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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事情的发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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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珏那时候并不像现在一样说话轻轻柔柔细声细气,好像是什么蜜里调油的家庭喂养出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孩……
五岁的宁珏手里提着弹弓,她刚以为自己是谢女士从孤儿院里带回唯一的小宝贝,打开车门忽然看见另一个女孩,她险些尖叫起来,她甚至想要任性地扭头回到孤儿院中——
谢女士介绍:“以后这是你姐姐,她是我的外甥女。”
宁珏立即平静下来,坐上车,宽容大度地将弹弓这件武器放在两人之间表示友好。
五岁以及之前的宁珏是一头凶猛的野兽,将母亲的爱占为自己的领地,容不得任何人平分。
她母亲是街上有名的黄米,在男人的裤腰带和半截裤子之间耕耘自己的田地,屋子后面有一片荒了的菜园子,宁珏在菜园子中寻觅各种活物,只有耗子足够狡猾足够凶猛,它们咬她,她杀它们,彼此有来有回。
母亲在和男人解决问题的时候,宁珏在和耗子斗智斗勇,偶尔她观赏那些从家里出来的男人,思考哪一个有可能在某一天被母亲网住,成为冤大头一样的能被她喊爸爸的人。
那些男人会有一两个来逗她,他们从母亲的屋子出来,都想要当她的爸爸。
“王玉,喊一声,喊一声爸爸来听。”
宁珏不轻易喊人,对这些连“珏”字也不认识的男人鲜有笑容,但是有些时候她也喊,她只要喊了“爸爸”两个字,就去拽人的裤腿。
男人们会给她一颗两颗糖,但是她不稀罕糖,她想要跟着男人去到对方家里去。对方有妻如凶兽,带她去也只是凑个趣。她就去,口无遮拦,一声声“爸爸”喊得男人灵魂出窍,喊得对方的妻子横眉倒竖,喊得家里鸡飞蛋打,喊得女人拖出切菜板用菜刀剁着咒她母亲不得好死,喊出一个纷纷乱乱的下场,她兀自疑惑:“你不是要做我爸爸?”
这下,没人敢来逗她,谁来做她爸爸,谁就要倒霉,母亲被除她之外所有女人都诅咒过一回两回十来回,被骂太多,寿数折了好多,年纪轻轻就得了要死的病,临终前告诉宁珏一个大秘密。
其实她就是叫宁王玉,她妈妈姓宁,她亲生父亲姓王,她单名一个玉。只是上户口的时候人家太有文化,将两个字连成一起,她就变成了宁珏。
母亲这番话看起来只是透露一个名字的前世今生,但是以宁珏的脑子思忖,立即明白过来,喊她王玉的男人们一定知道某种内情。
母亲死后,她又去各个男人家探寻秘密,追问他们自己的父亲是谁,在母亲尸骨未寒的时候又招来一顿骂,因此就算宁珏天生长得伶俐漂亮也成了最讨人嫌的女孩,一说她要来孤儿院,孩子们立即大哭起来,又听说宁珏最讨厌小孩哭,谁哭就把谁害死,宁珏年仅四岁半,她的名字在孤儿院可止小儿夜啼。
宁珏在孤儿院呆了半年多,在众人的哭声和独自捉耗子的行动中悟到了自己名字的真义,这是老天爷决定的,她的名字就是珏,不是王玉,王这个姓氏是该被抹去的,她不应该去寻找一个父亲。
于是她追念母亲,试图从生活的蛛丝马迹中找到一丝线索证明母亲爱她,证明自己曾经是母亲的小宝贝。但是每个细节都告诉她,她是跌势凶猛的股票需要早日出手,母亲和她的爱稀薄得就像火星上的大气。
但是她自己回想,回想起母亲来就哭了,记忆美化一番,连“母亲”这个名词都是柔软缱绻的。
她热切地盼望有什么人来领养她当她的母亲,她愿意为此赌咒发誓永不捣蛋永不大声尖叫,做个淑女。
然后她盼来了谢女士,所以她保持淑女的仪态,笑不露齿地提前给谢一尘表演自己许愿的结果。
然而谢一尘那时抬着高傲的头颅坐定,仗着比她大三岁多,沉默寡言——实际上是被死耗子和弹弓惊到了,却故作沉着,耻于表露出什么恐惧。
谢女士开车,宁珏透过车窗看见生自己养自己的那片地方越来越远,正要眉开眼笑。
谢一尘说:“姨妈,我很喜欢跳舞。”
为什么说跳舞?宁珏支起耳朵。
谢女士笑笑:“你妈妈的愿望是希望你成为工程师……我知道你在担心我的事,不要紧,我今天不是带了宁珏么,她身子软,又很聪明,我会在舞蹈上培养她。”
宁珏懂了,谢女士是打算领养一个会跳舞的小孩。
她回想过去所见的舞蹈,领导来,孩子们穿红戴绿,拿起扇子,把脸扑红扑白,用指甲花染出殷红的十指,举着扇子和手绢组成一朵大花。
她装作并不很在意的样子,忽视每个打扮鲜艳的人。大家都跳舞的这一天宁珏的嘲讽会比平时更少,她觉得嘲讽了谁就会表现出嫉妒,她一点儿也不嫉妒。
听见谢女士说起舞蹈,她忽然像是已经站在舞台,左手手绢右手花扇,站在舞台中央,灯光聚拢在自己头顶,脚下是光滑的木地板,舞鞋像是从童话故事中跳出。她展颜一笑,露出脸蛋红彤彤的微笑,黑暗中所有孩子都羡慕地举起手绢,烘托她这朵花蕊。
笑容就隐藏不住,她捂着笑容在玻璃上欣赏自己,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漂亮。
然而谢一尘握紧拳头,瞥一眼宁珏,这一眼显然充满敌意。
小孩子对情绪的变化敏感如动物对天气的感受,她敏锐感受到旁边那个女孩对她并不欢迎——甚至她进一步地想,那个女孩希望她离开。
宁珏在后视镜中看见谢女士的表情,谢女士表情柔和:“你呀,你就是和你妈妈一样,太为别人考虑了,没事儿的,来我家里,就当我是你妈妈,不用见外。”
芒刺在背,宁珏发觉谢一尘的表情并没有因此松垮,而自己的神情倒映在玻璃中极为紧张。
她忽然产生强烈的危机感。
一路上,谢女士和她说话少,大多是孤儿院的生活,对谢一尘说话多,说不要见外,你妈妈当初多好多好……
宁珏一句一句地对比她和谢一尘的待遇,幼小的心灵忽然再一次早慧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和谢女士是没有血缘的,而坐着的这个好像天鹅似的端着架子的女孩是和谢女士有血缘的,谢女士的姐姐去世,谢一尘就要住在谢女士家中了!
之后宁珏的言语稀少,抠着车窗玻璃凝望窗外。
车一路开到市里,谢女士从粉红色的皮夹子中翻出介绍信出去办事,叮嘱她们两个不要出去。
宁珏一路用沉默酝酿出的念头破土而出,她捡起自己的弹弓,发觉旁边的谢一尘缓慢而沉默地凝视她,眼神不善。
眼神交锋,论瞪眼,谁也比不过宁珏,她用眼神剜人市侩刻薄,得了许多妇女的真传。
眼神转开时,宁珏看见了座位上的粉色皮夹子。
穿红戴绿,用扇子起舞,菜园子的耗子,牛棚背后的绳索,宁珏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此时此刻她脑子清楚,早慧的心中意识到,母亲死后,无人再有理由爱她了。她被领养是因为那位谢女士需要培养一位舞者继承自己的事业……
况且,这份有条件的爱还有旁边的谢一尘瓜分去一半。
鬼使神差地摸到皮夹子打开,看见一堆不认识的纸。
花花绿绿的纸中,只有三张大团结。谢女士比她想象得要穷,那时她并不认识宝贵的外汇,她忽略这一切宝贵的东西,拿走了那三张大团结。
谢一尘说:“放下!不许偷东西!”
宁珏把弹弓顶了过去,好像持刀杀人。
卷起钱,宁珏推开门离开,用弹弓和死耗子威慑谢一尘把嘴闭上。
等谢女士回来的时候,宁珏已经像扔在池塘的石子儿,茫茫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