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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已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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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速是三十万千米每一秒。
一光年是九万四千六百零八亿千米。
光若是走上七年的时间,那距离足够在地球和太阳之间绕上无数个来回。
孟熙凡再次遇见吴婓,正是在吴婓于他的生命中不辞而别后的整整七年。
他们在一辆动车上相遇,那辆车清晨六点,从南京驶向上海。在南京新建的火车站上,每隔二十分钟便有一辆这样的列车会平缓的停靠在站台上,载上满满当当的行色匆匆的旅客。
孟熙凡和吴婓只是其中的两个。
他们有太多的可能性不去遇见,可是他们偏偏在如此巧合的情形下重逢。
那时候孟熙凡昏昏欲睡,六点多阳光朦胧微弱,人也倦意十足,孟熙凡赶着在九点钟前到达公司,只能靠在座位上补眠,在恍惚之间只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混杂在周围的噪音之中。
他竟然没有觉得丝毫的陌生,好似就在昨日,那个声音的主人还曾和他交谈。那声音如此自然而然,孟熙凡只觉得脑门一凛,像被冰水从头顶至脚心的湃过一般,整条背脊上都仿佛扎上尖刺,让原本舒服的依靠姿势都变得无比困难。
这是他七年来第一次听见吴婓的声音,孟熙凡甚至没有抬头确认一下,就认定了这是吴婓,就好像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早已铭记了这个人一般。
他不激动,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淡定。他觉得自己的心跳没有加快,血压没有升高,心中波澜不惊像一汪无风的镜面般的湖水。
但是他条件反射似的,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掏出随身携带的大墨镜,毫不犹豫的扣在了脸上,然后将身子蜷缩再蜷缩,下滑再下滑,简直要溜到桌面底下去。
他闭上眼睛,脑中那般清明,吴婓时不时的零碎的说话声也自然而然的钻进他的耳中,他听的清晰,却一心只希望自己能够平息呼吸,安稳的睡去。
他听见吴婓在和父母说话,他听出他们是在愁着调换座位,或许他们的车票没有买在一排,但是前前后后的人都不愿意调整。
孟熙凡想,哦,是了,吴婓一定是要回去法国,南京的机场没有那班飞机,于是他的父母便陪同他一起去到上海。
孟熙凡知道这些事情,他知道吴婓这些年的生活框架,就像打听其他并不相熟但是认识的人一般随口的问过一两句。他知道吴婓大学毕业后就去了法国,在那里读了硕士,然后要留下继续工作,他知道吴婓并不打算回来了。
他知道的这些情况那般淡薄,就好像笔记本上若有似无的一笔,就好像多年前他在吴婓大学的校园网上偶然间翻找到的一张小照片一样的不起眼。
那张照片上只有吴婓的侧脸,他坐在架子鼓前,眼神淡漠的望着前方,也许是把目光投注到了观众的头顶上方,他的头发略微有些长,凌乱的披散在瘦削的肩膀上,他的嘴角或许带着点难以察觉的微笑,稍稍有些上扬。
孟熙凡爱死了那张照片,他连带着爱上那个上传照片的人,他在心中赞美了那人无数遍,把那张照片存下来,珍藏。
他将它拷在u盘里硬盘里mp3里,他将它放在手机里电脑里mp4里——任何一个可以存贮的地方——即便是如此,他还是很怕失去了它。
他一度以为,那张照片会是自己对于吴婓唯一的念想了,因为法国和中国那样的远,远到没有希望再见。
更何况,这个人消失了那么久了。
久到当初他刚从孟熙凡的生活中骤然撤退的撕心裂肺的伤痛感已经淡化的无影无踪,久到孟熙凡可以非常心平气和笑容自若的和旁人装作无意的提起他的名字,久到孟熙凡在若干年中谈过几次恋爱,爱上了几个不同的人,然后相聚又离开。
久到一个十八岁的半大孩子长成了二十五岁的青年。
久到再次如此偶然的见面,干脆的想要选择视而不见。
可是吴婓的声音越来越近。
这让孟熙凡产生了一个错觉,他仿佛回到了七年多前,自己和吴婓抱怨过的,在最不爱听的数学课上睡着,然后睡着睡着,做了一个小梦,紧接着突然的惊醒,老师的声音也是如此这般,慢慢的变大,让人再也躺不安稳。
当年吴婓默默的笑着听,然后轻轻的拍他的脑袋,用他一贯的温柔口气说:“你这个孩子……”
孟熙凡最喜欢听他这句话,喜欢这句话中比所有的冰欺凌加在一起都要甜的宠溺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就像艳阳下的雪糕,只需要这几个音节就能融化。
孟熙凡和吴婓在网上认识,那个时候多么古早,互联网一丁点都不发达,许多同龄人都不曾去过网吧,孟熙凡却是个最爱尝鲜的,他流连在还不完善健全的论坛里面,辛辛苦苦的灌水发帖,认认真真的与人辩论,把心里一点一滴的想法都灌注在虚拟世界上,真实而又坦白。
然后他遇见了吴婓,当年他十六岁,刚刚好高二,吴婓也只比他大上一岁,却已经是个大一的学生。
吴婓毕业于孟熙凡的高中,这样联系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交谈留言中也多了一些没来由的亲切感,他们留言,然后email,然后不再满足于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联系,于是吴婓说:“干脆我们出来见面好了。”孟熙凡欢欣雀跃的答应。
第一次见面那天,阳光灿烂,孟熙凡买了一根棒冰拿在手上,却和吴婓聊到冰棒融化,滴了一手掌的粘稠。
孟熙凡依旧蜷缩在座位上,他开始觉得空调的风是那般的冷,让他手脚一齐冰凉彻骨,他慢慢的收缩了一下手指,平整的指甲触到了掌心,他仿佛又一次的想起了当天那个黏糊糊甜腻腻的感觉,连带着吴婓微笑着掏出纸巾替狼狈的他擦干净的样子。
他记的清晰,那天阳光明媚,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长长长长,那根棒冰是牛奶味道的,滴在地面上湮出椭圆形的斑点来。
那是吴婓第一次对他说那句话,他迎着阳光笑着抬起脸来,面颊上细细的绒毛都染上一层金光,他说:“你看呀你,吃个冰棒都弄在手上,你这个孩子。”
孟熙凡突然有些想笑,他牵动了一下嘴角,好像在做一个抽搐的表情,那副大墨镜挡住了他半张脸的扭曲,他紧紧抱着双臂,但是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地方都那般敏感,如雷达一般的接受着关于吴婓的信息。
七年了,七年来第一次,他离吴婓这般的近。
哪怕是闭着眼睛他也知道,吴婓的票在第二排,他试图和前面的每一个人换座位,从第二排一直换到自己所在的第六排来。
吴婓发现了他在睡觉,所以压低了说话的声音。
孟熙凡能听到他微微的恳求着自己身边的女生:“小姐,请问可以麻烦您……”
孟熙凡忽的掀掉自己身上盖着的衣服,一跃而起,笔直的站在吴婓面前,吴婓显然被吓了一跳,稍向后仰,脸上露出点抱歉的表情来,好似是对自己吵醒了他的睡眠感到十分的不好意思。
他没有认出这个戴墨镜的男子是孟熙凡。
孟熙凡深深吸了口气,摘下那个碍事的墨镜,然后尽量笑到最标准最美好。他没有看吴婓,却将目光投向他的父母:“叔叔阿姨,是我,我和你们换座位。”
吴婓的父母先是一愣,他们仔细的打量着面前这个身材细长,眼睛圆圆,有着一张娃娃脸的男子。
兴许正是因为那张娃娃脸让孟熙凡看起来和七年前并没有什么大变。吴婓的妈妈先一步笑出来,指着孟熙凡偏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哎呀真巧,是他,是他!”
七八年前的某一天开始,孟熙凡就成了吴婓家的常客,他通常敲敲门,然后安静的站在门口,等着吴婓拎着包向后喊一句:“妈!我出去了!”继而朝他笑一笑。
就是这个笑容,仿佛是一天快乐的源泉。
不,不止是一天,应当可以延续到下一次见面之前。
若是没有下一次呢?那最后一个微笑是怎样的?
只记得那天阳光也很好,正值盛夏时节,高考结束了,志愿填完了,只等着大学生活的开始了,可谓是孟熙凡学生生涯中最空闲的一段时间。
还记得那天是九月七号,是孟熙凡的十八岁生日,十八岁总像是个标志,像是一条神奇的分界线,仿佛过了这个生日有些东西便可以自然而然的逾越。
那天吴婓陪着孟熙凡庆生,他们一起去博物馆,那是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馆内一如既往的冷清,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仿佛能映照出人影,两人的脚步一点一点的叩响在空荡荡的室内,周围陈列的华美的展品就像是一个个无声的观众,他们就如此的被静默的视线包围着。
孟熙凡说:“吴婓,我要到外地上大学了。”
吴婓点头说:“那好好照顾自己。”
孟熙凡又说:“吴婓,我明天就走了。”
吴婓默默然的看着他,目光一直注视进去,说:“嗯。”
孟熙凡再说:“我十八岁了。”还没等吴婓开口,他突兀的又接下去一句:“寒假、暑假我都要回来的,听说那个时候会有西安过来的古文物展品,我们一起过来吧。”
吴婓笑而不答,好似是默认了。
孟熙凡说:“你会想我么?”
在那一个瞬间,他如此的有冲动,想要去抓住吴婓下垂的手,紧紧的攥在胸前。
但是他没有那么做,终归是缺失了那一丁点的勇气,想来,面前的这个人一直都让自己仰望,自己本来也是个飞扬潇洒的,也是个在学校里出尽风头的,在吴婓的面前,却像一只蜷缩的小猫,睁着温润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只晓得注视。
崇拜他的一切。
崇拜他什么都晓得,崇拜他精通多国语言,崇拜他丰富的知识,崇拜他弹的一手好钢琴。
他的笑容,说话方式,他微微皱起眉头的样子,所有的所有,都让自己在脑海中过了上百遍上千遍,然后平躺在床上仔细回想,得出的结论永远是——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人。
自己能够遇见他又是多大的幸运!
就算明知道这样的崇拜是盲目的,却还是一发不可收拾。
吴婓没有回答,吴婓问:“你接下来想去哪里?”
孟熙凡愣了一愣:“想去的地方你都陪我去么?”
吴婓扬起唇角:“都陪。”
只这么一句话,就让孟熙凡有些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了。
那时年少,虽然为别离忧伤,可是心境大半还是投注于眼前,还有那无可企及却被自己在心里描绘的无限美好的未来上的。
那时年少,仿佛看见什么都是希望,思绪像是不会转弯,一路上横冲直撞。
那天他们做了很多事,他们去吃了孟熙凡最爱的牛奶棒冰,棒冰又一次在烈日下化了,毫无悬念的滴了一手,就如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吴婓还是掏出面纸来帮他擦擦干净,然后拧着眉头道:“你这个孩子……”
那是一个完美的生日,晚上和吴婓分开回到家中的时候,孟熙凡还沉浸在那乐淘淘的气氛中,头微微有些晕眩,像是喝了一点酒般的飘飘然,他躺在凉席上,空调的风呼呼作响,他看着收拾好的行李,把今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他向虚空中伸出手去,他的心里满满当当,充斥着欢喜和希望,在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幸福都在掌控之中。
他支起胳膊来给吴婓打了一个电话,那个时候手机还不普及,他打的是吴婓房间的固定电话,吴婓这几日还在家中,过一些时间学校开学了他便要回去。
孟熙凡听见吴婓那带着点懒洋洋的拖长了尾音的“喂”字,只这小小的一个音节,就足以让他手心发热,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和往常一样和吴婓聊天,天南海北,说了许久许久。
他们时常这样,也不晓得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好说,有时候一讲就讲到深夜,孟熙凡会抱着电话倚在床头,从窗户向外看去,看见对面那栋楼房中的灯光一户一户的熄灭,直至全部沉浸入黑暗。
时常说到耳根发热,喉咙也干燥了。可是舍不得丢掉电话,舍不得断绝了这声音。然后吴婓会轻声的哄他:“你这个孩子,这么晚了还不睡?”
孟熙凡会就势撒娇:“我睡不着。”
吴婓轻轻的笑,然后在电话那头按出几个单音:“那我弹钢琴给你听吧。”
他一只手捧着电话,另一只手轻巧的按在琴键上,和缓的音□□过电话传递过来,在寂静的深夜中一下下的敲击在耳膜上。
他最爱弹肖邦,然后孟熙凡便无可遏止的也爱上了肖邦。
那天也是如此,孟熙凡拉长了声音说:“弹琴给我听吧~”
吴婓答应的爽爽快快:“好。”
还是肖邦,永远的肖邦,温和的并不悲伤的肖邦。
原来单手弹出的曲子,也可以是天籁。
时间快到了十二点,吴婓忽然停了手,孟熙凡像是从一个温柔的梦中惊醒,声音恍惚的问道:“嗯?”
吴婓说:“睡了,明天还要坐火车呢。”
孟熙凡说:“我睡不着,我不困。”他还想多和吴婓说两句话,还想听见他弹那支只给予他的曲子,还想听到他轻轻的呼吸声。
“睡了。”吴婓说,“你这个孩子,快去睡了。”
他的语气中稍微带了点强硬,孟熙凡便乖乖的铺开被子,在挂电话的前一秒钟,他突然叫住吴婓,他说:“喂!”
吴婓问:“怎么了?”
孟熙凡张了张嘴,手指将电话捏的再紧一些,那根卷曲的线缠在他的指尖上,好似勒在心里。
想说,我喜欢你。
那个时刻,真的是想要表白的,可那点情绪像是化在一汪湖水里,微起波澜,又涟漪般的慢慢褪去。
孟熙凡想,这句话还不是说的时候吧。再说了,有些事情,不说也心知肚明。
他放软声音道:“我到了那里就给你电话,我们以后邮件联系。”
吴婓没有答话。
他没有在意,咽了咽口水道:“哎,我会想你的。”
他听见吴婓轻轻的笑了一下,他以为吴婓会说“我也会。”可是吴婓只说了“晚安”。
心里略微有些失望,但是没关系,快乐满足的情绪远远的压倒了这一点阴暗的负面的东西,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一切有的时候很简单,或许就只是一个人而已。
然而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的事与愿违呢?
有些可以一笑了之,有些却长成了无法承受之重。
孟熙凡在十八岁生日后的第二天失去了一切。
他给吴婓打电话,家里的号码已经成了空号,应该是毫无征兆的换掉了;宿舍的号码他不晓得,因为通常都是吴婓用电话卡打给他的;还有EMAIL,可是任凭他发多少,吴婓都再也没有回过。
好似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似的。那么突兀的,就消失了。
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在这个宇宙里,却无法消失在孟熙凡的心中。
孟熙凡想了又想,想了再想,他不明白吴婓这么做的理由,但是仿佛可以看见种种征兆。比如那天他问吴婓会不会想他,吴婓没有回答,比如那天过的太过完美,以至于这样的不真实,比如那天他说要给吴婓电话,吴婓对自己家的号码要换,只字未提。
他是想就这样的消失掉的。
唯一可能的原因便是他害怕了。
他怕了来自于十八岁的孟熙凡的感情。
是啊是啊,一个才十八岁刚刚考上大学的孩子,如此热情的将自己所有的爱情都装载在双眼中毫不遮掩的表现出来,被这样的目光追随是多大的负担?
十八岁的孟熙凡爱上了十九岁的吴婓,十八岁的孟熙凡想要和十九岁的吴婓有一个幸福的完美的有结果的爱情。
十九岁的吴婓没有那样的喜欢十八岁的孟熙凡,于是,吴婓退出了,逃避了,放手了,消失了。
孟熙凡颓废了好一段时间。他徒劳的想要再次的和吴婓联系上。
他神经质般的蹲在学校的机房,每隔十几分钟便看一次邮箱,他一遍遍的打吴婓家的电话,重复的听着那句“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一点点的撕裂,然后这伤口表面终究还是长好了,结了痂脱了皮,变得麻木而厚重。
他知道吴婓不想见到他,他知道吴婓不喜欢别人的纠缠,所以他默默的接受了这个事实,渐渐可以做到不去想不去再为此事痛苦。
哪怕他在寒假暑假回到家,和吴婓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哪怕吴婓家的地址门牌号码甚至门口有几棵树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他都再也没有去找过吴婓。
有时候他走在路上会看见一个背影,那个背影或许有一点点像吴婓,他会心跳加速,每一个细胞都紧张起来,脑海中电光火石般的会想,若那个人扭过脸来,真是吴婓,他该怎么办才好?
那个人每一次都不是吴婓。他的心就像是坐游乐园的过山车,拎起、提到顶点、再坠落。
他独自一人去了博物馆,去看了西安来的古文物。
他一人徜徉在空荡荡的房间中,接受着那亘古的注视。
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像半年前那般难过了,只是有一点点气短,有一点点难以释怀。
时间,时间是多可怕的东西。它像流水,看似和缓,却慢慢的将巨石锐利的棱角磨的光滑。
孟熙凡以为自己在忘记吴婓。
或许这样的感情就和初中的时候暗恋上隔壁班上的某个小女生差不多,等到高中去了不同的学校,那种酸酸甜甜的感觉就像被一阵风吹散了似的,消失的无影无踪,毫无痕迹。
这一次,只是稍微漫长了一些。
但终究还是忘掉了吧。
大学四年,他爱上了另一个男生,那场爱情轰轰烈烈,开始的激烈,结束的纠缠。
他从未拿吴婓和那个男生进行过任何的比较,他甚至没有在爱情开始的时候想起过吴婓,哪怕一丁点儿。
难道这还不算是遗忘么?
但是吴婓还是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他在不知不觉中模仿着吴婓,用他的说话方式,用他的坐姿,用他那样有一点冷冰冰又有一点懒洋洋的看人的眼神。
孟熙凡热爱历史,孟熙凡热爱音乐,孟熙凡热爱肖邦的钢琴曲。
孟熙凡热爱所有吴婓喜欢的东西,孟熙凡自己都没有发觉。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有了失眠的毛病,他整夜整夜的瞪着眼睛,耳中是肖邦的钢琴曲,只有听着它,他才能够入睡。
两只手弹奏的肖邦的钢琴曲。
有人说过,再牛的肖邦也弹不出老子的悲伤。
他从未觉得肖邦是悲伤的,他只能听出那股寂寥,深深的绵长的寂寞,像一株豌豆苗,缠绕着越长越长。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吴婓,只是在七年的时间中,将他层层的掩埋了,埋到了记忆的角落,埋到了心的缝隙。
此时此刻,他对着吴婓的妈妈微笑,他知道,她已经不再记得自己的名字,只是对自己这张脸还有些许印象。
自己还记得她的儿子叫吴婓,文采斐然的斐。
吴婓深深的看着孟熙凡,口气像是对着多年相熟一直未断联系的老朋友:“孟熙凡嘛!”
原来,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熙熙攘攘的熙,平凡的凡。
他竟然还记得!
真是令人开心。
孟熙凡模式化的微笑,像是对着公司里来访的大客户,他低头看看吴婓的箱子,还是他最喜欢的颜色,孟熙凡笑道:“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
七年了,他的模样就和孟熙凡深远的记忆中的模样一般,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的眼神依旧清澄,透着一丝的傲气一丝的冷淡还有一丝的懒洋洋。
孟熙凡突然发现,自己如何模仿也还是比不上他一星半点的。
自己仿佛永远都是那个追随着他脚步的,劣质的仿冒品。
原来如此,七年时间,自己一直在干同样的一件事——蹒跚的想要走的离他更近一些。
如果有一场爱情,无疾而终,如果有一个人你永远也得不到了,那就变成他好了。
可是这世界上永远没有一个人可以变成另一个人。
就如同这世界上永远没有一个人可以取代另一个人一样。
吴婓也笑了笑,他说:“你才是,你也完全没有变模样。”
孟熙凡抚了抚脸,摸到了自己微微有点扎手的胡茬,他说:“不,我已经满是风尘味道。”
他已经在社会上摸打滚爬了三年,怎会还保留着七年前那副模样?
学会了防备,学会了见风使舵,学会了带着面具一般的微笑,学会了强迫自己去做一件件的不喜欢做的事情。
已经不再年少,便也失去了轻狂。
已经不再会以为幸福牢牢的被攥在手上,不再会奢望明天就能得到一切。
也许已经不再相信爱情,更多的是一种讶异和感叹。
七年了,竟然还忘记不了一个人,那个人当年如此决绝狠心的离开了自己,自己却从来没有恨过他一点点。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遇见了又能如何?
虽然这场碰巧相逢像是天降奇缘,可是失去的终归是失去了,时光是永远不会回转倒流的东西。
孟熙凡心情宁静,这不是强作镇定,而是真的平和淡定。
或许多亏了这几年的历练,见识了许多人和事,在跌跌撞撞中把自己的锋芒棱角也磨平了。
以后若是再遇见吴婓,应当可以如同今日,绽出一个中规中矩的笑容来,甚至伸出手去,说一声:“还好么?好久不见。”
陌生的,疏离的,平淡的,漠然的。
他起身和吴婓换了座位,他拖着自己随身的小包来到第二排的座位上,照旧戴上他的墨镜,窝在角落里躺好,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他知道自己没有忘记吴婓,他知道自己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可那又如何?
自己不是早已学会了不去奢求渴望那触手不可及的东西了么?
所以,哪里是没有变,分明我变得更现实了,分明我变得更世故了,分明我变得满是风尘味道了。
原来啊,你也不再了解我了。
孟熙凡安安静静的睡觉,他的耳边不再有吴婓的说话声,他努力的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脑海一片空白而清明。
而后他睡着了,在动车的抖动与并不小的嗡嗡声中睡的很熟,他完全没有做梦,他醒来,揉了揉自己脸上被衣服刻印上去的痕迹,活动了一下自己麻木的无知觉的手腕,慢慢的坐直身子。
就快要到上海了,已经过了苏州。他一扭头,发现身边原本坐着的那个人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吴婓。
吴婓稍稍偏着头,带着微笑看着他,问道:“醒了?”
孟熙凡在一霎那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又回溯到了他高中的时候,某一次和吴婓一块儿出游,那天疲倦的很,便在公园的凳子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吴婓也这样看着他,斑驳的树影投在脸颊上,一块明一块暗的,他也这般微笑着,空气都跟着明媚了。
心悸只是一秒钟的事情,下一秒钟孟熙凡已经换上了平常的笑容,点头道:“嗯,睡的挺熟,你怎么坐过来了?”
吴婓没有回答他,自顾自的问道:“工作了,在哪里?”
孟熙凡报出公司的名字,那是个在业界数一数二的企业,鼎鼎有名。
他是企业的优秀员工,年年都是,老板们都打心眼里觉得请到了他是公司的福分。他是工作狂,曾经有段时间天天加班到深夜,有些时候甚至不回家,拖出一张躺椅和衣睡几个钟头,起来继续赶制方案计划。
他曾经和同事说起过:“比起那些海归的高学历们,我还能如何?除了拼命努力,我别无选择。”
于是他受到了器重,他负责公司海外市场的业务,他开始了空中飞人的生活,常常在一周之内辗转几个国家。
有人问他:“熙凡,你为何这么拼命?你只要使出一半的劲也同样是优秀的。”
他笑而不答,他隐隐约约的清楚,因为他从未放弃追逐一个人的背影。
这个人此时此刻就坐在他的身边,还没有工作,一脸学生模样。
他在羡慕他崇拜他什么?
孟熙凡不晓得,他只是苦涩的觉得,自己永远永远,都只是吴婓劣质的仿冒品。
吴婓夸赞道:“好公司,有前途。”
孟熙凡勉强笑一笑:“还好。”
吴婓说:“我在法国上学。”
孟熙凡毫不惊讶,说:“我晓得。”
吴婓挑了挑眉毛,突然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就地撕成两半,又拿出一支圆珠笔,刷刷的写上自己的MSN号码递到孟熙凡手掌心里,“拿着,我的联系方式。”
七年前,他再也不回孟熙凡的邮件,七年后,却又主动的给出了自己的邮箱地址。
孟熙凡愣住,那张纸毛毛糙糙的划在手心里,轻飘飘的仿佛要拿捏不住,吴婓奇道:“你没有MSN么?还是说你都用□□?”
孟熙凡这才回过神来,从口袋中掏出名片,刚递出去又觉得这样很奇怪,于是手缩回去一半,名片却给吴婓扯过去,吴婓读着他的头衔,夸张的摇着脑袋,拉长声音说:“不——错——么——”
孟熙凡低着头在另外半张小纸片上写下自己的MSN,小心翼翼的送到吴婓面前:“喏,我的。”
吴婓仔细的折叠好,插进了自己胸前的口袋里,轻轻的在上面拍了一拍,笑道:“到了公司别忘了加我。”
孟熙凡没有点头,只轻轻的礼貌的回应着笑容。
很快到了上海,他们分道扬镳,吴婓去机场,孟熙凡去公司。
到了办公室,照例的要先处理积压邮件,孟熙凡展开裤袋中的那张纸条,吴婓的笔迹清晰的跳跃到眼前,他看了又看,看了再看,把那纸条重新折叠好,插进笔筒中。
也许是第一次,吴婓吩咐他做的事情他没有照做。
他不知道这样的相遇是不是一件天赐的好事,但他已经学会了让自己的生活毫无波澜的继续下去。
他想,自己对于吴婓应该早就没有爱情可言,剩余的只是难以放弃难以言喻的,和自己年少那段最美好的时光包裹在一起的回忆罢了。
第一天,他没有加吴婓的MSN。
第二天,他还是没有加吴婓的MSN。
到了第三天,吴婓加了他的MSN,他犹豫了一秒钟,点了确认。
于是多了一个好友,一个远在法国的好友。
吴婓轻松的和他打招呼,在他不忙的时候和他闲聊,偶尔发发邮件,附加着自己公寓的学校的照片。
他给孟熙凡看凡尔赛宫,看路边华美的建筑,看广场上成群的白鸽,还有不起眼的紫色的野花,或者是自己饭桌上的一碗泡面。
孟熙凡慢慢的觉得自己和吴婓越来越近,那种久违的轻松愉快安然的感觉又在他自以为麻木老去的躯体中复苏了,他开始抛弃那模式化的回答方式,开始肆无忌惮的抱怨自己的生活,开始给吴婓发越来越长的邮件,开始更加疯狂的从自己仅存的少的可怜的睡眠时间中匀出一些来看书,内容正是吴婓和他提及的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他开始不由自主的走上了那条老路,蹒跚着,追随着,吴婓喜欢的一切他都要去了解。
只为了离他近一点点。
他发现了这一点,但是他不愿意停。因为他眷恋那种可以随心所欲口出狂言放声大笑的感觉,他从心底里渴望着有那么一个人可以默默的听他抱怨,然后说出一席话,每一个字都直接的叩进心扉里。
更何况那个人是吴婓,是他心中未完成的一个梦想。
过了一些时日,孟熙凡在下班回到家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来电显示上是一串奇怪的号码,这通常都是国际长途。
他捏着手机,在铃声响了十几秒之后,还是按了接听键,不出所料,正是吴婓。
吴婓和他聊天,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开始的时候还稍微有些拘谨,讲到最后手机电池变得滚烫,将耳朵都晤的热起来了。孟熙凡窝在沙发上,懒洋洋的说着自己的工作情况,肆意的吐一吐苦水,胡乱的发泄几句,吴婓就在那边轻轻的笑,然后突然说道:“你这个孩子。”
孟熙凡只觉得耳根一跳,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紧巴巴的,他说:“我不是孩子了。”
那个腔调有点像是赌气,吴婓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你这个孩子啊……”
仿佛在他心中,孟熙凡永远都是那个一张娃娃脸,冰棒会吃着吃着化在手上的少年。
孟熙凡不再争辩,他忽的听见吴婓问了一句:“你那里几点了?”
他看一看表,回答道:“一点了。”
吴婓惊讶道:“抱歉抱歉!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孟熙凡呵呵一笑:“没事,还没到睡觉时间,我睡不着。”
吴婓责怪道:“明天上班,早点休息吧。”
孟熙凡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失眠,睡不着。”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过了一小会儿,听见吴婓问道:“真的?”
孟熙凡说:“嗯。老毛病了。”
“那我弹琴给你听吧。你去躺下,我弹给你听。”
孟熙凡想说不用了,可是那三个字终究没有出得了口。他乖乖的躺下,像是中了有魔力的咒语,他听见音乐声顺着手机流淌过来,和缓的,平静的,温柔的。
这是不寂寞不悲伤的肖邦。
这是一只手弹出来的肖邦。
他将耳朵更紧的贴上手机,想离那声音更近一些。
虽然他还是睡不着,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心从未有如此的宁静安和过。
仿佛那逝去的好日子又回来了。
仿佛还坐在学校中心花园那棵开花的树下,微风吹过来,粉红色的毛绒绒的花瓣散在书页上,妩媚又柔软。
那一夜过后,孟熙凡想,他又重新的被吴婓深深的吸引了,但是他不想承认那是爱情。
或许,他们可以成为无话不谈的,远隔重洋的朋友,保持这样的关系,好像知心笔友一般直到终老。
但是吴婓问了他一句话,在某一次弹奏肖邦的中间,吴婓忽然的停下来说道:“你也来法国吧。”
孟熙凡正恍恍惚惚的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听见这句话,一时半会还回不过神来。
吴婓又道:“来法国吧,到我身边来。”
孟熙凡眨了眨眼,慢慢的坐起身来,心脏一下子跳的如此之快,那句声音不大的话像是雷炸在耳边一般,让头脑嗡嗡作响。
他定了定心神,他在想吴婓是不是在开玩笑,他们刚刚恢复联系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吴婓怎会突兀的发出这样的邀请?
如果这句话放在八年前去说,自己一定欢欣雀跃,第二天就会收拾行囊抛弃一切的去找他,但是如今,自己只能干笑一声,然后轻描淡写的说:“去法国?怎么去?”
吴婓说:“你可以来读书。可以申请我在的学校,可以和我住一所公寓,我这里很宽敞,两个人完全没问题,你看过我的照片,那是张king size的双人床。”
这是一个暧昧的暗示是一个露骨的邀请,就差没有直白的说出来:“来吧,来我这里吧,和我在一起吧。”
从前渴望了许久的,失去了许久的,令人绝望透顶的东西这样轻巧的来到了唾手可得的地方,孟熙凡反而不敢去触碰。
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纷纷乱乱,比如,工作怎么办,比如,这是真的么,再比如,吴婓,你真的爱我么?
想到了“爱”,孟熙凡觉得自己都要发笑。
这个害死人的字眼啊,这个需要掏心掏肺才能证明的摇摆不定的字眼啊!
你爱我么?
在我以为你爱我的时候,你离开了;如今让我怎么再一次的相信你呢?
若是你不爱我,为何要这样的撩拨我呢?
孟熙凡不问现在,只说从前,他说:“吴婓,你告诉我,你曾经爱过我么?”
吴婓陷入沉默,孟熙凡耐心的等待,他仿佛并不很在意那个答案,他心情轻松自然,他眼睛盯着墙上的钟表,看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
许久,吴婓压抑的回答说:“那是美好到宁愿再没有记忆的过去。”
孟熙凡只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像浸泡进了冰水中,凉到彻骨。
他暗暗的下定了决心,既然有了他这句话,那就不用再考虑爱情上的继续了,什么巴黎,什么双人床,全部都是泡影。
既然宁愿没有继续,那又为何要继续?
如果人能做到一直如自己所希望的一般理智就好了,如果人能按照自己设定的轨道进行,永远不会偏离就好了。
如果决定放弃,就可以毅然的截断这感情,就好了。
往往事与愿违。
或许人生之不如意,真的十有八九。
孟熙凡当然没有去法国,他按部就班的过自己的生活。
但是他无法把吴婓的那句邀请忘记,那几个字如同咒语,会骤然的跳进脑海中,让人措手不及。
有点像学生时代考试前的心境,明明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壮烈,不管不顾的玩的昏天黑地,却还是会突然一下脑中一凛,想起日期一天一天的接近,心中就是一紧。
幸亏工作一如既往的忙碌,孟熙凡待在飞机上的时间比空中小姐更长,有的时候着他几个小时就要上另外一条航线,精神天天紧绷着,就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儿女情长,日子过的飞快,从前没有怎么感觉到,只恨自己怎么还不能快快长大快快独立,可以脱离家庭管束追求自己心目中的生活,倒是这几年,安定了,走上正轨了,才开始发现一年又一年,真如白驹过隙,再想挽留都是徒劳。
也许是在慢慢变老,于是心态也跟着晕染了一种颓废和恐惧,每天起床摸着自己的面颊,都生怕眼角冒出一条鱼尾纹来。
吴婓还是会和孟熙凡联系,他再也没有提起过“来法国,和我在一起”这回事,仿佛那句话只是顺口一说的玩笑话。
他依旧听孟熙凡絮絮叨叨,他依旧会单手的弹一曲肖邦催孟熙凡入睡,他依旧用那种略带宠溺的口吻说:“你这个孩子。”语气中分不清是怜爱还是稍微责怪。
孟熙凡很爱那句话,听的人骨头都要酥软了,闭上眼睛,好似就能感觉到有个人睡在他的身旁,手指轻轻的抚在他的头发上,缓缓的暖暖的拥抱过来。
于是就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中睡去,睁眼梦就要醒,不如长醉不醒。
这样子又过了两年,转眼间孟熙凡已经二十八岁。
公司开了年会,孟熙凡又是优秀员工,受到大大的褒奖。他端着酒杯走到老总身边,笑着扬起脸道:“我要辞职。”
老总一下子愣住,继而平静问道:“为什么?”
孟熙凡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两年前我就一直在考虑,今天终于考虑好了。”
老总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孟熙凡说:“最快的话,也要半年后,或许一年,如果不顺利,甚至会一年半。所以想提前先和您说,如果您找到更合适的人选,我会立刻和他交接。”
老总闷闷一笑:“不会有比你更合适的了。不如这样,既然你还要等半年,那就暂时不要走,再考虑考虑,时间快到的时候,你做出的决定我一定会尊重。”他顿一顿,手中的酒杯在孟熙凡的杯沿上轻轻一碰,“失去你是公司的损失,可既然已经考虑了两年,想必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孟熙凡笑一笑,是重要,但也很有可能是自己又一次的错误决定。
思考了两年多,心理建设了两年多,竟然选择了这么一条路——他瞒着吴婓,报了法语班,申请了法国的MBA,或许还要考GMAT,准备去法国。
心中总有个声音不甘寂寞的叫嚣着:要过自己的生活,在还没有完全老到麻木的时候,要再去争取一次,要再年轻一把潇洒一把随心所欲一把。
辞职的话说出了口,心里一下子清明起来,那些纷纷扰扰纠纠缠缠被抛到九霄云外,浑身上下都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
是的,我孟熙凡就是爱着吴婓的,十年来,从十八岁被他甩掉开始一直到为了他要去法国的现在,都爱着他。
想来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想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哪怕这个人永远伤害着自己。
孟熙凡特地争取到一个去英国开会的机会,他对吴婓说:“开会完了,我有时间来巴黎一趟,我们碰一面吧。”
以前他也常常到欧洲,却像刻意回避一般,绕开法国,这次却不一样。
好像打开了心结,做出了如此突兀的决定之后,就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吴婓一面。
想紧紧的拥抱他,想听他亲口说那句“你这个孩子……”,想感受他身上的热度,不再是只能听见遥远的笑声,更想要看见活生生的人。
吴婓沉默了几秒,有些生涩的说:“我可能会有些忙。”
孟熙凡说:“没关系,碰一面就好。”他如此急切热情,以至于忘记了去体会吴婓的语气。
那和十年前相似的回避的语气。
孟熙凡赶到巴黎,和吴婓约好了地方,行李往酒店里一扔,空着肚子就迫不及待的上了地铁,他在飞驰的车厢中给吴婓电话,声音止不住的欢乐上扬,他说,嘿,我到了我到了,来接我。
吴婓说:“好,我们一起来接你。”
他说的是“我们”,还有“一起”。
孟熙凡手指一僵,刚挂掉的手机嘭的坠落下来,砸在脚面上弹到一边,孟熙凡赶紧弯下腰去捡,试了一两次都没有成功,指节像是不能弯曲。
旁边的乘客替他拾起来,他闷闷的道了句谢谢,浑身的血液都冰凉了。
他突然想起,刚到巴黎的时候吴婓给他电话,没头没脑的来了句:“对了,我一直没告诉你,我有室友了。”
当时还沉浸在高昂的情绪中,这句话轻飘飘的顺着耳孔钻了出去,现在却霍然的明白了所指的含义。
原来那张king size的双人床上,已经没有了空缺位置。
原来吴婓的身边,也没有了空缺位置。
孟熙凡觉得自己在这地铁上崩溃了,他胡乱的在随身的包中摸索,他摸到了自己刚买的墨镜,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把它拽在手里,立刻就扣在了脸上。
视线一下子昏暗下来,没了刺眼的白色灯光,好像周围的喧嚣也被屏蔽。
仿佛进入了朦胧的梦境,仿佛可以不用面对现实。
那天并不算晴,天气有些阴冷,戴着墨镜的孟熙凡走在大街上,这身装扮十分奇怪。
他在约好的地方看见了吴婓,吴婓的身边站着他的室友,一个高挑的华裔男子,大约和他们一般年纪。
吴婓说:“熙凡,这是付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他的身份。
付企向孟熙凡笑着打招呼:“你好,来法国幸苦了。”他们彬彬有礼的握手,付企诧异的问道:“你是不是穿的有点少?怎么手这么冰?”
孟熙凡耸耸肩:“没关系,我一年四季手都冷。”
一路上孟熙凡都戴着墨镜,付企瞟了他几眼,欲言又止。
孟熙凡指着鼻梁笑道:“难得买了这么贵的墨镜,一定要戴到够本。”他看见吴婓一言不发的注视着自己,他没有把头扭过去,只用余光盯在吴婓脸上,直到吴婓微微的低下头去。
他来到了吴婓的公寓,那个在照片中见了许多次的地方。
屋子中有太多的两人共同生活的痕迹,它们无声的宣誓着屋子主人们的关系。
一切不言而喻,在吴婓说“我们”的时候,答案就揭晓了,只是现在被确切证实。
自己果然就是这样的人,只想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但那个人永远伤害着自己。
吴婓默默的在孟熙凡身边坐下,付企伸过头来,热情的招呼着:“你还没吃东西吧?我帮你做一些来。”孟熙凡还没来及客气,他便进了厨房忙碌起来。
吴婓不开口,孟熙凡也不开口,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在地铁上涌出的眼泪早就蒸发的干干净净,眼圈上的潮红也一定褪的毫无痕迹了,他取下了那副墨镜,折叠好还放进包里,然后开始熟练的和吴婓说话。
就像对着大客户,说他们会感兴趣的话题,说的开心快乐,皆大欢喜。
片刻,付企端着热腾腾的面条进来,满满的一大碗,他热情的招呼着:“快吃!趁热!”
吴婓脸色一变,刚想站起身来孟熙凡就按住了他,眨着眼笑道:“好久没听见你弹琴,能为我弹一首么?”
吴婓勉强笑道:“你要听什么?”
孟熙凡吸着面条,嘴里含糊道:“肖邦,就要肖邦。”
他把面条吃的干干净净,甚至连汤都喝完了,他揉着肚皮半倒在吴婓家的沙发上,耳边是流畅的钢琴曲。他一斜眼,瞥见吴婓的床脚盘着一只慵懒的猫,那猫半眯着眼睛,蜷缩在床边上,张开嘴,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
这是两只手的肖邦,却像是无节奏的敲击一样听不出任何的滋味。
就好像刚才那一碗面条,虽然吃的精光,却只能感到恶心。
吴婓也知道的,孟熙凡最讨厌的食物就是面条,讨厌到一根也咽不下去。
今天,他却吃了一整碗。
孟熙凡起身告辞,说是晚上还有重要的事情。
吴婓和付企将他送到车站口,孟熙凡转身向他们道声再见,挥着手潇洒的走掉了。
他回到酒店,解开衬衫的扣子,趴在床上缓了许久许久才觉得自己一直上扬微笑的嘴角终于能抽动两下了。
他被深深的疲倦席卷,面孔朝下闭上眼睛,再也不愿睁开。
在陷入昏睡前的一秒,他静静的想,原来,我花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从中国来到英国,再从英国辗转到法国,就是为了看望一个已经有了男友的你,还有吃一碗我最讨厌的面条。
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当年吴婓还在练习架子鼓的时候,条件艰苦,学校的乐队只能在防空洞里偷偷的排练,自己是个有洁癖的处女座,却能够坐在老鼠乱窜的地面上看着他,屁股底下发霉潮湿也能不管不顾。
然后他又梦见了那碗面条,热气蒸腾上来,蒙住了眼睛。
他突然觉得眼睛很疼,越来越疼,那种疼痛从梦境一直渗透到现实中来,于是他醒来了。
他却睁不开眼睛。
孟熙凡摸索着进了卫生间,打开镜前灯一看,双眼已经肿的核桃一样,只能勉强的睁开一条缝来,一遇见灯光便止不住的刺痛流泪。
是了,隐形眼镜忘记摘下来,然后,或许在梦里痛哭了几场,于是结膜感染了,成了这么一副狼狈的模样。
他对着镜子脸色惨白的一笑,还好还好,我买了墨镜。
如此昂贵的墨镜,怎能不戴个够本?
孟熙凡回到中国,眼睛过了几周才痊愈,他不再和吴婓联系,吴婓也自觉的不再给他电话,但是他每晚依旧要靠肖邦的钢琴曲入睡,或许,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不能说改就改。
就像这么多年来爱着的人一样,也不能说忘就忘。
十年来,第二次被他甩掉了,残忍的坚决的,甚至更甚于上一次,自己却从来不恨他,多可怕的感情。
如此的又过了几个月,先前报的法语班即将开课,孟熙凡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吴婓的。
吴婓声音低沉,吴婓说:“你会找到一个更爱你,更珍惜你的,你也更爱的人。”
孟熙凡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喷发出来,他只会对着电话重复:“不会,不会,不会,不会,不会……”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他只能透过家中的镜子看见自己面无表情的机械的动着嘴唇。
他想,吴婓,你压根就不了解,你什么都不了解。他觉得自己阴暗的心情堆积到了顶点,像个火山一样快要爆发了。
吴婓咳嗽了一声,声音沙哑:“你听我说。”
孟熙凡立即住了口,虽然他的脑中还在不停不断的重复着那两个字,像是坏掉的录音机。
吴婓说:“我和付企分手了。那天你来过,我就发现,我不能和他在一起。”
他说:“熙凡,你来法国,我们在一起。”
孟熙凡愣住,连脑中的那个声音也一并的停下,安静,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安静的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了。
吴婓等待着,也不作声,快要让人产生了电话坏掉的错觉。
孟熙凡简短的说:“好。”
这个字一出了口,他就觉得自己被快乐淹没了顶,整个人像是打了兴奋剂一般活泼起来,恨不得握着电话手舞足蹈。
他嘿嘿的笑着,像个肆无忌惮的少年一般,他对吴婓撒娇般的说道:“喂喂,你晓得么!我都羡慕你家那只猫!”
吴婓温柔的问:“为什么?”
“因为它可以天天的蜷缩在你的脚边,我也只需要那一点点的位置就可以了。”
吴婓笑道:“你这个孩子……”
End
这样的感情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那个从来没有绝望过没有放弃过的人。
在这样一个被甩又被捡回来的故事中,或许那所谓的冠冕堂皇的尊严,都不重要了。
这就是生活吧,永远无法解释无法预计。
纵使周围的所有朋友都反对,不还是这么做了?
止于此,算是一个祈祷一般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