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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   胡贝隔着一段距离看着这一切:太阳安静地照下来,清晰明澈;墙角的积雪被风卷起,飞琼碎玉地旋转着;两只胖鸽子咕咕叫着,相携着从路的一侧往另一侧蹦跳;他们一个人望着另一个的背影,地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忽然莫德尔回过头,朝自己粲然一笑,于是冰也好雪也好,发出细微的嚓嚓声,碎裂了融化了……

      这澄净得如同镜花水月的一切,适合被封存在小小的水晶球里,放在木盒子上,连着下面铜构的机械。一转动手柄便叮叮咚咚地奏起音乐。想起来便拨动一下,看着它在眼前朦朦胧胧地旋转。唯有这样,人才不至于在饥饿的折磨和炮火的喧嚣中疯掉。

      胡贝在冰冷潮湿的战壕里安静地想着,一层被炮弹震落的泥土落在他脸上,鲜血和白雪夹杂其间,铁锈味和生水味一起涌上来。他吐掉嘴里的污泥,一片雪花停留在他的舌尖,冰凉凉的,像莫德尔的手指。胡贝恍恍惚惚地记起,再有一个多月便又是圣诞节了。

      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吃到母亲做的圣诞大餐?

      中午吃过的菜豆和牛肉在胡贝的肚子里咕咕翻滚着,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食物总是短缺的。饥饿容易让人昏昏欲睡,而在这种地方,朦胧的睡意可能在下一刻收割你的性命。这里四处都弥漫着大炮的浓烟和重雾,空气辛辣刺鼻,舌头都跟着发苦。

      胡贝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嚼烟丢进嘴里,这东西比纸烟的劲儿来得大,更提神,只是需要不停地吐出黑乎乎的烟汁,很容易弄得人脏兮兮的。不过无所谓,战壕里谁不都是这副模样?好在等自己休假回家,烟瘾的事就不用瞒着父母了,前提是自己能活到那时候。

      如果说过去自己还曾对战争有一点浪漫的幻想,那现在就全没有了。在战场上一年,自己见到的身边的死人比过去二十年里加起来的还要多几十上百倍。太多的人昨天还哭着笑着咒骂着,今天就一动不动地躺在泥土里,手边可能还留着没写完的家信,半截抽剩的纸烟,或是染了血的其他什么东西。

      厌战的情绪像瘟疫一般飘荡在每一道战壕里,胡贝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些许感染。他有时会盯着自己被笨重高筒靴包裹的双腿看,那里被裤脚塞得满满当当的,魁梧健壮得如同一个结实的战士。可要是哪天自己仰面朝天死在了这里,敌人掀开自己的头盔,可能会发现他恐惧的敌人有着一张青年稚气的脸,和他家乡街坊邻居的孩子差不多的年纪。

      然而他还小吗?胡贝又觉得他已经很老了,他还是名军官,是个中尉。他想起他看到增援部队到来的时候,那里面夹杂着一些十八九岁的年轻新兵,一群年轻的小家伙。和他们相比,自己像是刚从泥土里翻出来的,考古出土的文物。

      他们什么都不懂,还不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扔到了战场上。最初的一批人来到时,胡贝自认为对他们有某种责任,他有时严厉,有时嬉笑,认真地训练管束着他们。然后他们很快消失在战场上,能找到全尸的都算是运气,有的可能需要被铲起来。后来胡贝就不再笑了,只是冷眼看着一茬茬鲜嫩的年轻人来了又去。国家这部大机器隆隆开动着,新人总是不缺的。

      因此,每当有闲暇,可以躺在铺着方格花纹床单的铁架床上时,胡贝更多地想到莫德尔。其实他在前线的时候想得更多,但这不太一样。当炮弹在头顶呼啸,空气被轰击撕裂时,想到心爱的人时总有一点面对世界末日生离死别的痛彻心扉。而当月夜宁静,尚有一刻安闲时,涌上心头总是静水流深时无可逃避,缓慢缠绕的涡流的吸力,撕扯着他去回忆最轻松自在的时光。

      莫德尔寄来的有限的信已经被沾染了泥土的手指反复摩挲,变得字迹模糊。他在信里一贯是报喜不报忧的。他赢得了各种勋章,各种英勇的荣誉,他的团长称赞他,调他去团部当副官……然而胡贝不想知道这些,他想知道他身体健康吗?受伤了没有?一切是否安好?

      想到莫德尔的团长对他的高度称赞——“高度的责任感与可托付,可信赖的永不放弃的精神”,胡贝的心脏就不由得发出一声满怀恐惧的痛苦□□。他知道在普遍低迷的士气下这是怎样的赞誉,莫德尔八成是狂热而无畏的。他宁可他不要这样!

      野战医院里一贯弥漫着石炭酸、脓水和汗臭的味道。这种味道在营房里也不少见。但在医院里就让胡贝很不舒服,他本能地认为莫德尔应该住得更舒适一点。护理员把他领到莫德尔的床前,还不错,他不需要和其他伤员一起挤在很大的病房里,整夜整夜听着无休止不间断的□□。这总是属于军官的一点特权。

      “喂,莫德尔。”

      胡贝还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莫德尔,脸色苍白中还带着没有生命力的萎黄。他的眼睛紧紧合着,因为更加瘦弱而双颊凹陷,浓长的睫毛扑在眼窝的凹陷处,比往常看着更为触目惊心。胡贝忽然生出一个惊恐的念头:如果莫德尔就这么一直长睡不醒,这长长的睫毛会不会一直生长下去,像盘曲在幽暗地窖里的植物,卷曲纠缠,最后冒出一点在地面上,像春日生发的青草一样……

      这个想法让胡贝恐惧地抖了抖肩膀。他惶恐地四下张望着,希望能有谁说句话,告诉他莫德尔是不会有事的。但触目所及的都是叫他心惊胆战的场景。莫德尔的隔壁便是个被截去腿的伤员。他那已脱离主体的残肢躺在一只铁丝网篓里,上面胡乱盖了一条床单。

      周围的□□声愈发大到了叫人无法忍受的地步。

      恍恍惚惚中,胡贝攥住了莫德尔的一只手,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把他带走,他不能放任他在这种地方养伤……莫德尔的手是冰冷的,像蜡一样,指甲的边缘惨白着,一点血色也无,他不能让他呆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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