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绛初》有所不为

24、不速之客

　　又是一年春节，外婆家客厅又堆成小山似地，而且，这小山比往年要高出一些。我妈非常客气地对吴娟说：“你们单位分的全拿这儿来，你爸妈那里不带点？”
　　吴娟非常骄傲地抱起双臂，“他们才不稀罕这些，我拿回去了他们也不记得。”
　　又是一阵沉默。大舅“嘿嘿”干笑，笑脸挤出不少褶子。“岳父母太忙，从不关心这些小事，送回去也落不到什么好。”
　　“那是，那是。”大姨应和道。她点了点那些过年物资，嘴里念念有词。气氛又轻松了些，大家围坐在沙发上，谈论各自的年终奖。
　　这种情景，小姨总被排除在外，她插不上话，自然没有凑热闹的必要，于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拿本书看。这会，她正要往房里走，却被吴娟叫住了。“林绛初，你们单位没分过节物资吗，没有年终奖，一点都没有？我们单位的临时工，都表示表示了。”
　　小姨立住了。这种事情多次出现，她真的很烦了。
　　全家人的目光又都聚焦在小姨身上。大舅很紧张，我妈有些慌张，大姨的眼珠子又滴溜溜地转起来。
　　大多时候，小姨是隐忍的，但如果对方太过份，她也不会任人欺辱。她做事向来有分寸，不是万不得已，她不会发脾气，或者以牙还牙。被农普办主任老婆欺辱时，我觉得她做得很对。
　　小姨转过身，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说：“分了如何不分又如何，你分得多就能证明你比人有份量，比人高半截？你的价值就靠这些东西来体现？”
　　吴娟没想到小姨会怼她，眼睛瞪得溜圆。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还嘴，却半天憋不出话来。
　　大姨低着头，嘴角的笑意一圈一圈荡漾，好不容易才忍住。我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怎样想，是站在吴娟那边，还是维护小姨。
　　我妈和大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交流数番，仍无计可施。
　　小姨回房了，她像是赢了，可不知为什么，我鼻子酸酸地，特别难受。
　　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
　　大概是三月，具体不知哪一天，大舅看新闻时突然说：“咦，国家鼓励搞个体户，林绛初，你干脆做生意去算了。”
　　家里人对小姨的工作向来敏感，听大舅这么一说，都走到电视面前了。外婆关心地问：“怎么回事？”
　　“你们看，《新闻联播》里说的，国家颁布了一个什么意见——鼓励支持引导个体私营等非公有制经济发展……”
　　“我当是什么大事。”外婆很扫兴，“那也不是每个人都干得了的啊。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能做什么生意，一没经验二没门路。”
　　“我就这么一说。”
　　外婆站在那里呆了呆，望着小姨的房间出神。我知道，小姨工作的问题要提上日程了。
　　外婆再没去找我妈，她应该是跟大姨说了什么，那两天大姨老瘪着嘴，很不情愿的样子。就在那个周末，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个白净得像京剧小生的男子，大姨唤他小周，给大家介绍说，是同一批分进来的同事，而且是大专时的校友，只比她低一届。大姨笑笑说，她和周老师很有缘份。周老师连声附和：那是，那是。周老师教语文的，讲话斯斯文文，外婆见他便会意地笑了。
　　小姨还没回来，大姨、大舅、吴娟以及周老师，四人组成一个牌局，外婆在楼下叮叮咚咚做晚饭。四人麻将虽然打得挺热乎，但看得出来，周老师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往大门口瞄一眼。大概六点，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周老师竟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一家人等你吃饭呢。”外婆心情很好，笑着对小姨说。
　　那天小姨穿了一件Ｖ领毛衣，里面是一件白衬衣，简简单单的打扮，却显得清纯过人。自打小姨进屋，周老师的视线便再没离开她。
　　小姨冷冷地扫了周老师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她只当他是吴娟的客人，她几乎从不正眼瞧吴娟的那些牌友。吃饭的时候，大家故意安排小姨与周老师坐一块，小姨专注吃饭，根本不跟周老师讲一句话。
　　“林绛初，家里来了客人，你还没打招呼呢。”大舅提醒小姨。他笑咪咪地，还冲小姨眨眨眼。
　　“嗯？”小姨抬起头，看着大舅，又看看周老师，很不解地：“打过招呼了啊。”
　　“这是林黛初的同事，周老师。”大舅重新介绍。
　　“你好！”平淡的问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周老师却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答：“好，我很好。”
　　“哈哈哈——”一桌子人都笑了。
　　周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小姨偏了偏头，觉察到有点不对劲。
　　吃完饭，大姨破天荒地招呼小姨：“林绛初，到楼上来观摩观摩吧，你反正也没什么兴趣爱好，学会打麻将有时可以消磨下时间。”
　　“不了。我累了，想早点休息。”小姨谢绝。
　　周老师一直等着小姨的答复，见她回绝，就一刻也呆不下去。他随即告辞，双手抱拳，“我还有事，不打扰了，下次再会。”
　　外婆脸上写满了失望，又不便强留，意味深长地：“常来玩啊。”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
　　周老师走后，外婆到小姨房间，坐小姨床头，开始做她的思想工作了。外婆斟酌了下，说：“你看那周老师文质彬彬的，讲话客客气气，一看就是读过书的，还挺不错呢。”
　　小姨依旧冷冷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爱好文学吗，他教语文的，你们肯定谈得来。都是年轻人，交个朋友也不错啊。”
　　小姨原本躺在床上看书，听到这话，把书合上，烦恼地闭上眼睛。她知道外婆想说什么，缩到被子里，把头严严实实遮盖。外婆自讨没趣，叹息着离开了。
　　几天后，周老师又来了。他们在楼上打牌时，大姨抽空下楼，在外婆耳边悄悄说：“这次是他自己提出要来的，看来，他对她挺满意的。”
　　外婆喜形于色，“那好，那好，就是——林绛初好像没什么感觉——不来电。”
　　“慢慢来。就她那榆木脑袋。”
　　“那你还得帮衬着点。”
　　“唉，试试看吧。帮了这回没下回了，你看她那臭样子。”
　　中饭时，楼上的牌局还没散，外婆便留周老师一起吃饭，周老师也没拒绝，只是说：“谢谢啊，怎么好意思。”
　　吃饭的时候，周老师主动找小姨攀谈：“你姐说你文学素养高，其实你没必要委屈自己做不喜欢的事，你应该干你的强项，发挥你的特长、长处。”
　　小姨正夹菜，筷子停在半空，这话打动她了。她自然而然地扭过头，说：“可我没什么技术，特长。”
　　“那不一定，可能只是你未发觉。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基本上是浪费时间。”
　　小姨表示认同，睁大眼睛，那双眼明亮清澈，纤尘不染。
　　周老师看着这双眼睛，非常心驰神往，那陶醉的模样，像是要掉进那弯清泉里。
　　吴娟觉得扎眼，干咳一声：“嗐，吃个饭还要插播一段狗血剧情——”
　　大舅拍了一下吴娟，“瞎说什么，快点吃，吃完我们出去逛街。”
　　“好啊，好啊，今天天气这么好，下午就不要呆在家里了，不要辜负这大好春光。林绛初，你也一起去哟。”大姨兴致勃勃地，她对小姨这么热情，我还是头一次见。
　　“我不去。”
　　“为什么，老呆在家里会长霉的，本来就是梅雨季节。好不容易出个太阳，消消毒杀杀菌也好。”
　　“我还是呆在家里好了。”小姨仍然拒绝。
　　那四人只好按原计划出门，周老师脸上的失落，不知有多明显，他想留下来陪小姨，可又不好意开口，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大概一小时后，那四人回来了，大姨一进门就大喊：“热死我了，又累又困。”
　　周老师附和道：“中午的太阳是有点晒。”
　　吴娟哑然失笑。
　　外婆笑着招呼道：“太阳晒久了是犯困，那就在家好好休息下。”
　　大姨回房睡觉去了，牌局自然无法进行，但周老师没有要走的意思，外婆只好坐沙发上陪他聊天。
　　“你爸妈身体还好么？”
　　“还行。”
　　“上班辛苦么？”
　　“还好。”
　　……
　　外婆没话找话，我看着都累。
　　吴娟“噔噔噔”上楼了。大舅东张张西望望，也跟着吴娟上楼休息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外婆和周老师。周老师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外婆只得没话找话，陪着笑脸应酬客人。我觉得周老师太不懂味了，想接近小姨，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为难一个老人家。他看不出外婆陪他说话很吃力么，他太自私了，简直冷血，猥琐。我愤恨地想着，希望他快点走，可他屁股就像长了钉子，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小姨从房间里出来了，客厅里的两个人都解脱了似的。
　　周老师抢先打招呼：“林绛初，你平时都看些什么书，可以让我参观参观么？”
　　“哦——”小姨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难住了，她原本肯定不愿意，但出于礼貌又不能生硬拒绝，只得勉强地答：“哦，行吧。”
　　外婆长吁了一口气。
　　周老师毫不客气地快步走进小姨房间。他在书架上浏览，并随手抽出几本。“哇，你居然看梁漱暝、季羡林——”周老师惊讶得瞠目结舌，“简直是个奇迹，现在的女孩子要么不看书，看书也顶多看些通俗小说，譬如金庸。不是说金庸的小说不好，而是它倾向于消遣，内容较浅显。”
　　周老师含情脉脉，眼波流转，小姨扭头避开那目光。“你去社会福利院工作太浪费，太屈才了。你比我们学校很多老师都要强。”
　　“看过几本书并不能说明什么。”小姨很谦虚。
　　“还有莎士比亚，你喜欢他的作品？你能读懂么？”周老师翻开一本书，问道。
　　“只是喜欢他词藻的华丽唯美，构思的精心巧妙，以及——”
　　周老师身体又轻微地发抖，我猜想，如果不是跟小姨还不太熟，他说不定会拥抱小姨。周老师克制地吞了吞口水，喜滋滋地说：“下回我带几本书过来，你肯定喜欢。”
　　小姨犹豫着，她没想好怎么回答。她刚准备说：不用了！但周老师不等她说出口，就转身走了。
　　过了几天，快下班时，周老师抱一摞书到社会福利院，在门口候着小姨下班。小姨的同事们还开她玩笑，说有男朋友了还守口如瓶。小姨没解释，但很不高兴。她并不了解周老师，只不过，听他滔滔不绝地谈论文学，也是她苦闷生活里一抹色彩。
　　周老师说要送小姨到家，免得她抱不动书。她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是啊，为什么不直接送到她家，而是大费周章把书抱到这，再送回去？
　　周老师抱着书，一路上非常兴奋，口若悬河。他是语文老师的，马路便是他的课堂了，从古典文学讲到现代文学，从托尔斯泰、肖洛霍夫到笛福、毛姆，非常卖力地讲解。他的脸因为激动两颊泛红，嘴角挤出些许唾沫，那样子很是滑稽可笑。
　　“中国的近代文学作家里面，我比较推崇张爱玲。”周老师换了个姿式抱书，话题也从外国文学转到了中国文学。
　　“我也欣赏她。”
　　“哦——咱们可是英雄所见略同，”周老师越来越觉得小姨是他知音了，“张爱玲聪明伶俐，眼光很毒，对人生的观察细致入微，对人性的刻画入木三分。我对她是佩服至极。无论是在语言的运用，还是作品的艺术深度，张爱玲都达到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但在我们的语文课本上，是看不到她的作品或者作品节选的，编订者认为她的文字太悲观，太悲凉，或者风格太晦涩，不适合用来教育学生引导学生，这样一来，很多人少了一个领略天才文学家风采的途径……”
　　不知不觉，就到小姨家了，周老师不进去，说改天再来打扰，这一举动令小姨颇为意外。他抱那么一大堆书，先到福利院，宁愿走那么一截路，到了她家，却又说要走。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小姨当时觉得，他人应该不坏，谈不上饱读诗书，但也不是心无点墨。他喜欢卖弄，但对人也还礼貌。每个人都有缺点，如妈妈所言，可考虑做个能聊天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