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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雨连绵不绝的下了一夜，到了早晨才朦朦胧胧地露出些清亮模样。推开门湿气迎面而来，芸生眨眨眼睛，顿觉清醒了许多，舒展舒展筋骨，便觉得精神愈发的爽快。
与大清早便在药埔前不停修修减减公孙先生行了礼，四顾之下却没见着那往日便在此练剑的影子，原本还想叫他再指点自己几分。芸生心里头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失望，但也未显露在脸上来，只是随意问了句，“展叔呢？”
公孙头也未抬，“今儿一大早就出去了。”
芸生细想了几分，恍然记起今个恰是展叔的假，大概又是去城郊的吧。在他印象里，展叔似是格外的喜爱城郊的那些个山水，闲来就去那看看，只是他也曾出城入城路过不少的次数，却也未觉出那段景色哪里值得教人这般赏着。
左右府中此时无事，芸生便到小黄家巷子买点饼子，一路上清清静静，仅仅有些小吃摊点稀稀落落地支着，走了一圈却没见着自己常去的那家，只得随处选了个地儿，也不忘打听声那卖餅的大爷如何没来。
“白大人，您说的可是卖炊饼的王大爷？”那小贩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唉，死啦，前两天还好好的，昨儿担着炊饼担子乐呵呵往家走，谁知路上绊了跤，就再没起来……”
芸生微微一怔，死了？
他扭头朝往日那王大爷常待到地方看了会子，转眼想到前些日子还到处喜着跟人讲得了孙子的王大爷，一眨眼就这么没了？
见这白大人愣了半响，不知想了些什么，小贩也不敢打扰，兀自噤了音，一扭头便看见个蓝色的影子朝这边走来，连忙恭敬起来。白芸生这才反应过来，远远地就瞧见了那人脸上带了几分笑，融在了清晨未散的水雾里，竟模糊起来。
此时，不知为何想起了些事情，猛然在意起，自己来开封府五年已久。
“芸生也在？”
展昭一身蓝色衣衫沾了雨意，显然是天未亮就到外面去了。
“恩。”芸生注意着了展昭手里拎着的酒坛，“展叔，您这是？”往日也不见展叔如何好酒，怎么今天却携着空坛而归？
“出去走走，忽然想起以前埋了酒，就顺便挖出来了。”展昭一笑，抬抬酒坛，“不过一时贪杯便喝光了，一滴未剩与你们。可不要说给艾虎，不然缠着要酒，怕是到时又要让我做东了。”
“呵，我艾五弟就这点，好酒。”
芸生打早就知道展昭爱笑，这笑意仿佛是生在那张脸上了，从嘴角漫开来，深深浅浅的渡入了眼底，再不见踪影。芸生看见展昭笑，之前的怅然却越发的明显了，连这谈笑也显出几分有气无力。
“怎么？”展昭心细，知这孩子像是有心事。
“也没什么……只是忽然听见那买炊饼的王大爷昨儿去世了，有点不安宁——”话到这，芸生忽然有点脸红，连忙抬头道，“展叔听了莫笑，是侄儿多想了……”
“无事，哪里会笑。”展昭沉默了会子，侧首仰头去看看天色，“毕竟生死有命，牵挂太多也无用，节……罢了，这天又阴了，快回府吧。”说罢自个一人先行了。白芸生怔怔地望着那蓝色的背影，似是越来越浅，心里猛地拧了一下，忙忙追上去。
只是展昭那淡极的声音如何也在心里面褪不去，莫不是见多了生死才会这般？生死有命，难不成在展叔心里，人终究一死，所以何时何地不过天命无需挂怀？
芸生眨眨眼睛，那……五叔岂不是亦然……
白芸生来开封府的时候，也分不清这猫鼠之间，到底是如世人所传那般针锋相对不可共天，还是同僚好兄弟情同手足。若是前者，为何五叔回白家港时左右不离这猫儿如何如何；可若是后者，展昭如今为何又能平淡如此。
一时间芸生弄不清楚，心里存着的别扭，怎么也化不去，便觉得展叔人是好的，可是似乎对人都一般的好，于是就这样无情起来了。
不然……
芸生静静地随着展昭身后走着，蓦然想起五年以前的事情，开封府众人一起将那楼子破掉的情形。事隔多年，就像浸透了水的宣纸，模模糊糊一层烂，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仿佛大多人都是愤慨着的，蒋四叔扯着尖锐的嗓子朝天喊着复仇的声音始终像一根锐利的刺，甚惊人心。
只是……那人似乎是尤其地镇定着的，站在一群杀红了眼的江湖汉子中，唯一把持着的，就连巨阙上的鲜血也仿佛是凝固的。
就像有把那散烂的宣纸收拢起来的能力一般，这样心无牵挂，若无其事。
这样想着，心里的不安更是愈发的多了。芸生加快脚步跟上，不禁口快道，“展叔，我——我想问你……你怎么看我五叔的？”
展昭微怔，显然是未料到会听到如此一问，抬眉间那眼底隐约淡出的几分怅然终究是被那长在脸上的笑掩了下去，叫旁人连见也未有见着的机会。
“……怎么忽想起问你五叔来了？”
“恩。”芸生神情认真了，心底却凉凉的发虚，不知自己是在试图打探什么，口头上又禁不住找起了借口，“况且——我还未见过做护卫的五叔。”话到这，念起最初的心悸，言语间竟也有了几分惨然，只自顾半低着头前行，少许片刻才听得展昭开口。
“你五叔自然是好的，不过这些官府名号于他还不若在陷空岛的一坛女儿红，说是护卫，连圣上也嘉赞不已的出类拔萃，更是江湖侠士，这锦毛鼠的名号毕竟不是大水淌来的。只是这脾气……”
芸生还走着呢，忽觉没了声音，扭头瞥一眼，竟连身侧的展叔也不见了，再转身，才发现那蓝影兀自停了脚步，眯着眸子半仰着头，也不知是在想什么还是在看什么，芸生心里头奇怪，顺着展叔的视线望望，除了一片凸凸的房顶外也没别的玩意。
那人站在这阴阴的天里，竟像悠悠然要散在欲雨的天地里，化成江南的烟水，只是如此看着，忽然叫芸生一时间竟有了回到水乡的感觉，再回神，才惊觉那人望着远处，眼里恍恍掺杂说不清含义的目光，的确是清清楚楚地露出了笑。
眼睛里面的这样清楚的笑，好像是和往日有着哪里说不出来的不同。
脑子闪过这些似是而非的念头，弄得芸生自己也迷糊了，也不知这人为何无故发起呆来，连叫了几声才回神。那人眼神涣涣回到芸生身上，终是无奈一哂，“这还是问你蒋四叔为好，他看人才是最准的。”
说罢，便又上路了。
这时芸生忽然发现，如今在提起五叔，似乎人们面上开始有了笑，而那最初的悲戚早已不再，踪迹难寻得就像从未出现一般。
五年，应足以让人忘记为一个英雄落泪。也是，这般太平盛世，谁愿总沉在那个煎心时刻。若时不时老那么个襄阳王蹦出来造反，岂不是多少个开封府、多少个白老五都不够赔的。
只是……
芸生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纠结了什么。长辈对他来说，除了徐三叔这样的人物，怕是哪一个都不好揣摩透，尤其是展叔这般。
当初以南侠之名进入公门做个御猫，整个江湖的骂名不知有多少，却也不见他曾有几分恼。后来这开封府里江湖之人越来越多，也未曾见他会有几分轻松。仔细说来，那展昭静静淡淡的一个人，就生生像了江南的雪，不起眼，却不知何时存在了，当真未曾见过他狂喜亦未闻他曾极悲——于是，这冲霄楼上，自是数他最镇定。
这可是分明跟五叔相反着的性子，若说别人不知，芸生他最知五叔那烈火一般的脾气，那江湖上虽是有着猫鼠不相容的说法，可无论怎么细想，都还是会觉得……五叔其实待展叔是极好的，就像顶好的知心至交。
如若那时是展叔，此时五叔怕早已烈火一般的杀了——
然而展叔如今却依旧平平淡淡，性温如初。
芸生眨眨眼睛，有些懊恼自己此时的想法，心里头的滋味又悲又喜，转眼想到那买餅老汉身死的事，五年前大破冲霄楼间的一个小事又现了。
他停了脚步，想张口再问展昭一件事，可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他险险地便问出了口。
展叔，你那时到底看到了谁。
那一年群聚冲霄，他与展昭同进坤门。
刚至二楼，不知误碰了何物，迎面一层细细的白粉扑天盖来，紧接着天旋地转竟似斗转星移般，暗箭明刃夺命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水乡一片，好像做起了白日梦，又像真真切切的样子，在一片苇子，似有人盈盈凌空踏来，像极了少年时暗自恋慕的红袖罗裙。然而蓦然惊醒了，清朗温润的烟波碎若镜中花，转眼依旧是，冲霄楼漆黑得只剩下依稀那些的月影，阴森寂静得宛若九渊再现，近前却是展昭神情肃然的脸，那人似是用了毕生的力气去握紧手中染血了的剑，左臂上自外向内的伤口中渗出来的血，滴滴落下，衬得那人脸色格外苍白。
后来他向卢大娘打听那是什么药，才知道那迷药是可让人生出幻觉，然后不知不觉地被那幻觉中所出现的心下最致命之人慢慢杀死。
最初他只是既不可思议，展叔竟能在那样的情形下自伤以持清醒，当真自制极强，只是却像了——清醒到了残忍的地步。
莫不是当真无情？
如今回想来，芸生心底莫名地酸涩起来，凭空多出来几分委屈，好像见着极在乎而喜爱的人的不佳之处——心思至此，连芸生自己都惊了。
那羡慕而又同情着被展叔所见之人的心思。
一连几日，芸生精神都是有几分恍惚，辨不清自个到底在想什么，倒像在耍小孩脾气，就连他展叔出城办案这事也未理会，只是觉得愤愤的想说谁的不是，却似还在期待着什么。
五年，五年了。
那日芸生正念叨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日期，路过公孙先生的房间，不期然猛地撞见了展昭。那人自是灵敏地闪了过去，只是鬓下发从面上掠过，掺了几丝白的细发在眼前一晃，芸生惊地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展叔竟已经有了白发——不过三十的壮年，竟……竟……目瞪口呆中，一时间心酸抑过了不平。
“展叔您回来了？”
“恩。”那人却依旧一幅长在脸上的笑，手里拎着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的纸包，带着浅淡的药香味。
芸生倒也没多在意，一时情激而起，多日压住的丝丝缕缕蓦地一股脑用出来，话出口是怕当真连脑子也没过，估计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展叔——你——你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恩？”展昭不明就里，略略思索片刻，横竖琢磨不出来今儿这孩子唱的是哪一出，不禁疑虑道，“莫不成是芸生你的生辰？”
芸生一怔，那股子愤愤顿时又涌了上来，竟像孩子似的赌气地跑了。到是留展昭一头雾水地，让他只得无奈地望望刚刚闻声而出的公孙先生。
公孙见展昭忧心，道，“展护卫莫忧，这大概是不知有什么心事，小孩子家几天就好。到是你，不过出城办案却又染了风寒，虽说并无大碍，但这安神的方子定要按时服用。”
“展昭明白。”展昭感激一笑，“多谢公孙先生。”
入夜，芸生心里头那股子尽还没有褪去，反而愈见涨起，仿佛火烧火燎地矛盾着，让人喘不过气来，既似是替五叔不平着——哪怕他也不知道这不平从何而来，又是惶恐着。
翻来覆去，脑子一热，未多想就冲了出去，一路直到展昭那厢门外，待人也到了，脑子也清醒了大半。
展昭房间留一扇窗，大约是为了通风，那大门紧闭。芸生暗自嘲笑自己，真不懂的到底是不是最近脑子坏掉了，深更半夜就这样直冲冲的跑来兴师问罪，到底是想做甚？
况且这大门关着，总不能跳窗作那梁上君子吧？
芸生一笑，也不知道是出自什么缘由——大约是想要自嘲的，他轻轻一碰那门，悬空了的触感令他像碰到了火一般猛地缩回手，这门竟是松开了一道缝。
芸生心下吃惊，展叔怎么马虎地连门也忘插？莫非是要等人？顿时心也虚了，可转念一想也知道不可能。
疑虑间，那门的一转，似是转在了芸生心上，竟鬼使神差地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芸生这自然并非第一次到展昭屋里来，可哪一回也不是这般——深更半夜偷偷摸摸。
展昭这房间与白日是一样的，简洁的近乎于简陋，只是——即便夜色朦胧，但那太熟悉的物件也不会看错，那桌上的一双放在酒坛边的玉杯——他怎么会认错，这、这分明是他白家特有的物件！
白家家大业大，多讲究甚多，就连上客栈，家里人也多愿用自带的那精致器具，而这……
芸生惊讶，往日也并未见着，如今怎么会？
走上前去细看，心中惊得叫芸生手也颤了。
那杯底色泽花纹，显然便是五叔惯用的那一双。
怎么会？
五叔怎么会要留它于此？
思及白日展昭的回应，心中不平如火燃起，芸生急急地踏近床边，叫道，“展叔！展叔！”
展昭似睡沉了，全然不似有武人的警觉，反而是懒懒地抬了抬手搁在额前，连眼皮也未睁，呢喃之声睡意正浓。
——“泽琰，莫扰……”
芸生闻声似被雷击一般跳开，随之不知被什么狠狠地定住了身形，呆了原处一动不动。
泽琰？
泽琰？
这一生低喃竟似五叔依然在世那般……
他自是知道这是他五叔的字，但平日只听展昭‘你五叔’‘你五叔’地称呼，却不知道原来——
原来——
他、他可从未见过展昭有称呼过其他什么人的字。
心中不平顿时被惊到了九霄云外。
反倒是一股子酸涩冒了起来。
这时芸生的脸忽然涨红了，愣怔过后，贼一般落荒而逃了。
于是那一宿几乎是彻夜无眠，仅是临近清晨时勉强迷糊了少许，意识一淡，梦随之而来。
那是黄花镇热闹而喧哗的背景色，明明是如此挑剔的自己却没半点缘故地选择了只有门口一个座位的全珍馆。
唤了小二，嘱咐那自带的宝茶要如何精细的沏泡，这倒也是白家少爷们的习惯，不管是五叔还是自个。只是这时，不经意地再抬头，便遇见了一双带了惊喜的眸子，只是转瞬却黯淡了下去。
当时他不明所以，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眸子的主人，脑子里杂杂地冒出了些赞许心思。
当时他还不知道那是展昭，更不知道襄阳的凶险，亦不知道即将而至的悲戚。那时他还仅仅是为了打听五叔的消息而从白家港出来，那时他仅仅是觉得，那坐在喧嚣中的男子，就像世外仙人般的好看。
清晨睁眼，芸生木木地盯着屋顶，不知为何思绪又回到了展昭身上。这一次，是清清楚楚的苦涩。
那是小五义刚刚结拜不久的事。小五义结拜是冲霄楼未破之前唯一的一桩喜事，众人皆为大五义后继有人而喜，只是此时颜大人一句若五弟地下有知，愣是叫在场多个大汉子涕下。
芸生原本印象并不是深刻的，如今想起来却才觉得这个景象像刻在了脑子里一般。
那时，他记得他看见众人悲戚间，那个曾经在全珍馆被看到的男子，既未悲戚欲泣又为欣喜若狂，仅仅是面带安慰地略略扫过小五义年轻的面容，终是默默低声道，“如此甚好。”
也不知是对何人所说。
那段日子，似唯独展昭一人未受白玉堂的影响，端端正正地维持着大局不乱，仿佛——如今想起来——仿佛就似那消失的白影随时会出现。
这厢怅然着，总也理不出个头绪，自是不知展昭那头兀自惊疑着，被冷风惊醒时，第一眼望见大门敞开，外衣也不及披上便匆匆出房来，久久地站在庭院里，怔怔地望着远方的屋顶，一层一层墨色瓦延绵到了远方灰色的天空，模糊不见了边缘，似是有雨了。
这样茫然地站着，至到被雨惊醒。
终是默然无言地回房，桌上的那温润的玉杯竟似一道伤痕留在那里。
这还是冲霄楼之前，那人硬要留下的，那日的一言一句清清楚楚地像昨日之约。
“你这猫儿太寒酸，连个杯子都要白爷爷我自个备下！”
展昭闷闷一笑，只是这笑还未来得及在眼底化开，恍恍惚那冲霄楼迷雾中的幻觉还气呼呼地指着自己鼻子叫道，“你这猫儿也不懂得看好自个！害得白爷爷也跟着——”
活生生如真的一样。只是那话还未完，怎么自己就未曾听他说完？
展昭眨眨眼，心底不由地几分悔了，可是悔过还是背着这展护卫的名字要他清醒着。
只是，这时距离冲霄之变已过了多久？展昭茫然。
恍惚地凝视着那玉杯，一时间不知身是何处，仿佛又是那城郊，一骑白马从远方飞奔而来，那耀眼而骄傲的白色高扬着掌中女儿红，一双斜斜上挑的桃花眼怎么也掩不去那时少年的兴高采烈。
——“猫儿，可有兴致与白爷爷大醉三天三夜？”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