只各有两身，一身上了身，一身洗了备用。现下不小心撕破的这身破得口子委实大而显眼，再怎么巧手缝补也遮不过去。年轻女孩子要脸，好歹也是皇后宫中人，想着日后还得硬着头皮穿着身破衣裳走动，越想越是伤心，便忍不住找个无人问津的所在悄悄哭几声。

　　宝钗听了，拿帕子帮她拭泪，温言道：“快别哭啦，也难为你急成这个样子。这样吧，我看你和我那边的刘吏员身量倒是相似。你要是不介意穿别人的旧衣，我叫她悄悄给你送一身，如何？”

　　魏小怜受宠若惊：“薛司言太抬举我了……刘吏员没了衣裳，她穿什么？”

　　宝钗听了，微微一笑：“前阵子我们司里刚制了新装，刘吏员自己还说，她换下的旧衣穿不着，只是还有八成新，扔了也怪可惜的。能给了你，她也乐呢。”她平素对手下人多有照顾，刘吏员虽然也是低等宫女，却也不至于像魏小怜过得这般紧巴。

　　魏小怜这才放下心来：“那我做完今天的活，就去司言司取。”

　　“何必跑这个腿，赶明儿我让她来这边时顺路给你送过来，岂不便宜？”宝钗笑道。日行一善毕，她便预备着走了。今日她带了另一位典言女官过来，本是拟定了下月端午节的祭祀表文，要向皇后娘娘汇报的。谁知她才转身，就被魏小怜叫住：“薛司言！”

　　宝钗讶然回头，只见魏小怜似乎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大胆般憋红了脸：“这会子皇上在里面呢，薛司言最好过会儿再进去。”

　　此话怎讲？宝钗微感困惑。往昔往坤宁宫时，她也不是没有遇上过皇上，只是为表自己无心媚上邀宠，她每回都是半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装作木头人，并未博得皇上额外的注意。魏小怜特特提醒她，又是何意？她想了想，试探地道：“莫非娘娘有什么不便？”

　　魏小怜道：“皇上来的时候怒气冲冲的，走得飞快。那会子还听到他和娘娘说话，声音可响了，好似还砸了个茶杯。”

　　竟是在气头上，可前儿大办琼林宴，听说皇上看着新科进士还挺高兴，道是“天下英才尽入我橐中”，这时能有什么事会惹得皇上动这雷霆之怒？前朝？还是后宫？
　　宝钗一壁在心下思忖，一壁绽开一抹端柔的笑：“好妹妹，没你提醒，我就要直喇喇地撞在气头上了。”顿了顿，又道，“只是有一遭魏妹妹要记着，在宫里最忌讳的便是窥探天家隐私，宁可装聋作哑，也莫要知道太多。这是做姐姐的肺腑之言，不把你真心当妹妹，是不会跟你说的。”

　　魏小怜如听金玉良言，感激不尽。宝钗于是带了同来的女官去找相熟的坤宁宫女官聊天，谈笑风生间，仍旧记挂着适才打听到的消息——皇上究竟为何而动怒呢？

　　冬暖阁内，管事姑姑暗示宫女换上了一炉韩魏公浓梅香。洌洌寒香化作几缕润白香雾袅娜氤氲，自有一番令人心神为之一澈的滋味。皇帝手捧着茗碗，心烦意乱的用杯盖敲着茶碗，可郁结的眉心不知不觉也松动了几许，喉结动了几动，终于吐出了一口闷气，一字一顿道：“必得严查，方能肃清天下读书人的不平之气。”

　　皇后眼觑着皇帝的神色，至此方微舒了口气，面上仍旧肃然：“皇上说的是，今年的恩科乃是为了庆贺父皇的生辰才特特开设，本应是普天同庆的德政。这个关头上瞒上欺下，泄露试题，致使英才不得出头，奸佞鱼目混珠，比往日尤为可恶！不光要罚，而且要重罚！不瞒皇上，我的外甥连规好似也在这一科，倘或他也被查出沾了这舞弊之事，皇上务必种种责罚，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皇帝露出一丝笑容，可惜因为怒容仍在，这丝笑不光毫无笑意，反而还透着股强挤出来的勉强：“皇后如此深明大义，朕着实欣慰。你那外甥向来文名清正，朕信他不至于糊涂到这等地步。”

　　皇后苦笑：“那赵端本素日也是官声响亮，全四九城皆知的率性君子，谁想他竟会做出这等私泄试题的糊涂事？可见人心隔肚皮，我是再不敢信什么清誉、什么文名了。”顿了顿，皇后描画得端丽的玉容上浮出一丝凛冽，“如果我那外甥当真这般糊涂，别说是皇上饶不了她，便是我的姐姐，我也得派人好好问问她，如何教导得儿子！”

　　她似乎越想越气，猛地一拍桌子，镶着碎珠梅花的护甲撞得桌面清脆作响：“我章家二百年望族，家风端方磊落，每代子弟便是算不得什么国之栋梁，好歹也是人模人样。绝容不得这等糊涂蛋来污我家风！”

　　皇帝也没想到皇后会激愤至此，方喝下的一口茶被唬得呛进了鼻子里，登时咳嗽得惊天动地。一旁的大宫女连忙上来给他拍着顺气，皇帝好容易缓过气，面红耳赤的倒反过来还得安慰她：“他是他，你是你，他是连家的，便是犯了王法，污的也是连家的名声，哪里就会败坏到你们章家？况且，这不是还没有确定他当真就参与舞弊了嘛！消消气，消消气，笼珠，别给朕拍了，还不快去给你主子斟茶？”

　　那名叫笼珠的宫女忙转去给皇后斟茶，皇后接过，兀自愤愤不平，护甲敲得茶碗噼里啪啦地脆响：“皇上好些了？这会子别再喝茶，好歹等气喘匀了再喝……哼，皇上倒是做得好和事老，那小家伙再是连家的，那也是我的姐姐的独生子，自小宠得跟眼珠子似的，从小盯着读书识字，满心满意地盼着他能在仕途经济上能有所成，不做那靠着祖荫坐吃山空的纨袴膏粱……他不争气，不就是我姐姐的过失么？养不教……”

　　“是父之过！”皇帝赶紧截道，“便是他当真一时糊涂、脂油蒙了心，那也得怪他爹教不好儿子，谁会去责备一名深宅妇人？梓潼你就别多心了……况且，”他刻意的在“况且”上加重了语气作为强调，“这不是还不确定你外甥是不是有被牵扯在里头嘛！你与朕在这里数落他这么多话，回头人孩子是清清白白的，不显得咱们好笑么？”

　　“但愿如皇上所言，他是清白的吧。”皇后冷笑，“不然，我这个做姨母头一个饶不了他。”口中说得严厉，心下则着实舒了口气。刚才皇帝来时，怒气冲冲的样子，她几乎以为对方要，宝钗即被升为正六品司言，在尚宫局中颇有分量。他日哪怕连规当真犯了事，皇帝看在她的面子上，免不得还得手软几分。

　　饶是如此，她心底仍有隐忧：科场舞弊历来都是极恶之事，何况犯在太上皇恩科，更是犯了忌讳。连规哪怕有皇后亲外甥的招牌护身，倘或当真涉入其中，日后在仕途上也是有限了。

作者有话说

　　宝钗稳步升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