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始皇帝之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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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那维系着灶户人家清贫生活的盐袋便如泥沙般被倾倒进了湖水，忆起蒋七郎、盐军的清苦面容，黛玉竟有些不忍去瞧。她侧过脸去，冷笑了一声：“这些人还能做什么？想来，无非又是哪位豪气干云的高士偶生雅兴，兴师动众搞出来的奇思妙想罢了。孤竹，你身为仙人，想来并不熟知尘世间的腌臜事。我从前倒是听说过，那年有个盐商的小妾想看河水尽赤的奇景，那盐商居然买尽了扬州市面上的樱桃，尽数捣碎扔进河里，只为取其嫣红染色，好博美人一笑——在作践民力、蹂躏生灵上，这拨子人从来都有的是想头。”
“脑满肠肥之辈，从不鲜见。”孤竹君一点也不觉着奇怪，“不过，看这群人恨不得一夜之间填了瘦西湖的豪气，依吾的见识，也只有当年伐尽湘山草木的秦始皇可比了。只是，当年的祖龙是因出巡船只被水族所掀起的风浪所阻，才勃然震怒，算来也不是事出无因。”
黛玉奇道：“小时候读《秦始皇本纪》，里头确实提过，当年始皇帝渡江至湘山祠，不想被大风所阻，无法渡河。听闻湘水神灵是舜帝的两位夫人，以为她们有意相阻，震怒之下，竟派遣三千刑徒砍伐树木，尽毁其山。那时我只道始皇帝这把火发得好生无礼，想那阴晴晦朔本就是天意，由不得人，他彼时固然一统天下，可还能让江河风浪都奉承圣意不成？今儿听你这么一说，莫非其中还有什么内情？”
杀伐的猩红色即使相隔近两千年的光阴，也依旧有着令人神魂战栗的寒意。孤竹君望着头顶的弯月，默然半晌，才道：“玉儿，你入修行之途也有六载有余。在那之前，你可对那些潜藏红尘的妖鬼有所察觉？”
“确是不曾。”黛玉说着，似有所悟，“那些异类虽是不少，可道行浅薄的，一般人自然无从察觉；而那些道行精深的，又皆化形成人类的模样——于常人而言，竟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的。”
孤竹君道：“而在上古之时，妖、鬼、人、神混居，神仙人前显圣，恶鬼白日显形，妖类公然于闹市吞噬人族，人族猎杀妖类以果腹……这些事无一不是司空见惯。如后羿射日、长蛇吞山等等故事，皆是这些上古常态落于书卷之上的遗墨。只是之后人族大兴，接连有燧人、黄帝、颛顼、尧、舜、禹等圣王出世，见天道渐稳，神仙便架设天梯，离开了此界。而大禹铸造九鼎，镇住了九州山河，亦镇住了九州气运，此乃轩辕黄帝之后的第二位实至名归的人皇。”
“自此，人族便成为了无可动摇的众生灵长。”他的声音中浮动着从未有过的清泷，似极了望尽白云苍狗之后、偶然听到熟悉的童年摇篮曲时的怀恋笑意，“夏商周三代，虽以人族为魁首，然依旧是妖、鬼、人混居。已故君王的魂魄可以指点地位不稳的新君，美艳的女妖可以堂而皇之地成为一国之后，大家亦是熟视无睹，不以为怪，蛮荒而自在。”
察觉到他情绪不对，黛玉不觉盯住了他的眼睛：“难道，这个时代终于始皇帝？”
孤竹君笑容复杂，眸光钦佩而低落：“始皇帝这个称号甚好，为新世之始，自然也便为旧世之终。这位挥斥八极的人皇秉承他们秦人的传统，视法度为无上铁律，哪里会容忍异类逍遥于法度之外？他要建立的是一个统御众生的人道，即使是耗尽秦人气运也在所不惜。”
“他成功了……”黛玉只觉匪夷所思，“古书中的精怪动辄便有移山倒海、散布瘟疫旱涝灾劫之能，秦始皇再有为君之能，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他如何做到的？”
孤竹君无奈的耸耸肩，叹了口气，笑容冷落；“妖类、鬼类自在惯了，即便是强者如云，也不过是一盘散沙，哪里比得上始皇帝的雷霆手段？他打捞到了禹王九鼎后，本就占尽了人族气运。何况，只论强者，他麾下不但有三千方士，其中的徐福、河上公更是阳神境界的高人，只差一步便可历劫飞升。而这样的修士，在始皇帝陛下甚至只能屈居第二、第三——在他自封皇帝后三年，仅仅三年，四海之内，凡不服秦法者，无论人、鬼、妖类，一应被诛杀除灭。尸骨魂魄堆叠成山，炼就了铜人十二，与禹王九鼎一起，化为镇压人道秩序的神物。”
“屈居第二、第三……”黛玉心中一动，讶然道：“莫非那魁首是秦……”她的话未说完，因为孤竹君牵住了她的手，那指尖冰凉得宛如一捧将要化去的残雪。
“秦人一统六国后，始皇帝登御大宝，于千千万黔首的拜服之下，以随身宝剑劈向长空。彼时风云变幻，山河呼啸，沧海横波，龙凤哀鸣，昭示着取代蛮荒天道的人道的诞生。在漫天血色红霞里，同时诞生了一位仙灵。始皇帝亲自为她束发戴笄，赐姓为秦。”孤竹君扣住了黛玉的手指，叹息道，“玉儿，你猜得没错，秦媪妪确实曾在始皇帝座下为臣。”
“而后三年里，亡于秦媪妪手下的妖鬼数不胜数，呵，内中还有几位是吾的老友。”
感觉到握于指缝间的指尖轻轻一颤，孤竹君侧头看去，见黛玉正出神的凝望着他。他从未见到她这般满怀怜意的眼神。
“你……当时定是痛彻心腑吧？”她柔声道，“你是心折于始皇帝的，否则也会站出来反抗。可你没有，因为你赞许他的法度。可话虽如此，听闻老友陨落却只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尸骨魂魄尽皆化作大道的镇压神物，这等的愧怍与煎熬，换做是我，怕是要疯掉。”
她的话像是石子，只是小小的一粒，却有着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轰然击碎了深湖的平静。孤竹君只觉喉头噎得不行，憋了一会儿，才苦笑出声：“玉儿，你高估吾了。”
他眨眨眼，仿佛听到了当年青鸾被擒，手下的毕方浑身浴血跑来九嶷山求助，却被他闭门不见时凄厉的啼鸣。
“吾不过是活得太久，见到的兴废盛衰太多，知道大势不可逆转，所以格外想得开而已。”他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世道蛮荒恣肆，吾就狂欢享乐，世道严明规矩，吾就谨言慎行。是天道还是人道，或是将来的什么道，本就于深山幽谷的一根竹不相干。”
“吾至多……是有些惋惜。”
“可叹那几个老家伙活得虽久，可死脑筋，想不通这个道理，才成了人道碾压之下的踏脚石。他们自觉是叱咤风云的妖王，便要强横到底，结果自寻死路，乃至于若干年后，除了吾这个懒散废物，甚至连只再微末不过的小妖都不曾听过他们的威名。而吾，甚至还和斩杀他们的秦媪妪做了朋友……”孤竹君慢慢地说着，这些话，连秦媪妪他也不曾说过。这还是他首度将自己的心事掰开了、揉碎了，向第二人倾诉，“玉儿，你不知道那种感觉，不知不觉间，故人像经霜的枯叶一夜凋零得一个不剩，除了彼此，我们还能和谁做朋友呢？”
他朝黛玉扬起笑脸，那笑容无疑是胆战心惊的：“玉儿，你有没有觉得，这样的吾很是无心无肝、面目可憎？”
黛玉垂下了眼帘，有一瞬间，孤竹君甚至觉得她想要甩开自己的手，飘身离去。可她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只是将满腔愁绪沉凝成一声清婉的轻叹：“我只是觉着，这世间，惟有光阴才是最无可抵御之物。”
煊赫一时的始皇帝，其威仪甚至可以君临众生，可他的帝国依旧不过二世而亡。那位他所给予了姓氏、因他而满身沥血的仙灵，也成了守着桃源秘境而沉迷撸毛团的老妪。那么，本该成为寇仇的两人握手言和，经千秋万载之后，甚至成为了彼此唯一的友人，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嫦娥应悔偷灵药，青天碧海夜夜心。
她主动转回了话题：“孤竹，如你所言，自始皇帝始，众生都被纳入了人道法度……”对她此刻的善解人意，孤竹君几乎是感激的，当即补充道：“龙潜于渊，凤栖高山，鬼类入冥界，妖类避居幽僻之地，互不相扰。如有交流，需自觉依从人类法则，不得以神通法术相诱。如有违乱，人族修真得而诛之。”
自此，人族成为了天地间绝对的主角，任何异类都无法直迎其锋。
黛玉蹙眉，指了指依旧忙碌填湖的人们：“可是，这群人没来由的就行事如此蛮横，哪怕是有人道法度在头顶压着，瘦西湖的水族怕也是要心生怨怼的。”
孤竹君叹道：“纵有怨怼，又能如何？若在往日，他们吃亏在先，还能兴风作浪一番，好出一口怨气。便是人族的高人，知道了个中情由，也说不得什么。至多盯着些，使其不至于伤及无辜。可今时不同往日，天子所在，正是九鼎所在，一应异类只能望风而拜。否则一旦皇帝有什么闪失，人族的修士不出手，秦媪妪也会出手修理他们。当今皇帝此刻正在扬州，瘦西湖水府的那条小龙哪怕是被砸了水晶宫，也只能强自吃了这哑巴亏。”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始皇帝之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