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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挨打的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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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风暖极了,这日赵姝捱不过妹妹撒娇,出宫墙去。
她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带刀侍卫开路,宫娥拥簇,排场之大。秦荣公主赵姝与六公主的车辇停在左丞相府邸门前。
丞相府老管家见了,赶紧派人去请主人来。他小跑忙下去,忙弯腰作揖行礼,“公主大驾,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今日左丞相夫人虚六十寿宴,前来贺寿女眷非富即贵,门前香车宝马排至街尾,好不热闹。
不少人家借着今日宴席相看子女。闺阁小姐们好生打扮,内院妙龄莺燕云集,欢声笑语飞出墙外。
两位公主更是汴京城最矜贵的女子,马车直接停留宅门,几位尚在门口赴宴官夫人停下来望着看。
只见宫婢掀开车帘,里头出来一位妙龄女子。
如今虽已春,可春寒料峭,女子宫装稍薄艳丽,乌髻珠钗华丽,她站在马车前,抬头打量着丞相府,
她下了车,里头随着出来一名女子。夫人们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身后的女子身上。
两人身形相似,后出来的公主更高些,宫装相比更清素一些,发髻珠钗较少,独一只步摇便能彰显其身份不低。
“这就是秦荣公主啊?”
片刻,有人回她:“你竟不知这位公主?”
“汴京谁不知官家太子最宠秦荣公主。恨不得将天下珍宝捧给她,好生羡慕。”
“今日连秦荣公主都来了,太子殿下也会来吧?”
衣着华丽的六公主扫了眼周围,再看身边的女子,不满道,“三皇姊,叫你穿得好些出来,看看周围,莺莺燕燕穿得像花儿似的,你也不怕下了面子。”
被说的女子不以为然,脸上笑意温和,故意吓唬她:“那你这般说,我就回宫去,你自个儿给左丞相夫人拜寿罢。”
六公主一听,忙挽住皇姊胳膊,好声求饶道,“我的好皇姊,我错了,我错了。您可得与我一道回宫,不若被母妃知道我一人出来,非得将我再关在殿内两月静思不可。”
她抱住赵姝,好似抱住一道护身符。
两人进了左丞相府邸,不少官夫人近前来行礼,秦荣公主皆颔首回礼,端庄典雅,落落大方,眉眼间笑意已掠过少女时的娇俏,只有贵者看待万物的慈和。
还未走至前院,丞相老夫人的大媳妇携带众女眷前来,“臣妇不知秦荣公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公主恕罪。”
秦荣公主面上仍旧是温和笑意,声音不徐不疾,“是我与六皇妹不请自来,叨扰府上才对。太子皇兄听我来此,托我备了薄礼,代他向丞相左夫人贺寿。”
汴京城无人不知,太子监国五年有余,同太子同父异母的姊妹虽多,这三公主赵姝可是第一个未出降便得了封号。
彼此再寒暄两句,请了两位公主上座。六公主晃才十四,不如赵姝坐得住,有官家小姐相邀便跟着去了,留赵姝这众官眷听戏。
左丞相夫人曾氏满头华发,侧首看身旁年纪虽轻,可性子沉稳的恬静女子,出声道:“劳的公主陪我这老货看戏,真是委屈您了。”
赵姝认真目光从台上收回,看向老夫人,笑了,“夫人哪里的话,这出《三郎探母》情感至深,何为委屈一说。”
“婆母,这折戏是四公子特意为您点的呢,还专门请来梨楼的白文。”后座的二媳妇听得两人谈话,凑来插话道。
赵姝抬眸,看向打扮富贵的夫人,她对上赵姝的眼神,脸上笑意更加放大,她预张口,
赵姝却神情不变,挪了目光去。
曾氏看着眼中,束眉低声叱这插嘴的妇人,“无礼,公主在此,未叫你回话怎敢插嘴。”
贵妇人笑脸僵住,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还未缓过神来,脸色颇为讪讪。
赵姝无甚在意,安抚地看妇人一眼,“无事。今日本就是老夫人您寿辰,在下只是前来贺寿的小辈,不必拘礼。”
话落,曾氏看向赵姝笑意越发慈爱,“公主心善。”随后朝着插嘴儿媳妇呵道:“还不快向公主道谢!”
今儿这么好的日子,自己还被婆母训斥,贵妇人脸上笑勉强维持,还是起身向朝赵姝抚了抚礼。
赵姝倒也坦然,受了这礼,等这一折戏完,她便借口离席找六妹妹去,省得在这找不自在。
待人走了,方才的妇人又凑上来,压低声音,“婆母,您对秦荣公主客气作甚,圣上已有意将她许配给我们家四公子,她不久就是您的孙媳妇…………”
妇人话还没说完,婆母厉眼一扫,她剩余的话愣生生憋在心口:再不久这公主还就是自己的儿媳妇,哪有未来婆母要对儿媳妇这么客气的。
本朝注重孝道,尽管她是皇家女又如何,昔日琼芳大长公主何其高傲,出降后还不是如百姓女一样侍奉姑舅,善待丈夫庶子庶女。
正想着,心中气顺多了。
这厢赵姝离开戏台,往园林去,没急着找六皇妹。她素来对人多之地厌烦,着宫婢寻了处安静处,等开席再去。
彼时,她独坐亭中,喝茶慢慢溢出。风吹过水面,携来一阵凉意,对岸传来一阵骚动,赵姝原没在意,喊打喊杀之词污秽至极。她凝眉起身。
府上四五小厮正按着一个人往水里,被摁住得那人双手不住的扑腾。
“狗娘养得,晦气玩意儿。”
“席面上也是你能碰能吃的?”
“今日若不叫你长长记性,以后不定还在府上偷金摸银。”
“既要填饱肚子,这么大片湖爷赏你都喝光。”
“…………”
被摁在水里的人,勉强挣扎着,浑身被水弄湿,偶尔被抓着头发抬起来,还没来得及换气又被狠狠摁下去。
咳嗽声生生咽在水里,憋在肺里。
“快救他!”
赵姝急出声,唤宫婢前去制止。对岸听到亭中声响,没停下下手反而越来越狠。
等赵姝过去,那行人想溜,被随行侍卫眼疾手快抓住。
“他犯了何事,要如此至他死地。”亲眼目睹杀人行凶场面,赵姝气愤语厉,一改方才温柔气质。
今日府上来的夫人小姐非富即贵,非他们所能招惹。
为首的小厮颤巍巍道:“回这位小姐,阿苟偷吃宴席上吃食,被小的们逮住了,是以此惩罚。”
赵姝目光落在旁边地上的人身上,他蜷缩着,扑在地上呕水,奇异瞧着微弱,且衣裳十分狼狈贴在身上,赵姝唯独注意那后背的脊骨惊凸得吓人。
赵姝不忍见此惨状,下意识撇过头去。
贴身宫婢出声:“既是偷吃,小惩大诫即刻,你们口出秽语,若非公主及时制止,此时怕要闹出人命。”
这小厮赵姝身边丫鬟称报公主,身体唬了一条,忙跪在地上磕着响头。
为首急忙寻借口,“公主不知,阿苟低贱,这死了也……”
“混账话!”
赵姝怒斥,即便尚在宫中,父皇仁爱,鲜少对黄门宫婢痛下责罚。如今竟在臣子府邸,区区小厮都敢肆意糟践人命。
“他再低贱也是一条人命,你不过是个小厮,竟这般大的口气!”
“本公主竟不知,丞相府的小厮也能随意打杀人了。难不成比圣上父皇架子还大?”
赵姝言语犀利,此话一出,几个小厮惧皇威,面露恐意,腿软扑在地上,纷纷求饶。
周围官家小姐听见这边动静,都围了过来。可一看见地上的人,皆侧首举扇掩唇,满是嫌弃。
赵姝提了裙裾,蹲在阿苟跟前。
稍低头向看清他的脸,他去有所感应,将脖颈弯得更低,额头近乎挨近地面,卑微到泥土。
他太瘦,肌肤之下无肉般,只剩骨架像一杆竹子撑起单薄春裳。
阿狗……当真瘦弱得像一条小狗。
赵姝声音轻柔下来:“我救了你,为何不敢看我?”
被扑打在地上的小郎听闻将头垂得更低,手掌撑在地上紧攥成拳头。他尽力压住心中翻滚情绪,咬着牙,自喉间一字一字蹦出。
“小人卑贱,恐辱您眼。”
蓦地,秦荣公主被他压抑又自我作践的话听得心闷,看见他手上的伤,“你抬起头来,今日谁打了你,我给你做主。”
此时,府上四公子余瀚奕匆匆赶到,知晓事情原委,忙向赵姝告罪,“府上下人失职,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赵姝不应余瀚奕本分,直看着地上的人,等着他的话。
他却将头压得更低,是从他以往的挨打经验中,此刻说话会让拳脚落在身上更重。
余瀚奕狠狠瞪了地上的人,今日便是他整这些幺蛾子,恨铁不成钢,踢了他一脚,“公主叫你抬头,你便抬头!”
赵姝下意识怒斥余瀚奕:“住手!”
因余家主人的话,地上少年的脖颈如被人套上项圈,听话地一寸一寸抬起脑袋。
他眼底冲红,里面不甘、愤懑、耻辱交杂,脸上有大大小小青红伤,像打乱的脂粉,敲在脸上,叫人看不清他本来的面容。
赵姝定睛打量着,直到没从他的眼神中找到一丝面临死忙的害怕恐惧。
阿苟浑身都冷,四肢百骸仿佛淬满寒冰,凉透彻心底。
可眼前的女人瞳仁里仿佛有温和的光,干净的一同天上皎皎月亮。随即,少年的目光看向赵姝的眼眸,渐渐地泛起氤氲雾气。
可肉眼可见,雾气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两目相对,怜悯心顿起。
主人来了,赵姝不再问他,而是起身,挡在少年跟前,抬眸看了眼余瀚奕,目光犀利,“他已冲撞了本公主,你说,本公主该如何恕罪。”
余瀚奕脑中飞快相出对策,这三公主虽然面上好相处,实在骨子里冷淡得很,自己与她相交数次,却次次贴了冷面。
若换了寻常女子,自己早将其打发。
可偏偏皇上将自己与三公主凑成一对,又奈何三公主备受其兄太子的疼爱。太子如今又是监国的储君,若非不要家族前途了,谁敢不捧着。
他按下心中所想,仍和和气气笑着,“回公主,此人实在低贱,是祖父从街上乞丐窝里捡回来,如今还惊了公主,在下即刻叫人将他打十捆,发买出去。”
余瀚奕笑中尽是讨好之意,全然没有左丞相耿直爽朗气性。
赵姝寻常与他多说半句话便是多余,此时正正经经看他一眼,半夸又贬,“你倒是会偷梁换柱。”
见她语气松缓两分,余瀚奕忙上前,压低声音,“公主,今日是祖母的寿辰,您若此时闹得太开,只怕有伤体面,还求公主体谅在下一二。”
渐渐拢起的人越来越多,对岸宾客朝这遥望。左丞相都遣了身边小厮来询问,告知孙儿一切以安抚秦荣公主为主。
赵姝有意为难他,可周遭围拢的人越来越多,此番便饶过他,对余瀚奕道:“他不过吃了点东西,倒不至于被人打成这样。你去请郎中来,好生给他瞧瞧。”
“是。”余瀚奕应着差事,听她松了口,“在下定当将他的伤养好。”
几个跪地的小厮如释重负。
赵姝示意随身的侍卫扶起地上人,眼神朝余瀚奕一飘。
来者立刻领会,着管家来将这几个聚众闹事的拖下去打卖了。
闻言,又是哭声求饶一片。
临走前,赵姝从身上取下一个玉佩,扔到地上少年怀里,朗声道:“今日你既遇见本公主,便是有缘。”
随后,湖边来看热闹的,听得秦荣公主掷地有声道:“这人,本公主护下了。往后谁若是再伤他,便是同本公主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