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千阳灿烂》一袋米

38、第 38 章

　　这夜梦里，虞巷再度踏足A一中的校门口。迎面而来的是一面巨大的仪容镜，边上有一行小字，“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它见证了无数高中生的青春岁月。
　　每当有人经过，总会驻足片刻，审视自己的容颜，或轻轻整理衣领，然后满怀信心地步入校园，迎接新的一天。

　　虞巷在镜子面前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大礼堂张灯结彩，缀满鲜花，那里即将举办毕业舞会，楚元应该穿好了正装等她到来。
　　微风带来了大礼堂播放的英国乡村小调，旋律轻盈欢快，令人心情愉悦。

　　然而，在这宁静的校园气息中，虞巷的思绪却飘回了遥远的童年。
　　五岁那年，小小的虞巷穿着葡萄紫的蓬蓬裙，挥着虞石真买的荧光剑，骑在旋转木马上大喊，“杀死爸爸怪兽。”

　　而现在，当她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时，却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形象。
　　一位高挑的白裙少女，从前丰润的面颊微微凹陷，大夏天里，一滴汗也没有，白皙的手臂上长出了鲜红的风团。
　　这不是适合穿公主裙的人。
　　少女纤细的脚踝上坠着一双小羊皮高跟鞋，精致好看，却显得双脚瘦削而嶙峋。
　　这也不是一双适合骑马的脚。

　　从虞石真去世的那天起，她逐渐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不再是那个勇往直前的小女孩，也不再适合穿上公主裙或骑马装。

　　一个受伤的骑士是不会出现在舞会上的。他们要么胜利归来，要么英勇战死，绝不会以狼狈不堪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撕下一张纸，唰唰写下几行字。
　　“师妹，请帮我转交楚元。”
　　她已经不是虞巷了，她不应该代替虞巷出现在舞会上。
　　*
　　梦境让虞巷反复惊醒。
　　她走进衣帽间找裙子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条玩具项链。

　　项链主体用细小的塑料珠子串成白色雏菊，最中间的吊坠是一把象牙白的瓷质骑士剑。
　　买下这条项链的时候，虞巷才三岁。当时她哭着闹了很久。秦岭不得已掏了钱，把项链和她的小手一起握住，压下眼底的担忧，鼓励地亲了亲她，“宝剑是武器，妈妈希望你不要划伤手指，用它保护好自己。”
　　冰凉的瓷质感贴着虞巷的手心，她试图想起秦岭的样子，但一切已经很模糊了。

　　虞巷把项链挂在脖子上，穿上裙子，披上斗篷，对着镜子，将头发高高挽起，又扯下几绺发丝，修饰脸型。
　　很少有人会在凌晨两点居家打扮。
　　但她毕竟曾是一个四岁时会在凌晨十二点穿着妈妈买的新裙子出门想向全小区小伙伴炫耀的小女孩。
　　漂亮裙子对她来说，是幼童时期妈妈的爱意，是青春期爸爸的谅解与释然，是少女时代初恋的鼓励与倾慕，是她面对世界的盔甲。

　　蓬松的深蓝裙纱，点缀着闪动的银星，温柔地拥住了她光裸的脚踝。
　　虞巷抱住膝盖，将头埋在裙门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细腻的薄纱随着她呼吸的起伏带来的压强差蓬起，堵住了她的鼻腔。
　　带来轻微的窒息感。

　　她很难受，却又觉得安全。
　　她亲手斩断了最后一丝十七岁留给她的馈赠，放楚元走。
　　在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夜晚，她格外需要她的盔甲。

　　不知过了多久，虞巷想出去喝口水。她站起身，裙摆轻轻晃动，伴随着高跟鞋“磕嗒磕嗒”的声音，星点的银光照耀着周遭的地砖。
　　恍惚间，她听见大礼堂传来乡村小调，而她一步一步往外走，离开那场她期待很久的毕业舞会。
　　不是因为她不会跳舞，也不是因为她觉得她的样子太难看了不敢见到别人。
　　而是她觉得她不再是“自己了”，所以剩下的事，包括楚元，都不再重要。

　　窗外薄云散去，她走到月光如水处，注视着裙摆上的银星在流淌的夜色里随波逐流。
　　所以现在，她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楚元。她甚至没有自己。
　　虞巷心想，可她“自己”，虞巷，又是什么人呢？
　　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好像很重要。

　　虞巷点开手机，想跟王医生说几句，却看到通知栏里躺着几条消息。
　　楚元：晚上聊到这些，正巧跟你说一声，Meetcode beta版遇到的那个问题，我们后来大概是花一星期解出来的。
　　楚元：你看在第二年三月四号的提交记录。

　　长长网址跳出屏幕，虞巷顶着两个红肿的眼睛，突然很惭愧。
　　当年，她离开A市，Meetcode项目正陷在一个巨大的设计bug里。
　　危难之际跑路，周雨龙至今孜孜不倦地发邮件骂她。
　　不知道他们最后是怎么解的。

　　骑士剑吊坠在胸口来回晃荡，虞巷歪歪扭扭地踩着高跟鞋，走向书桌。

　　随着网络加载，屏幕上出现了长长的代码提交日志。
　　xxxx年三月四日。
　　提交人：楚元、周雨龙。

　　结合两个高级的算法，在信息接入上做了精妙的设计……
　　虞巷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写得真好！

　　信息学竞赛和真正的应用程序开发，说不上是一回事。
　　信息学竞赛里对算法的时间和空间利用率都有很高的要求，但在实际生活中，人们往往认为，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好算法坏算法，能跑起来的代码，就是好代码。

　　在常人的构想里，Meetcode只是一个极为小众的俱乐部式的交流论坛，在数据处理和流量上完全不必做太精妙的设计。
　　但常人的想法跟少年人有什么关系呢？

　　社畜忙于生活，少年忙于造梦。
　　他们有足够的时光和精力可供消磨，将每一行指令都敲打成完美的形态。

　　一个简单基础的网站，用上的都是著名算法。
　　它不是为了实现功能而存在的工业品，它是少年人天真热血造就的艺术创作，是十七岁的少年狂。
　　一直到现在，整个程序还保有着相当精致的结构，散发出优化到极致的美感，没有一个后来人舍得破坏它。
　　而读懂它的人，都会心潮澎湃。

　　虞巷看得入神，脸对着屏幕没动，手习惯性去按台灯，不小心按歪了，手肘砸到键盘上。
　　不知道压到什么键。
　　屏幕突然开始飞快滑动。
　　她有点茫然地看着日志的日期不停提前，最终停在了高二年暑假八月十五日。

　　提交人：Yu。
　　注释：基础架构搭好了。以后，这里就是朕的江山。

　　虞巷伸手一点。
　　果不其然，看到两条熟悉的评论——
　　CHU：是我们的江山。
　　ZYL：是我们的江山。
　　那是项目创建的那一天，周雨龙和楚元留下的。

　　她没想到的是，下面的评论区竟然还有很长。
　　WYJ：是我们的江山。
　　ZZZ123：是我们的江山。

　　……
　　在她离开之后，在很久的后来，Meetcode又有过许多贡献者。
　　仿佛是一种特殊的仪式，他们无一例外，在Meetcode创建记录下留下了相同的评论。

　　虞巷滑动着鼠标，看着一堆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睫毛微微颤抖。
　　若不是今晚刚好聊到，她甚至以为楚元是特地给她看的。
　　让她看一眼她的初心，看一眼她最喜欢的世界。

　　计算机的世界风云际会，英雄辈出。她曾凭着一腔热血在此搏杀，有幸留下小小一座灯塔，即便一朝跌落云端，无数人仍循她的光前行。
　　这因为她有些小小的了不起，也因为计算机科学伟大且迷人。

　　夜深人静，虞巷只身孤影站在偌大的书房里。
　　她的目光穿越了过去几年的黑夜，看见十七岁的虞巷竭尽全力地敲着键盘，就为了争在周雨龙和楚元跟前做这个项目创建人。她载好了所有包，修好了所有的bug，猛地一拍回车，大喊，“虞巷，冲锋！”
　　虞巷，冲锋！
　　冲锋！
　　*
　　等王医生看病历的功夫，虞巷瘫在座椅上，从包里拿出个早餐袋。
　　触碰到煎包温热的表皮时，她因为奔跑而剧烈跳动的心脏突然舒缓下来。

　　这是楚元一大早挂在她家门上的。
　　他大概已经走了吧，就像她想的那样。
　　虞巷沉默片刻，突然饿鬼附身，囫囵地把煎包吞到肚子里。“咕咚”几声后，她被豆浆呛出眼泪，一边吸鼻子，一边抽出湿纸巾细细擦掉手上的油渍。

　　擦着擦着，她注意到早餐袋里还有一包糖。
　　这个糖……

　　王医生对着厚厚的病例皱眉。在这之前，他觉得虞巷目前的状态很稳定，只要持续服用药物，完全可以正常地工作生活，但如今看来，情况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
　　比赛和科研需要远超常人的思维能力，无论是虞巷的阅读障碍和学习障碍，还是他给她开的药，都在损害这种能力。

　　沉思许久后，他提出为虞巷请一个新的心理咨询师。
　　“最迟是年后过了，如果你很着急的话，我们可以请她网上指导，先做减药训练，观察观察情况。”
　　见虞巷确实有点急，他安慰说，“既然已经保持这个状态这么长时间了，也不急于一时。”

　　其实还挺急的，虞巷轻轻揪着胸口的小骑士剑。
　　过去这些年她顶着张老师和王玉建的期望，在他们设定的轨道上被动前行。
　　但经历过昨天那样一个彻底一无所有的夜晚，她好像突然有了一些渴望。她现在想要争取自己的主动权了。她想要掌握自己的人生，哪怕她做得不一定那么好。

　　尽管她还是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她开始对成为自己有了很大的向往。
　　因为，这是她哪怕放弃楚元，也不想放弃的事情。

　　从医院出来，虞巷径直前往A大图书馆，准备投入期末复习的战斗中。她大一时挂科算是个意外。当时刚刚复学，不太能承受期末的压力，又因为记忆力太差没能及时吃药，不得已弃考。
　　当然，现在不会这样了。

　　她背着电脑，在人头攒动的图书馆里找到一个座位。坐下时，她注意到对面男生的表情不是很自然。
　　是张宇辰。
　　手下败将，不足挂齿。
　　她对他无声地嘿嘿一笑。
　　别太尴尬啊，老兄。

　　然而，内心的得意很快就被思政课本给浇灭了。
　　妈的。
　　谁规定理科生要学这种东西。
　　有气无力地背了一会重点，虞巷将思政书扔到一边，打开了大学英语。
　　还好不是很难。

　　高一那年她本来有机会进入国家集训队，结果英语太差，看不懂国际赛的题目，错失良机。
　　之后楚元给她恶补过几个月英语，她的英语再也没差过。
　　可是，她为什么要老是想起楚元呢？
　　她趴到桌上，把英文课本往脑袋上一扣。

　　就在这时，一张试卷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卷子上圈了一道线代题，边上一行铅笔字：会吗？能不能给我讲讲？
　　虞巷抬头，张宇辰方方正正的脸，露出了一丝不怎么自然的讨好神色。
　　唰唰唰。她拿出演算纸，几行狂草，推了回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能感觉到张宇辰时不时打量她一眼。
　　她心里暗爽，嘿，颤抖吧，有眼不识泰山的凡人。后悔没有一开始跟本天才搞好关系是吗。早知如此，何必何必。

　　得意之余，虞巷摸出口袋里的曼妥思超强薄荷。
　　清凉得令头皮发炸的感觉在口腔里蔓延开。
　　这个糖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熟悉的味道让她感到既亲切又酸爽。

　　天灵盖被薄荷味顶起来，她的灵魂飘飘呼呼地闪过一个念头。
　　楚元送她这个糖，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