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之冬》青执为枳

6、第 6 章

　　好什么好呀。

　　台上锣鼓喧天，生旦净末丑把调子拖得老长，屈语目不斜视，李愚面露红光。

　　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别说是尚小云指点过的，今日就是梅兰芳亲自来，也不过如此。

　　我无聊地要死，又不好东张西望，怕影响其他人，只能不住地吃茶和点心。屈语是在二楼要的一间雅座，边上有小厮候着，见我茶碗里空了，就机灵地上来添茶，三番两次下来，饶是那个聚精会神的人，也侧目看我。

　　我只好装作无辜道：“天热，有点渴。”

　　屈语那双眼笑得弯起来，葡萄一样水灵。

　　她身子一斜，头凑了过来，说话的声音刻意压低，传进我耳朵里。

　　“你读过《三国演义》么？”

　　我开蒙很早，这种闲杂书等先生是不让看的，只有到了十六七岁的中学时期，才能偷着读一读。年代距今不远，因此还记得内容。

　　我便点头：“读过。”

　　“这台戏叫回荆州，讲的是孙权使美人计，让刘皇叔去江东求娶孙尚香后乐不思蜀，关键时刻赵云使出锦囊妙计，假报曹操夺荆州……”

　　这段剧情我有印象，后来刘备带着孙尚香一起返回荆州，还气周都督赔了夫人又折兵。

　　屈语说：“正是。你听，这刚演到了刘备中计，正乐不思蜀呢——”

　　我凝神去听，终于听清演刘备的那大白脸在唱什么：“过江以来，孙权与我起盖新府。每日弹唱歌舞，好不美哉人也。”

　　屈语挪了一下身子，原本就离我很近，这回彻底挨着我。现在她不用再转头了，只需要偏偏脑袋，就能对我耳语：“我听说你从日本留学回来，在异国他乡，真的就乐而忘归了吗？我没有出过国，所以一直没有办法想象。”

　　她脱口而出的话像只是捕捉到片刻感悟，想到什么说什么，能不能得到答案无所谓，答案合不合她心意也无所谓。就好像是闲聊一般，她甚至问完便忘，专心赏戏去了，好半天没得到我的回答也不在意。

　　我却想到我刚踏上日本国土的那一天，妄想出人头地，再也不回上海。我在士官学院混地很好，那里少有女性，中国人也很少，能占头名的就更少，我三样都占，初去时当然免不了被歧视与欺负。

　　军校是个比拼家世与拳头的地方，我没有家世，拳头就要比寻常人更硬一些，又因为成绩好，所以很快就变成“三不管”人，即刺头不招惹我，教官不处罚我，抱团走的华人少爷们更加不理会我。反倒有几个脑子正常的日本同窗，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拿我当正常人，试图将我往日本人的圈里带。

　　有几次我真的鬼迷心窍，信了他们的话，可是很快这些军队世家的日本少爷们就邀我去看“电影”，看的是砍头电影，留着辫子的中国人被砍头，眼睛直勾勾地顺着镜头望过来。他们哈哈大笑，勾肩搭背对我说“方，那群□□人真胆小，幸亏你出来了。”

　　幸亏我出来了。来到日本的第一天我也这么想，看完电影的那个晚上我却想立刻回国。

　　人真的会乐而忘归吗？

　　会啊。

　　可是彼时的“乐”，真的是乐吗？

　　屈语忽然拿胳膊肘子捣我，兴奋地叫道：“哎，你看他们，定情了！”

　　台上刘备和孙尚香一个接着一个说：“麟凤原来结凤鸾，千里姻缘路千千。久住他乡归故里，好似天台赴广寒。”

　　他们说：“请。”

　　初去异国是请，返回故土也是请；千里结姻缘是请，广寒赴虚情也是请。

　　凡不是我的，终归一个请字概括。

　　散场之后的很长一段路都顺路，屈语怪里怪气地扯着她那破锣嗓子唱一路的今日戏曲选段，哼哼唧唧地唯有到了某几句话才愿正经，一听竟是孙尚香见刘备时的那句“千里姻缘路千千，好似天台赴广寒。”

　　到底还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

　　这一周度日如年，大大小小的事情蜂拥而至，光我知道的，就有宋哲元亲自处理卢沟桥案，北平一带打打停停，日本人把北平当做一二八时期的上海，要求蛮横无理，双方一边谈判，一边增兵。

　　□□那边说愿意开赴前线协同作战，国府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明确回应。

　　上海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则把上海当自家家后院，13号搞巷战演习，16号继续演习，两次我都想设法接近，第二次碰见装扮成百姓的屈语。大小姐身娇体贵，没想到混进平民里像模像样，扎了两个土气的辫子，衣服灰扑扑一片，不像是在上海金贵地，倒像是租界外的穷苦人家。

　　我跟她对视一眼，互不干扰，她记她的，我抄我的，各自干完活后悄悄撤退，到了安全地带才发现自己渗了一后背的汗。

　　李愚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大小姐嫌枪咯地慌，从腰间里掏出来一把勃朗宁扔给李愚，一身轻松地问我：“去吃点东西吗？”

　　这一次是真的有要务在身，我赶着把情报传回野营办事处，拒绝了。

　　她说：“哦，好。那等下次有时间。”

　　我们便擦肩而过，各自走上各自的路。

　　一周之后大家再见面，依旧选了一处酒楼包间，屈特派员还是姗姗来迟。我同另外四个简单交换了一下情报，话题便不知怎的拐到屈语身上。

　　听说屈大小姐说风就是雨，娇生惯养，抽烟要抽最贵的洋烟，来到上海整日泡在戏园子里捧角儿，一掷千金请人吃饭。

　　我同他们大眼瞪小眼，一句话都没应和，心说倒也不是这样。

　　还没想完呢，说曹操曹操到。屈特派员带着她的副官来了，吊儿郎当地坐在主位上，把克己复礼饱读圣贤书的任汝枚气地够呛。

　　大家好声好气地提醒她：“屈大小姐来上海，究竟是为何事？”

　　屈语理所当然：“早都说了，替南京慰问你们啊，诸同僚考察辛苦了。”

　　她知道本职，竟还做了些子荒唐事。诸同僚咬牙切齿：“你这是再拿我们寻开心吗？”

　　屈语“啧”一声，不耐烦了：“不信啊？不信你还问我干吗，自己不知道原因吗？”

　　没人再想同她说话，都觉得这是个祸国殃民的褒姒，大家将资料卷吧卷吧给李愚，会议一哄而散。

　　屈语还要在后台点把火：“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没耐心呀。”

　　门被拍地震天响，外面的任汝枚叫老板：“结账！”语气听起来不像是要结账，倒像是在骂混账。

　　屈语嗤嗤笑起来，李愚扶额：“大小姐，您再这样下去，可真要被讲是跑来捞军功的衙内高门了。”

　　屈语：“我管他们讲什么。现在不是整个上海都在看我笑话？那我就如他们愿，笑给他们看。”

　　我这才知道，原来屈语来上海，暗地里是我们的特派员，明面上则是整个上海守军，尤其龙华的特派员。然而特派员到上海一周，连龙华的地界都没到过，于是人人传她像委员长亲临，官不大，架子不小。

　　此刻这位特派员被贤臣副官提点了，还是不知悔改，气走参谋们后，转头对着我看。

　　我心想我可没惹她，也没说过她坏话，更没把她当高衙内看。

　　屈语却出乎我意，问我：“现在正事办完了——方参谋，给个面子，一起去吃东西呗。”

　　她还记得上周那一茬，也不知道是该说她执着，还是说她“记仇”。

　　她见我愣住，又要过来抓我袖子，左右摇一摇，猫儿似地喃喃：“方参谋，方濡澜，方姐姐，走嘛，反正你也是一个人，跟我们一起去，三个人吃东西多热闹啊。”

　　认识一周，我发现屈语这个人十分擅长观察。先前在法租界，她一个照面就能察觉到我心情不好，现在又发现我跟方家的关系不好，连吃饭都是一个人。

　　我问：“你找我的意义在哪？”

　　屈大小姐一掷千金，肯定不是来找我蹭饭的，她也不缺人陪，除了李愚外肯定还有人上赶着卖屈小姐面子。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我，甚至隐隐有种被高看一眼的错觉。

　　屈语一怔，没多想，脱口而出：“你认识路。”

　　“……”

　　行吧。参谋的基本功也确实需要认路。

　　李愚如遭雷劈，小声对他家不谙世事的小姐说：“大小姐，以后这种话不要随便乱说。”

　　他怕屈语在言语上得罪我，屈语却一挥手，嫌他多管闲事：“没事儿，她才不会被这种话激怒。是不是？”

　　两个人都看着我，我点头，实话道：“是，我不在意这种话。”

　　屈语：“你看吧。”

　　李愚：“……就当我没说。”

　　我说不在意，是确实不在意，再仔细一想，通过这番话对屈语的认识又多了一些。她那副理所当然又毫不避讳，让我觉得她仿佛知道我凡事都想求个原因，于是才借这种荒唐话让我心安。

　　思及此，我不由得深深看她一眼。屈语毫无察觉，还对着李愚大呼小叫：“你带够钱了吗？”

　　李愚生无可恋：“大小姐，你再这样吃下去，可真就胖了。”

　　活像两个活宝，也不知道南京那样的古都，是怎样养出这两个神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