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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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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喃语数声,听不得人回应便有些薄怒,眉峰略略皱着,但发烧数个日夜,身上乏软无力,连眼皮都掀不开,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靖嘉玉屏息看着怀中的儿子,听不见呓语便颤颤伸出手去探少帝鼻息,呼吸虽不绵长有力,但比起方才的气若游丝已好上太多。
太医直起身,跪着为少帝诊察,待确认无事,方叩首道:“天佑陛下,天佑娘娘,陛下烧已经退了。”
靖尔阳急道:“为何还不醒?”
“陛下初到京中,本就有不合水土之状,又发了多日的烧,身上已虚透了,眼下睡过去是养神的好事。”太医以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恭敬回答,“待微臣为陛下开些补身的药,服几次自然就如初了,娘娘和国舅莫要太忧心了。”
靖嘉玉确认李愔无事,乍经历大悲大喜,身上竟如脱力了一般,若不是还在强撑,已瘫倒在床上。
靖尔阳躬身站在靖嘉玉旁侧,劝道:“陛下既无事,娘娘且略歇一歇吧。”
靖嘉玉惨白着一张脸,摇摇头,“哀家如何歇得下。”
“陛下年纪还小,朝中宫中的事都仰赖娘娘主理着,说句大不敬的话,娘娘如今是阖宫的天,您若凤体抱恙,叫陛下依靠谁呢,况且陛下仁孝,想来不愿意娘娘为了照顾陛下伤着身子,宫中还有娘娘从王府带来的人,是从小跟着陛下的,有她们照顾,娘娘放宽心。”说到动情处,眼眶微红。
靖嘉玉从平王府带来名唤萧萧者,闻言双膝一弯,跪在靖嘉玉脚边,道:“娘娘操劳,奴婢们看着愈觉羞愧,真是枉得娘娘恩惠赏赐,若在无动于衷便如白眼狼一般了,求娘娘全了奴婢们的孝心吧。”语毕,重重磕了个头。
靖嘉玉方才因少帝那句话被吓得魂不在身,这才缓过来些,长乐宫中宫人黑压压跪了一片,她心中涌起方才艰险种种,亦双目垂泪,道:“既然如此,哀家便去偏殿休息一夜,”她由身边宫婢扶起,目光百般怜惜地在李愔身上看一圈,“若陛下半夜醒来,定来禀报哀家。”
萧萧道:“是。”
靖嘉玉又对靖尔阳道:“数日来,国舅待陛下之忠哀家可见,只是陛下还未醒来,请国舅再守一夜。”
只要李愔活着,莫说是再守一夜,就算再守一万夜靖尔阳都甘之如饴,当即回道:“臣必不辜负太后信赖。”
靖嘉玉微不可查地点头,被众宫婢簇拥着到偏殿歇息去了。
靖尔阳指了指跪在方才给李愔看诊的太医身后的中年人,“你,去给太后看看。”靖嘉玉不在,他自认为是房中除了昏睡过去的小皇帝之外第一尊贵人,自然颐指气使。
那被点名的太医叩首道:“是。”
太后离开,正殿少了一半宫人。
已过子时,殿中宫人皆昏昏欲睡,但碍于靖嘉玉之威都低眉顺眼地站着,靖尔阳坐在床边,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头一点一点,身体摇摇欲坠。
萧萧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倒下来砸到睡着的李愔,又不敢叫醒靖尔阳,方才给少帝擦脸的帕子在她手中被绞得不成样子。
坐着睡觉腰酸背痛,靖尔阳许困得太厉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当是自家屋舍,竟往后仰去,软趴趴地跌躺在床上,幸而龙床够大,未压到少帝。
长乐宫女官季氏本目不斜视地站在一旁,见靖尔阳倒在龙床上深深皱眉,上前两步,对站在边上大气不敢喘的萧萧道:“将国舅唤醒。”任谁都能看出季氏脸上不加掩饰的厌烦。
萧萧吓的要哭,“奴婢,奴婢……”
季氏自先帝在时便是长乐宫女官,深得先帝信任,连摄政王都给她几分薄面,靖嘉玉看不上季氏自持身份装腔作势的样子,却不敢换她,只放着不理,无论是季氏女,还是国舅爷,都不是一个宫婢能得罪起的。
她面色惨白,抖得站不住,季氏见状无意为难她,便压下反感亲自上前,道:“国舅,国舅。”
靖尔阳睡得大好,哪里听得见,以为是蚊虫在叫,抬手向空气扇了扇。
满宫侍从无人敢看季氏脸色,季氏直起腰神,淡淡道:“摄政王到。”
靖尔阳梦中都忘不了是因摄政王的喜欢李愔才登得帝位,听见摄者王来了,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坐起来,喊道:“来人,来人,给本王更衣!”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人,靖尔阳不耐烦地睁开眼,不见摄政王,却见季氏女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靖尔阳困意没了大半,不悦道:“何故欺骗本王?”
季氏女袅袅行礼,虽着厚重宫装,腰肢仍不盈一握,这个福礼由她做起来尤其赏心悦目,“国舅久在安州或不可知宫中规矩,凡陛下所用,一器一皿,一椅一床,皆是御制,譬如陛下躺着的这张龙床,太后与国舅坐着是权宜,乃为照顾陛下,依本朝律法,除陛下外,若无陛下允准,任何人不得睡在龙床上,便是连侍寝时也是如此,国舅方才举止僭越,奴婢为维护皇家颜面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国舅恕罪。”她声音柔和,进退有度,任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靖尔阳愣了愣,季氏女说的好像是为了他着想,实际上无一字不在讽刺他出身低微,不知皇室规矩,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知自己有错,且错误可大可小,轻些不过是照顾陛下乏累,一时睡了过去,传出去说不定还能有人称赞他的忠心,大了则是目无法度,僭越妄为,可季氏说的太阴阳怪气,叫他没法宽容待之。
一个奴婢!
他如今已是国舅,一个奴婢还敢暗讽他,是先帝女官又如何,先帝都死了,他外甥才是周朝最名正言顺的皇帝!
“陛下是我亲外甥,自小我看着长大,一床有何住不得,你还知道自己不过一奴婢,竟敢有此离间骨肉之言!”靖尔阳喝道。
萧萧生怕二人起了争执,到靖尔阳身边小声道:“爷是什么身份,何必要和个奴婢计较,太后刚睡下,要为这点小事吵了太后爷多心疼,”她处事还算伶俐,在靖嘉玉面前颇得脸,“奴婢另收拾出床来,爷暂且委屈一晚,什么事待陛下起来再说,爷是陛下的亲舅舅,陛下没有不向着自己家人的道理。”
季氏身份特殊,且靖尔阳怕吵着靖嘉玉,毕竟他先前就看重了季氏女风仪过人,虽无十分颜色,却别有风姿,去向太后讨要,不想被靖嘉玉怒斥,便冷笑一声,“以本王的身份,何需与她计较,”他起身,“多谢女官大人提点。”
他与站在下首的女官擦身而过,道:“却不知,大人还能得意几天。”
无论是李旒还是谢明月,留着季氏不过是念着先帝的旧情罢了,可先帝下葬两年,皇陵上新种的柏树都长几人高了,这样的旧情,又能持续多久?
季氏不予理会,令人半点错都挑不出来地朝靖尔阳福身。
靖尔阳得不到回答,面色微变。
萧萧急忙让人收拾隔间,请靖尔阳过去。
临走时靖尔阳还不忘对着季氏女冷哼一声。
季氏将目光落在床上睡着的小皇帝身上,少年人秀气,轮廓比不得成年男人深刻,又娇生惯养,皮肤细嫩,白中带粉,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卷密睫毛垂着,落下一小片扇子似的阴影,他面容好似幅用色黑白的水墨画一般纯澈干净,唯右眼睑上一颗鲜红朱砂痣,平添十分艳色。
季氏无声叹气。
生得既与先帝相似五分,叫人看着便忍不住想起先帝。
她没法对这孩子心硬,就更可惜其母与其舅之庸钝,朝中风云诡谲,再如何聪明的人都无法做到明哲保身,彻彻底底地置身事外,何况被娇养得全无用处,又有娘舅拖累的少年帝王。
就算摄政王能为他与先帝相似的容貌而对他多加优容,可当他亲政之后,又如何自处?
雨下了整夜,东方渐明时始霁。
阳光落在少年人脸上,白玉竟不如之。
萧萧半跪在床边给小皇帝擦手,这是一双毫无伤痕的手,和女儿家的一般细嫩,从来只折花,莫说兵戈,连笔杆都少握。
温热湿润的触感让小皇帝缓缓睁开眼睛。
他望着已看过几十年的寝宫穹顶,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偏头顺着自己的胳膊看去,但见一束着坠马髻,样貌十分纤秀的小丫头跪在床边为自己擦手,被擦着的手指沾了水,在阳光下亮亮,嫩的要命,好像拿指甲轻轻一划就能出红印子。
李成绮愣了愣。
他自三岁启蒙时便开始握笔,自三十岁病逝前仍笔不离手,迄今已有二十多年,他多病,手指长而细,一层苍白的皮肉裹着骨头,手上有握笔的茧子,再冷硬不过。
而这只手,手指尖还是粉色的。
是他从未有过的健康血气。
难道有谁真求了什么医死人生骨肉的神药来?李成绮暗忖。
他从来不记得太医院有谁医术高明到了这种境地。
心中疑惑惊愕欣喜兼而有之,他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只静观其变。
萧萧本来低垂着眼睛为小皇帝擦手,忽见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起头望去,正好对上李成绮那双雾蒙蒙的眼睛。
萧萧张口欲呼陛下,眼泪却先于声音出来了。
早上太后怕人太多打扰少帝休息,殿中仅留数人,至于能进入陛下帐幔中的,只她一人而已。
李成绮见她哭得恰如梨花春带雨一般,他身上不比往日沉重,自觉积年顽疾竟被根除,心情大好,朝着萧萧轻轻一笑。
小皇帝性子不好,生得却好,是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小公子模样,冷冰冰的眼泪淌到脸上,萧萧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天子面前落泪,羞得双耳通红,小声道:“陛下可醒了,娘娘自陛下发烧便一直守在床前,昨半夜才劝回去,奴婢去请娘娘来,娘娘见到陛下醒了定然欣喜。”
中宫空置多年,这个娘娘当然不会是指皇后,宫中能被唤娘娘的,唯有太后而已。
李成绮以为这小丫头是太后身边的新人,并不惊讶她为何在伺候自己,只惊讶于太后何时这般关心自己了,却笑道:“娘娘担心了几夜?”
他的声音细软,几乎有点雌雄莫辩。
李成绮乍听自己的声音,如遭雷击。
萧萧根本没注意到李成绮的不对,喜悦减轻了她对小皇帝的恐惧,喜道:“是啊,虽娘娘平日待陛下严厉一些,心中却真放着陛下呢,奴婢这就去请娘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