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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后来我想,其实世间种种,都可以用大小姐的那一套理论来解释。

      第一乐章是不幸,是冤屈,是乱世中的颠沛流离、人心沉浮。

      她不愿做平静湖面上的一抹月光虚影,看似美好,实则根里都是烂的。她想成为的是把水搅浑的那个人,因为只有水混了,苦难阴郁才能浮现出来。

      世间种种,其实最怕的是闭耳塞听。

      看到的东西总有办法去解决它,看不到的才可怕,因为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当人的耳目被蒙住时,就会觉得天下太平,无事可做。

      而那一天,我似乎看见屈语在我面前摘下眼罩,取掉耳塞,往日端坐在金陵台上的贵人决定亲自下凡,她听见民间纷乱,看见人不似人,捕捉到的是狰狞巨兽,争相捕猎。

      肥肉触手可得,哪有退回去的道理。

      已经无处可退了啊。

      民国二十六年的七月下旬,北平局势愈发紧张。宋哲元认为谈和无望,已经开始作应战准备;日本运送大量部队向华北集中,据说宛平与卢沟桥方面的日军已经开始修筑工事;延安也发表《为日本帝国主义进攻华北第二次宣言》,不断督促南京政府贯彻抗日方针,坚决抗日。

      唯有南京,先是两次会见英国大使许阁森,又是出席国际联合会,以为真能调停卢沟桥事件。

      7月24日晚上7点,太阳还未落山,方家的晚饭刚刚吃完,要上楼前我被父亲叫住,他问我回来的这几天在忙什么:“整天在外面跑地不见人,慕英现在也跟你学的这坏习惯!”

      那天与屈语一别后,我去了趟龙华,昨天刚回来。除此之外,我基本没有在外面过过夜,而父亲,也是今天我才跟他见了回来后的第一面。

      “去见了几个以前的朋友。”我说。

      “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吧?家里都是做什么的?”

      “念书时的朋友,家里……”屈语的脸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做些小生意。”

      做些小生意的意思,在父亲那里等于没钱。他把水杯往茶几上“哐”地一放,果不其然开始发作:“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交朋友要……”

      还没要出个所以然,电话响了。他的话也被卡在口中,不上不下,像是含了一口痰。

      小妈就在电话边上坐,她懒散地将听筒拿起来:“喂,对,是方家啦,你是哪一个……巡捕房?!”

      她倏地坐起来,跟那一连串“是,是,我们立刻就来,我儿子没事吧”一起来的,还有越来越白的脸色。

      不必说,我知道方慕英准是出事了。他那种游手好闲的混混气,不出事才怪。

      小妈“啪”地扔下听筒:“老爷,”她扑过来,直往我父亲身上靠,“是慕英,慕英被人给抓到巡捕房去了!”

      方老爷子老年得子,现在唯一的儿子被抓,这还得了。他蹭地起来,让人去备车,那头小妈哭哭啼啼地上楼换衣服,再下来时一身旗袍,底下开叉开得老长。

      方家一阵兵荒马乱,两个人临走前还没忘了我。

      “那个谁,濡澜。”父亲急匆匆地停在门口,“你也一起来。”

      我慢吞吞地“哦”一声,听见已经冲到院子里的小妈问:“叫她做什么?”

      “到底都是当兵的,她也熟悉。”

      我心想上海租界的巡捕房恐怕连张将军亲临都没用,何况是我。

      却又不能不去。

      一路上小妈焦灼地一直念叨:“平日里也没少送钱送礼,以前不都是帮忙照应着吗,怎么这次就……老爷,慕英他有没有事……?”

      我父亲终于叫她念烦了,若不是还有车顶,恐怕就要跳起来掀翻挤在他怀里的女人:“你接的电话,不会在电话里就问清楚吗?慕英那个性格,都是让你给宠出来的,一天到晚地惹事,你们母子两是嫌老子命太长了,不够气是不是?!”

      他一暴跳如雷,车里顿时安静了。等到了巡捕房后我们才知道,这次不是与方家交好的华人探长不保方慕英,“实在是保不住啊。您家小公子,这次惹到的是大人物,要不是我们总探长不在,现在负责这案子的,就是他老人家亲临。”

      小妈一听就开始哀嚎,声音大到方圆几百里都听得到。我刚一皱眉,就被她抓个正着,“濡澜,我们家濡澜也是南京城里的大官,”她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长地几乎要掐进肉里,“濡澜,你快点给说说,看看人家大人有大量,能不能放了慕英。”

      父亲也盯着我,临出门前换的那身三件套瞧起来人模人样,端着架子临危不惧的姿态,倒也像是挥斥上海滩的一方大员。

      “濡澜,你去见见看,能不能说得动人家。”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心想我算个什么东西,谁会卖我面子。

      这时候也正好被探员领到一个房间门口,门一推开,率先看到的是被铐起来,脸上这一块淤青,那一块血迹的方慕英,他第一眼看见的也是我,还不及说话,小妈一把推开我,扑上去把方慕英搂进怀里。

      母子两个开始放声大哭。

      一个哭着说:“慕英啊,我的宝贝儿子,你受苦了啊,你脸上……这是谁打你的……”

      另一个嚎起来:“妈,妈咪,你们总算来了,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你儿子我差点在租界给人打死。”

      又听见另一个青年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哎,哭什么哭,当街调戏妇女的时候怎么不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受天大委屈了……”

      话没说完,又被第四个声音打断:“李希夷,有些话不要说的那么直白,我还要脸。”

      方慕英指着被门挡住的那两人,激动地指认:“妈,就是他们打的我,你快点叫人把他们抓起来!”

      他完全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处境。父亲听了这蠢货的话,从我身边怒气冲冲走进去,给了他一巴掌:“你住嘴!”

      方慕英被打得懵住。父亲揪着他的领子,面向那两个人:“我这逆子让他母亲给宠坏了,不知轻重,实在对不住。鄙人姓方,不知道两位怎么称呼,这大热天的,不如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赔偿……”

      “赔偿?”女声说,“我看起来像是出来卖的?”

      男声回:“大小姐您是金陵一枝春,我估摸着这方家,可能也出不起价钱。”

      这两人一面无旁人地聊天,嘴上就没个把门的,我都要替屈老爷子头疼。

      我父亲自诩生意人,有气度,估计也是从来没见过哪家小姐这么直白的,他脸上甚至还保持着得体的笑,欲再问。

      “哦。”男声像是察觉到他的动作,打断他,“我家大小姐姓屈,家父在军事参议院勉强说得上话。”

      军事参议院这个背景出来,饶是方慕英,也知道自己究竟惹了个怎样的大人物,顿时吓得一个大气都不敢喘。

      我父亲老早就想往军政里插人,便更明白这是什么背景。

      他得体的笑也不笑了,立刻堆起笑脸:“屈小姐,这次确实是犬子不懂事……”

      “哎。”男声又一次打断他,“有什么话跟我说,我们大小姐现在不想说话。”

      屈语气起人来是真能把人气死,现在看来李愚也不遑多让。

      想也是。方老爷纵横上海这么多年,连国民革命军的中校参谋都得叫他一声爹,多少人巴结着他,现在让他反过来巴结两个在他眼里毛都没长齐的青年,这表情不青一块紫一块才怪。

      我怕他们再这样下去,方老爷得被气死,就开口叫到:“李愚。”

      没有叫屈语,是因为李愚说她现在不想说话。

      我一出声,李愚向后转,这才看见先前被门和父亲挡住的我。

      他一副见鬼了的样子:“方小姐,真巧,居然能在这里碰见你!”

      房间的采光不好,屋内全靠一盏吊灯。李愚的动作一变换,他身后半是陷在阴影里的屈语这才露出来全貌。

      她原本倒坐着椅子,身体靠墙,双手搭在椅背上,现在不想说话的大小姐对我说:“不巧,居然是在这里见面。”

      趁她说话,我快速打量了一番,比起我那狼狈的弟弟来说,屈语身上一件衬衫干干净净,简直堪称一尘不染。

      父亲听了我们打招呼,很吃惊:“濡澜,你们认识?这……嗨,误会,都是误会,既然认识,这不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小妈这会儿也很有眼色:“两位要是早说是濡澜的朋友,那不就没这事了吗,既然是朋友,那我们家慕英也应该叫一声哥哥、姐姐的,你们说是不是?”

      李愚板着脸呵斥:“我们家大小姐认识战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别乱认亲,真以为你们能跟屈家比?”

      屈语连眼色都没朝那边飞去一个,她直直看着我,明明我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个,从屈语的眼睛里,我却感觉到压迫感。

      “方濡澜,你跟他们什么关系?”

      小妈抢先说:“都是一家人,亲亲的血缘家人。”

      我看见屈语闭了一下眼。

      李愚的表情就更加像是活见鬼:“啊?这……!”

      他好像有话要说,被屈语截断:“李愚,算了。”

      这一声就像是免死金牌,小妈喜形于色:“老爷,屈小姐说算了。我们是不是要叫人赶快把我们慕英放出来?”

      我看着屈语,屈语竟然没有反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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