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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说书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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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扬躲到扬州这两个月,除了喜欢去棋院就是往青云阁跑。青云阁有很多民间的唱曲艺人和说书先生。分在不同的楼层里,表演的时候互不打扰。
所以每日里迎来送往的客人非常之多,小二拖着条毛巾忙里忙外硬是照顾不过来,恨不能一个人变成三个人使唤。不过按理此刻应是说书开场的时候,可偏偏有个女子站在台下,同说书的先生争论不休——
“让你改段子便改段子,哪儿那么多废话。”
“姑娘。”说书先生一揖,道:“昨日讲的哪段就是接着哪段,不可更改。”
“又不是不让你说,今儿改了,明儿你再继续就是了。”
“不可,已经写了牌面,告示出去了。”
“你这老头!”那姑娘急了,直冲冲的要跑上台来,突然身后一声娇喝,“下来!”竟是苏情儿,“这么多人,成何体统!”
众人这才瞧明白,原来那台上女子竟是苏家的苏羽儿,性子最是刁蛮。她一路小跑到情儿边上,咬了几声耳朵,情儿的脸色也变了一下,转头又欲向苏吟报告,被一挥袖打断了:“没事。”
“苏小姐,不知发生了何事?”云飞扬引她到了阁上雅座,举手投足间儒雅又不失殷情,神色中还带有丝丝紧张的关怀,叫人觉得心里凭空多了些暖意。
“没什么。”苏吟淡然一笑,如晴花照月,“丫头怕我只听半截没有味道。其实,说书么,从哪儿听都是一样的。”
“是飞扬疏忽了。”云飞扬站起来,抬手要唤小厮,又让苏吟拦下:“真是不必。”
楼下这时“哐哐”两声,正是开场鸣锣。
二人相视一笑便又坐下,心中却因为这个插曲近了几分。
说书人折扇一打,字字铿锵道,“上回说到,萧零落单枪匹马勇闯仁德派,碧血青天,横扫千军。指尖轻弹间是灭了他二百三十七条人命,然仁德虽言为‘仁德’使的却是小人行径,用毒致萧氏双目失明!”
“啪——”
说书先生拍了一声醒木,又道:“这一回说的是德聪二十三年,七大派己损其一,自是人心惶惶,其中,无忧、武成、天贤三派纠结联合,要致萧零落于死地,众位客官问了,又是女流,又是失明,如何斗得过那三大派上千号人呢?”
说书人将扇子一收,慢悠悠饮起茶来,显是要吊足人的胃口,“此女虽目不能视物,然为父为母报仇之心不灭,纵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他一闯!”
“好——”
底下的听客群情奋起,连声叫好。说书先生扇子压了压,意思噤声,又道:
“三派中有那么一派,生怕萧零落是装着瞎。你们想啊,过了一年再交手,谁能说清真瞎假瞎?想去试探又害怕有去无回,不试探自己心中又十分不安。于是深思之下竟抓了萧零落的情友。
有人又问了,为何说是情友呢?其实就是似友又似情人的一种。他是个山中药农,没有功夫也没有心计,被武成派这么一抓自然无法抵抗。那天他就被绑在茶馆,正是萧零落所住客栈对面那一家!
夜里行人稀少,四周听起来安静得极为正常,其实却不然。
隔着一条街,那药农被人用刀片将肉一块块割下,血流成河,苦不堪言。可怜他嘴巴已然被封死——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竟然就那么活活被剐死!”
“咝——”下边人像刀割在自己身上一般,倒抽一口凉气。苏吟把玩着茶杯盖,不仅不像别人听得入神,还一丝浅笑弯在嘴角,弯成了僵硬弧度。苏情儿时不时担忧的瞧瞧她,那眼神竟像是越过了她这个人本身,看到了五岳三山以外。
“此计甚毒啊!若萧零落装瞎,如何能隐忍不发,不漏蛛丝马迹?若真是瞎了,看不见情友在自己面前受如此残酷之痛,可终有一日发现,岂不痛彻心扉?也算得重重打击!
此事的末了,那无辜的药农体无完肤横尸街头,萧零落端坐在客栈动也未动。其惨,其悲,谁人可感?!”
说书先生折扇一合,低头叹息,神情悲痛。忽然,他又一挥手打开扇子,蹴忽就变了脸:“然诸位可曾料到,萧零落根本就没瞎!她竟然眼睁睁瞧着那情友惨死,未曾皱过一下眉头,犹自倒茶喝水,神情自如。
你们说,这般女子何其心狠啊?”
“唉——”临桌又有人惊讶、哀叹,配合得颇有些喜感。
云飞扬听得有味,竟凉了一杯好茶水:“这个女人,真忍心。”
“是么?”苏吟明亮的星眸里流露出最动人的深刻笑意:“我却不这么认为。”
“苏小姐有何见解?”
苏吟回视他一眼,含嗔微怒,像是极不喜欢“苏小姐”这个称呼,却又不便发作,“她若不忍心,真去救那药农,我看,别说三大派能否被灭,就是当时,也难保不双双横死街头。”
“这话也不错。”云飞扬捏紧杯沿,沉痛道,“江湖险恶,可却如何……如何忍得下。”
苏吟眼中盛着温和笑容,吐出的语句却含有几分少有的冰凉:“有些事,不忍,就是死。”
云飞扬抬头望她,眼神有些迷离,忽然低声一笑,音气中含着些许颤动:“苏小姐倒是理解那魔头。”想必,想必一个女流撑着偌大家业,其间辛苦感受……有些共通吧。
嗯,云飞扬突然觉得心头有点乱,苏吟绝不可能像父亲家书说的那样,是故意要接近自己的女子。
嗯,绝不可能。
“叫我吟儿便好,‘苏小姐’太生分了。”她眸子里有几分受伤的痕迹,却依旧强打着笑容不减。
“小二!”
木梯上走过一个青衫的年轻人,身后背着琴,手中一柄墨玉箫,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最是那一抬头的肆意,不是西门楚是谁?
这时他冒出来,偏生挑这时候!
苏吟的眉头几不可见的一皱——若他不明情况的捣乱,那如何是好?
不是怕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时候了,此情此境,不等西门楚先发现她,就得立刻传声入密,否则一系列安排岂非白废?
是,林煜枫要秘方,云飞扬要红颜知己。
于是,需要“苏吟”。
“你也在这儿啊?”
西门楚一转头,真真瞧见了她,这一眼的她是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美,就像是寒夜里的星火,温暖了四肢百骸。果然每次看她都能看出新的美来,有些转不开眼睛。
说话也不等主人家出声,就随意的坐到了云飞扬对面,像是根本没有听见那声细微的“我是苏吟。”
“这位是——?”云飞扬望着苏吟,有些愣神——这是个什么人物?端的是,不拘小节。
“师兄。”苏吟伸手按住西门楚的手肘大穴,看似随意,眼中却闪过一丝警告意味,巧笑嫣然道:“这是我师兄,西门楚。”
“原来是西门少侠,久仰久仰。”云飞扬站起来,抱拳得确实“久仰”得很真。西门楚是江南的名人了,传说中的琴箫剑三绝于天下,不羁而风流,想必也是一个雅人。
西门楚的嘴角翘着,斜眼看萧零落,眉间的得瑟颇为邪肆。若此时无人,他倒是真想大笑三声——你也有求着我的时候!
揶揄传音道——“怎么,想勾这呆子?”语气轻快,心下却有些莫名的涩然。
“你最好安分点。”零落也斜他一眼,手上不由得加重劲道。
“喂,我帮你一把如何?”西门楚面上冲云飞扬一笑,算是打过招呼,暗地里却想龇牙——这丫头好大手劲。
“你勿多事!”零落又给他一瞥警告,笑道:“师兄请喝茶。”
“哎——”西门楚拖长了声调答应着,像是极享受这个称呼,脸上的得意就好像占了多大的便宜。竟不顾云飞扬眼中的惊疑,伸手直接取了萧零落的杯子。
“我说师妹呀…...”西门楚盯着她,飘好几下勾魂的眼神,反手不着痕迹的躲开萧零落的制肘,嘴角的笑意越发邪气,“多日不见师妹,想念得紧。”说话又一把扣住萧零落放在桌上的手,直接拽着抚上自己的脸颊,贴面道:“师妹还是这么动人......”
“嘭——”
云飞扬霍然站起,他是个书生,情急之下竟也将桌子推个底朝天:“你做什么!”
西门楚立刻窜出八丈远,暧昧的一挑眉毛,“自然是与师妹联络联络感情。”
云飞扬从未有过面对这样事情的经验,张了张嘴,憋红了脸愣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在身后的黄衣人上前一步,抱拳道:“少门主!”
“将这登徒子轰出去!”
他颇具气势的向西门楚一指,却见当事人无所谓的向上翻了个白眼,更是怒发冲冠。
“你、你,这个登徒子……”——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纵是想同人理论都找不到一句完整的话。
“小师妹…..”青衣男子又向零落眨巴一眼,传音道:“英雄救美啊。你可欠我个人情。”说罢不等别人动手,肆意一笑,自己就顺着窗子跳下阁楼扬长而去。
“你......”云飞扬愣愣的看他就这么“跑”了,回神看苏吟,她依在情儿身侧,含着泪瑟瑟发抖。这小眼神一回望过来立刻就叫人觉得心疼得无以复加,连忙扶着她的肩头轻轻拍着:“吟儿,吟儿。”
“我师兄越发没个正型,”她眼眶里有些湿,楚楚动人:“这扬州越发没法待了,我......”
“可,那…...你可有去处?”云飞扬心中怜惜,想拥她入怀,却又碍于礼教,踌躇不前。
“若去师父那里,师兄也会去。我没有别的亲人…...”
“去太原如何?”云飞扬不顾成统领的拉扯,偏生要讲出来,“我是太原雷火门的少门主,你若是......他必不敢来。”
“可以么?”回望他的,是楚楚动人的闪亮眼神。
——或者,有些事情确实被西门楚这么一闹,提前了不少。
可云飞扬却不知道,父亲在家书里重点强调莫云殿可能会派来的人,即将被自己引狼入室。他的头脑很简单,既然喜欢苏吟,就想和她在一处。
在一处,无论是下棋还是论诗,在扬州还是太原。
大概云霄写家书的时候也未料到,他的儿子会这样迫切的需要被人认同。
《静斋诗集》是云飞扬花了多年写出来的书生梦,在雷火门没有人想知道也没有人想了解,你是激扬文字还是纸上谈兵都好。都不过是客人来了,可以用来夸耀文武双全的资本。
于是苏吟于他,就宛如一种救赎,是容易上瘾的毒药。
一旦尝了再难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