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葵花开》雨文慧

1、第 1 章

　　“小葵！要不要一起去吃冰？”绑马尾的少女牵着脚踏车高喊。
　　绑着麻花辫的女孩正牵着脚踏车离开停车格，闻言回头，蜜色的脸庞上闪着红扑扑的红晕，她挥挥手。
　　“今天不去，我家少爷来了！”
　　铭黄色的帆布鞋踩上脚踏板，小葵动作利落地骑车奔出停车场，直往大门口溜去。
　　“什么少爷啊？”短发女孩凑上前问。
　　“喔……”马尾女孩扁扁嘴解释：“她奶奶帮佣的那户人家的小孙子好像手术成功，所以过来静养。”
　　“她奶奶……天啊！不就是那间白色大洋房！”短发女孩兴致勃勃地追问：“我们能不能哪天去大洋房找小葵啊？顺便看看大洋房的少爷长什么样！”
　　马尾女孩轻敲一下短发女孩的头，干脆道：“人家刚动完心脏手术，妳敢去？”
　　“怎么不敢？”短发女孩豪迈地拍胸。“免费全程贴身医疗级术后照顾！就当提前实习。”
　　“得了吧！妳光找血管就花了五分钟。”马尾女孩毫不犹豫地翻了白眼。

　　小葵家里有三个人：奶奶、妈妈、小葵。三代单传，三代单亲的母系家族。这个家里没有爷爷也没有爸爸，男性在这个家里是不被提起的名词。
　　更严格点，连小葵未曾蒙面的曾祖母也是独立养大阿嬷的。
　　母系主宰的血统深入小葵家，一脉单传的刻苦耐劳。
　　小葵的奶奶在林家帮佣，小葵的曾祖母也在林家帮佣。曾祖母独力拉拔奶奶长大，奶奶再独力拉拔小葵的母亲长大，全靠林家人的照拂；尽管未婚单亲在这民风保守的城镇上是种伤风败俗的羞耻，但背靠林家这座大靠山，是没什么人敢当面指责小葵家。
　　所以当小葵的母亲抱着小葵回来时，对这里的居民来说，不过是理所当然而已，毕竟那个只有女人的家里，除了像菟丝一样依附男人外，要如何开花结果。
　　林家也一如往昔地接纳小葵的母亲，就像当初一样；但是小葵的母亲不一样，她是带了钱回来的，她没有接受林家的帮助，而是自己买了间老房子，自己装修敲敲打打了半年，经营起民宿和早餐店，她将自己的母亲从林家接了出来，在意义上真正地独力抚养小葵长大。
　　“我们不能老是依赖老板。”
　　这是小葵小时候最常听到妈妈挂在嘴边的话。妈妈说的老板，和奶奶叫的老爷，都是同一个人－－林蔚生。
　　前一晚小葵站在林蔚生面前，这个一头银发却依旧筋骨硬朗的老人，听着他的交代：
　　“小葵，林爷爷最信任妳了，士瑾可以拜托妳照顾吗？妳们年纪一样，应该能够合得来，这孩子因为他爸妈闹离婚，又偏在这节骨眼上生病，唉……林爷爷把他带回来也是眼不见为净的好，希望妳能当士瑾的朋友，让他开朗起来。”
　　“我知道了，林爷爷。”小葵拉着林蔚生的苍老的手。“林爷爷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少爷的。”
　　“士瑾再过一年就要去国外念书了，林爷爷不希望他带着不开心的回忆离开这里。小葵，就麻烦妳了。”
　　现在，小葵正牵着脚踏车从车库的侧门进入。车库里除了ＢＮＷ还停着一辆显目的红色迪奥。
　　小葵知道那位跟她同年的少爷到家了。
　　先去厨房跟奶奶打过招呼，听说少爷在二楼的房间，本来要打招呼的小葵在长廊的转角处听到激烈的争吵声后，便打消念头了。
　　不过基于少爷刚动完心脏手术，不能有过分激烈的情绪起伏，小葵还是厚着脸皮仔细听了一会儿，但基本上都是女人的冷嘲热讽，间杂着一两句林爷爷的声音，便安心下楼，回到厨房帮忙阿嬷了。
　　“怎么了？”奶奶看到小葵下楼觉得奇怪。
　　“好像在吵架。”小葵压低声音说。
　　“啊……二小姐现在离婚官司打得不太顺，二小姐想带走儿子，可是陈家不放人。”奶奶还是习惯称呼那位嫁入陈家的大太太为二小姐。“有钱人家鸟事多啊……”
　　用餐时间到，二小姐和林蔚生分据六人座圆形餐桌的两端，父女俩一句话都不说，两人都板着脸，餐桌上只有筷子汤勺碰撞的声响；六菜一汤吃不到十分钟，双双分别起身。
　　林蔚生大步走向客厅，打开电视看着新闻；二小姐一把拎起包包，弯到厨房亲热地对小葵奶奶说自己要走了，对着老头吃不下饭，请姐姐帮她包个便当，她在路上吃。
　　“开着车妳怎么吃啊？等妳回到Ｔ市，饭菜都冷了不好吃。”
　　说归说，小葵奶奶手上已经夹了几样菜到餐盒里了。
　　“不会啦！我最喜欢姐姐煮的饭了，冷了也好吃！”二小姐像个妹妹似地撒娇。“而且我等一下去找毓芬，就在她店里吃。”
　　毓芬是小葵妈妈的名字。二小姐与小葵奶奶相差十三岁，当小葵奶奶带着襁褓中的毓芬回来时，二小姐才五岁，等于两人是一路相伴着长大的，感情自然相当好。
　　在二小姐在厨房跟小葵奶奶说话的同时，小葵正小心地端着一盘清粥小菜上到二楼。
　　长廊的尽头便是少爷的房间。
　　端着托盘犹豫再三，小葵还是敲敲门，喊着：“少爷，我帮你送餐来了。”
　　没有回应。
　　小葵又喊了几次，才打开门，谨慎地探头。
　　房间里没有点灯，依靠落地窗引进一地微弱光线，夜风从窗口断断续续地吹入，把窗帘吹得翻飞。
　　小葵把餐盘放到茶几上，走到窗边，才伸手把窗帘拢好，身后就传来微弱的声音－－
　　“不要关窗。”
　　小葵回头就笑：“房子就在山脚下，晚上会比较冷。”
　　“我不喜欢空调。”
　　昏暗的房间里看不清少年的模样，只能听到他翻身的声音。
　　“那我关一半就好了。”小葵伸手拉上大开的落地窗，扭开一旁的落地灯，菊黄的光线从美浓和纸透出更显得柔和。
　　小葵走上前，不仅是想看床上少年的模样，也是让少年能看清她的面容。
　　“我叫小葵，林爷爷让我来照顾少爷。”
　　“……把我带过来，又把我丢给别人。”士瑾淡淡地说：“我能照顾自己，妳出去。”
　　小葵笑着蹲下身，跟躺在床上的少年齐平。
　　“我读的是护校，也是林爷爷让我来照顾少爷的原因，当然专业的护理师会比较好，可是林爷爷不放心把少爷的事交给外人，所以才选中我。”
　　“妳叫小葵，是吗？”
　　“对，向日葵的葵。”小葵点点头。“少爷要起来吃点东西吗？晚餐是清粥小菜。”
　　少年缓缓起身，小葵便立刻伸手去扶他；士瑾身体一僵，嗓音生硬地说：“我可以自己来。”
　　“好。”小葵收回手。
　　“我妈呢？”
　　“二小姐还在楼下用餐，要我去叫她吗？”
　　士瑾摇摇头，端起碗，一勺勺地喝着粥。
　　小葵便放心地说：“我先下去拿药。”
　　阖上门，小葵下楼弯到厨房前发现餐桌已经没人了。
　　“奶奶，二小姐呢？”
　　“走啦。去找妳妈了。”小葵奶奶动作利落已经将厨房收拾好。
　　等小葵再上楼时，士瑾已经用完晚餐，吃过药，便要上床休息；小葵离开房间前再巡过一次，帮他把落地灯的光线转弱，才轻轻阖上门。
　　等她回到家时，二小姐已经在早餐店门前的露台上发着酒疯。
　　二小姐一手抓着酒瓶，一脚踩在椅子上，气愤地大吼：“那是我怀胎十月的儿子，凭什么我不能带走啊！想要小孩，不会叫外头的女人生吗！凭什么老娘的儿子要归你们陈家！去死吧！陈富台你这个王八蛋！去死吧！”
　　“好的，都去死吧。”小葵妈妈一手拉着摇摇欲坠的二小姐，一手挥着示意女儿快进去休息。
　　小葵关上门前，还听到二小姐干嚎着嗓子哭道：
　　“毓芬，妳是对的。早知道我就应该像妳一样。”

　　一早起来，梳洗好，带上书包，小葵推开门走到早餐店要了份土司夹蛋和红茶，小葵妈妈跟后台的人招呼一声，便拿碗玉米浓汤跟着小葵一起在露台上落座。
　　每天早上是这对母女能好好聊天的时候。
　　“二小姐在二楼睡觉吗？”
　　“嗯。妳昨天怎么样？”
　　“不好不坏，打照面不到三十分钟。奶奶叫二小姐回去前再去跟林爷爷打个招呼再走。”
　　“放心，二小姐一时也不想回去，我已经跟妳奶奶说过了。”小葵妈妈停了一下。“妳既然已经答应老板了，就要好好做！知道吗？”
　　“我知道，妳放心。”
　　“好了！妳也快去上学吧！”小葵妈妈爱怜地摸摸女儿的头。“我也要忙了。”
　　“妈－－”小葵快速站起来。“我今天的零用钱呢？”
　　小葵妈妈精明一笑：“妳已经有薪水，就不需要零用钱了。”
　　“可是…可是…”小葵一脸呆愕。“我还没领到薪水啊！”
　　林爷爷的薪水要到月底才会发啊！
　　小葵妈妈亲一下可爱女儿的脸颊。
　　“加油！到月底前要可要省着用啊！”

　　由于被迫面对社会现实的残酷，小葵一下课就挥别好友们，踩着脚踏车直奔白色大洋房。梅雨季一过，天气便一天天热了起来，即便已是黄昏若没有迎面吹来的风，也是闷得热。
　　途经一家杂货店，小葵瞥了一眼店外的冰柜，狠下心转过头，继续踩着脚踏车。为了转移对棒冰的念想，她哼着歌，一路滑进大洋房车库的侧门。
　　她先来到厨房，小葵奶奶正把冰凉的红豆薏仁汤舀进玻璃汤碗，一看见小葵便让她把两碗甜汤送到二楼的书房。
　　“家教老师也快下课了，让老师吃完再走。”小葵奶奶嘱咐。“老爷晚上会回来吃饭，记得让少爷下楼一起吃。”
　　“二小姐呢？”
　　“她在妳妈那里快活得瘫着呢！”
　　“喔。”
　　小葵端着餐盘，银色小汤勺搁在玻璃盘里随着动作不时与玻璃碗碰撞，发出清脆愉悦的声响。
　　她到门口时，里面正在讲着她听不懂的外文；家教老师看到小葵时便停下来，士瑾也跟着回头。
　　两双眼睛直盯着，她不由自主地燥了起来，把托盘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低着头说：“老师上课辛苦了，请喝碗甜汤再走。”
　　便慌忙退出书房了。
　　她匆匆下楼，回到厨房，小葵奶奶正在把压力锅泄气，厨房顿时变身三温暖。
　　“少爷来这里不是为了静养吗？怎么还要上课？”小葵不解地问。
　　“人家从早上八点就开始上课了，现在这个是第三位老师了。”小葵阿嬷戴上手套，剥着已经冰了一晚的鸡丝。“少爷就算生病也没有落下课业，真的是竞竞业业！”
　　“生病了干嘛不让他好好休息啊！”小葵不解地皱着眉。
　　“都已经手术成功了嘛！当然要把功课迎头赶上啊！”
　　“他那是二尖瓣膜逆流，就算手术成功，后续的照护和体能训练都是不可缺少的啊！”小葵继续发表意见：“我在学校有问过老师，老师也觉得应该从轻度的运动开始复健，更能帮助病人早日复原。”
　　“妳这么有意见，怎么不去找老爷说？”小葵奶奶古怪地瞪了她一眼。
　　“……可以吗？”
　　“当然可以，妳现在可是领有老爷的薪水，拿了薪水就要好好做事！”
　　从厨房的后门传来车库门启动的声音。
　　小葵奶奶擦擦手，把凉好的麦茶的玻璃杯放在接水盘上，递给小葵。“妳拿给老爷，顺便跟他说。”
　　小葵小心翼翼地端着麦茶，送给林蔚生，顺便把刚才的意见告诉他。
　　林蔚生坐在白色沙发里，喝着茶，点点头，满意地说：“小葵很为士瑾着想。既然妳已经负责照顾士瑾，不如妳直接跟士瑾沟通吧！他要是同意，那是再好不过，复健内容妳决定好再知会我一声就行。如果他不同意，也不必急于一时，我们再跟他慢慢沟通，如何？”
　　小葵忙不迭地点头。脑中兴奋地规画该如何帮少爷慢慢恢复体力，也要跟饮食配合，她明天去学校得再问一下老师的意见。
　　小葵兴高采烈地上楼；士瑾刚好从书房走出来，她一脸笑意盈盈地迎上前。
　　“少爷，你的手术伤口恢复得还好吗？”
　　“还可以，已经结痂了。”
　　“那差不多该进行一些体能复健了，你觉得可以吗？”
　　士瑾点点头。“可以。”
　　“那明天开始我陪你晚饭后散步，如果你没不舒服的话，我们再慢慢增加运动时间，好吗？”
　　“好。”士瑾微笑着说：“也不必等到明天，就今天吧！”
　　“好啊！”小葵开心一笑：“我一定会让少爷赶快恢复正常的生活。”
　　“好期待啊！”士瑾的眼眸随着她的话露出清亮的火光。
　　晚餐后，小葵便兴匆匆地拉着士瑾要出门；一摸上他微凉的手，她立刻为他披上一件薄外套。
　　毕竟少爷的身体还很虚弱，要注意保暖。
　　“好了！我们走吧！”
　　出了大门。
　　“少爷想往哪边走？”
　　“都可以，妳决定吧。”
　　“那我们往那边吧！”小葵指着右边的道路。
　　她牵着士瑾的手，边走边跟他介绍沿途的风景建物。
　　“这条路虽然都是梨子园，可是路最平，路灯也最多最亮。”
　　“有没有看到树上那些小雨伞？是不是很可爱？那是保护嫁接上的枝条，好能顺利授粉。”
　　“这里的梨子又大又好吃，林爷爷每年都会买来分送给大家。”
　　“再往前走的话，有一条小溪，溪水很浅，每年夏天这附近的小孩都喜欢去那边玩水。”
　　“啊，请小心大水沟，这边都是农地，虽然水不深，可是你身上有伤口要小心感染！”
　　小葵兴高采烈地说着，冷不防一句－－
　　“吵死了。”
　　小葵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声音的来源－－士瑾正温和微笑地看着她。
　　削瘦修长的手指挣开了让他烦闷的手心，往那个吱喳不停的麻雀女孩一推，看着小麻雀失去重心地往旁边一倒，噗通地溅起一大泡庆祝烟火般的水花。
　　士瑾像是终于出了口闷气，他蹲在水沟边上，笑嘻嘻地向落汤麻雀伸出手，冷酷地说：“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吧，我可以照顾自己，不需要妳的多事。”
　　小麻雀还是巴眨着不可置信的眼睛，却往旁边躲开了他的手，狼狈地爬上来，扭着湿透的制服下摆。
　　士瑾很满意她的反应，挂着微笑往回走，即便听到后头湿答答追上来的脚步声，他也没回过头，自信满满地往白色洋房走去。
　　明天起就没有烦人的麻雀了。
　　虽然对外公很抱歉，但他一点都不想待在这个无趣的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