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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穷悬弩-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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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转眼已到十二,谢迈凛先一步进宫去了,预备着次日面圣。
数日间,谢迈凛也算是在阳都小小地出了名,关于他和手下在春风馆豪掷千金,日日春宵过天明的那档子事,越传越邪乎,巷尾酒后杂言中,便有传说大将军光办那事儿就办死了好几个人,听客啧啧两声,只道“不过有此悍将,也是天下之幸啊。”
十三日入了夜,竹青坊的掌柜出门抱了牌子回,还听见门口两个叫花子说这些荤话,摇摇头不言语,挂了牌,关门回店,单点一盏灯,站在账台点笔翻册。
约莫亥时一刻,掌柜正昏昏欲睡,听得门口响动,一个激灵睁圆眼,朝门口望。
只听得锁一声响,却不见人,掌柜一转头,有人从窗边落地,背着月光走过来,朝他拱手,“孔老板小心。”
孔掌柜瞥他一眼,蘸了墨的笔便朝纸上批去了,“你们隋家人都不爱走门?”
来人走进光下来。
此人年纪轻轻,形容俊秀,高挑轻盈,端的一张俊朗无双脸庞,但面色沉沉,眉头不舒,显得此人聪明气盛,心事摆在明处,且似有些固执倔强的脾气。
听得孔掌柜一言,他显出些不悦,但压住脾气,来到柜台边一靠,手指在台面上敲,“我问你的事怎么样了?”
孔掌柜抬头看,“得行不得行,李道林没来跟我说啊。”
“孔掌柜,我知道你们竹青坊人脉广阔,早上卖蜜饯瓜果,晚上调人筹金,春风馆的地下勾当道道过您的手,虽然你们不出手,但坐在这里牵线拉桥送消息,阳都无人出你右。明人不说暗话,你对春风馆的路子,以后就找我盘头吧。”
孔掌柜听了,叹气问:“这事你哥知道吗?”
“与他何干?”
“隋公子不要为难我,隋老板与我同道多年,阳都地下的盘子我也绕不过他。隋公子年轻有为,想要做事我也明白,你放心,只要隋老板开口,以后老头儿我也就仰赖隋公子你照顾了。”
隋希仁拍了下桌子,“你当真冥顽不化,我经手的事哪件办得不漂亮,隋良野多年不动招,春风馆地下这档子事我来接只是迟早的事。”
孔掌柜放下笔,拱拱手,“隋公子不要为难我了吧,请……”
一语未毕,隋希仁冷哼一声,转去前台拿了些蜜饯,往柜上一扔碎银,拂袖而去。
***
子夜。
隋良野正睡,忽听一声鸡鸣,双目一睁,翻身下地抽匕首,两步来至门前,手一拉开,未见人,循声低头,见谢迈凛抱着一只鸡蹲在井边。
他走过去,谢迈凛回头看。
月下隋良野松垮的睡袍散拢,披发赤脚,冷冰冰的脸略带些烦色,袍太松,走动时腿从袍下露出,敞胸露怀。
隋良野把匕首捏在手里,问他:“你在干什么?”
谢迈凛道:“隋老板以前跟我说话还知道装客气,怎么现在装也不装啦?”
隋良野看谢迈凛抱着的鸡,“哪来的鸡?”
“从宫中回来的路上买的。本来想明天吃,但今晚馋了,想起床做,但我不会做。隋老板会不会?帮我做了它吧。”
“你想怎么吃?”
“烧鸡。”
半个时辰后,两人在后院升起一摊火,架着这只鸡在上面烧。
谢迈凛盯了一会儿,道:“这是烧鸡?这是烤鸡。”
隋良野面不改色,“都一样。”
谢迈凛从小在人堆里长大,没怎么尝过独自过活的滋味,即便在打仗的时候,生活琐事也不怎么自己动手,于是这会儿看着隋良野烤鸡,也不打算帮忙。
看得无聊了,眼神便到处扫,隋良野的袍子落一截,大半条腿就露出来,谢迈凛看到大腿根一指往下处,有一圈红印。
“那是什么?画上去的?”
隋良野低头看一眼,又继续看鸡,“不是。伤。”
“伤?伤恰好伤成一圈?”谢迈凛不信,站起来走到隋良野身边蹲下,伸出两只手,沿着红印环上去,两手握住隋良野的大腿,圈住这个环,手指交叉,隋良野腿上的软肉从他的指间箍出来,挤得白肉发红。
摸上以后,谢迈凛发现,这是疤。
他仰头笑:“什么东西?怎么来的?”
隋良野道:“有个恩客烫的。”
“那怎么是红色的?”
“他说掺了颜料。”
谢迈凛低头又看,猜测应该是拿铁圈烫,烫掉一层皮,箍进去烫下一层肉,箍段时间后取下环,再填颜料,他料想应该猜得不错,看这疤环如此工整,知道必是故意所为。
谢迈凛笑笑,抬头又道:“这位公子真是为你费心了,隋老板。”
隋良野道:“可能吧。”
话说得事不关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谢迈凛的手圈向上滑,捏到大腿根部,隋良野也不愧是烟柳之人,这方面总不会迟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隋良野刚低头看,就见谢迈凛抬起的眼。
比起见过的众多来客,谢迈凛这张俊美的脸上简直明晃晃地写着诡计多端四个字,即便隋良野识人鲁钝,也看得出来。谢迈凛站直后,拨掉无人关心的烤鸡,站在他面前,用靴子分抵开他双脚,他衣衫单薄,两腿大敞,中间夹着一个高大的谢迈凛。
他仰头看谢迈凛,没说话。
两人就着月光沉默了一会儿,谢迈凛才伸手拨了下他的头发,把他颈边的头发拨开,捏着他的脸。
谢迈凛用另一只手解开自己腰间的丝绦,带子的尾端坠在地上,带尾镶了金玉,咚地砸在土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隋良野感到捏自己下巴的手用了点力,把自己的头往前带。
于是他开口:“我现在不做这种事了。”
谢迈凛停下动作,眨眼睛看他。
然后放开手,后退一步,把地上的带子拽起来,“兄弟,这种话你早说不好吗?我衣带都解了,这样我岂不是很尴尬。”
然后他系好衣带,低头去看现在他关心的烤鸡,已经在土里滚了一圈。“这还能吃吗?”
隋良野答:“可以吃。”
于是又开始烤鸡,谢迈凛百无聊赖,盯着火发呆,托着下巴,有点发困。
“我前几日送了信给樊大人,说你来了春风馆。”
谢迈凛转头,“今天圣上也跟我说了,说我既然答应了与你同去,那便一起去吧。反正我现在无官无职,去哪里都随我。”
“那就辛苦谢大人跟我走一趟了。”
“走倒是不辛苦。说起来陶家也算完了,怪只怪陶恭路生得少,就一个儿子,要是多几个,总不至于有今天。不过,”谢迈凛笑笑,回想起今天面圣,“因为你这么个横插出来的事,原来今天只是走个过场。无妨,本来我也不想做官了。”
“看得出来。”
“落得个清净。”
“清净,怕难有。”
谢迈凛看隋良野,“隋老板威胁我,逼我跟你上路,以后路上还是要提防些我。”
“自然。”
“皇帝愿意给你个官做,除了这事实在找不到人来接。我没查到你什么事,他们也没查到你什么事,你真是乡野远山来的客就好。”
“千真万确。”
这只烧鸡吃了也没什么味道,两人挑肉吃了些,便各自散去。
谢迈凛走回主楼,正厅仅剩几盏小灯,守夜的看管朝他拜了拜,他向后走去。
原来一楼大堂的热闹后,还有条安静的过道,由此穿出去,越发安静,像是舞厅的后台,寥寥寂寞。
烛火中,谢迈凛看见有一人影,他想了一想,开口便道:“李道林?”
那人停下来,转回头,看不清样貌,“何人发问?”
谢迈凛走过去,“隋老板让我跟李道林约在此处,怎么叫了又不应?”
那人发笑:“此处,你当真是……”
此时谢迈凛走到灯火下,两人互相看清脸,那人的话头止住,“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谢迈凛已经明白,对面这位不是李道林,但他环视了一下这些房间,料想春风馆那帮子做暗活的,就住在此处。他沿过道望,尽头一扇门尚未闭合,月光隐约浇在门口,而外面便是后院,经过隋良野住的地方。
谢迈凛笑笑:“我姓谢,住在前庭,不小心走了进来。”
话音未落,那人一招便出,拳风凌厉,直逼面门,谢迈凛不闪不躲,那拳头停在他面前。
“怎么打人呢?春风馆是打人的地方吗。来者皆是客,我难道不是客。”
隋希仁不解,按理说来客不该知道李道林,但此人住前庭,一身纨绔子弟气,功夫不知深浅,但想来应无甚特别,不知到底是何来路。
他收了拳,“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谢迈凛。”
隋希仁一愣,“谢……”
而后不言语了。
谢迈凛瞧了个够,这便要走,隋希仁又问:“我竟不知道家兄和谢公子私交甚笃,失礼,失礼。”
“甚笃,隋兄常常向我提起你。”谢迈凛伸手拍隋希仁的肩膀,“弟弟真是出落得一表人才啊。”
隋希仁还盯着谢迈凛看,在他想象里,谢迈凛不说应该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也应当威风凛凛、虎虎生风,但此人却非如此。面前人丝毫无粗矿凶悍之气,与传说威名好不相配,说是儒将却也不似,文人雅气缺缺,思来想去莫过于“纨绔公子”四个字,当下隋希仁便有些狐疑。
又看谢迈凛左右张望,像是没来过,仔细一回想刚才的情形,登时明白了,这人哪知道什么李道林,什么隋家兄弟,摆明了空手套白狼,自己上了当。
隋希仁一把抓住谢迈凛的衣领,将人拽过来,盯着看,“你到底什么人,不说可走不出去。”
谢迈凛笑笑,“弟弟,我和你哥什么交情,他弟弟就是我弟弟,还不速速放开兄长。”
“你说话小心点。”
“希仁小弟,你拳脚练得不错,就是出手慢了点,说明你心思重啊。”
隋希仁一皱眉头,当即放开谢迈凛,手型化作一掌,斜将劈扫,谢迈凛仰头一退,身形极快,躲过这掌,道:“有人来了。”
薛柳从后门走进来,看见两人,有些吃惊,疾步上前,堆起笑,挡在隋希仁前面,对谢迈凛道:“谢公子,小人到处找您,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黑漆麻黑的,又脏又乱,小人送您回去吧。”
谢迈凛道:“亏得你来了,希仁弟弟肝火旺,要多喝冰糖雪梨水。”说着隔过薛柳朝他看,“肝火旺容易肾亏,希仁弟弟年纪还小,可不要做大孽毁了自己,到时候隋兄该多么担心啊。”
隋希仁脸涨红,推开薛柳便要来踹,“哪里来的小贼,竟敢胡言乱语!”
他这一推,薛柳无功无力的,登时摔倒在地,谢迈凛见薛柳撞得额头泛血,顿感不悦,隋希仁这一脚横踢而来,却被倏倏甩来的折扇阻着,那折扇狠狠击中他的上巨虚穴位,将他震得后退,他转头一看,过道中冲来一个人影,两三步便至面前,抬手便是一拳,直奔脖颈,好狠厉的拳风,隋希仁抬臂阻挡,扛住这一拳,双方正欲对招,忽听得谢迈凛开口。
“行了。”谢迈凛叫停他们,弯腰低头看看薛柳的伤,把人拉起来,而后语调平平地对隋希仁道,“你他妈二十郎当岁,不分亲疏内外,混成这个几把样,怎么不去死?”
隋希仁脸皮向来薄,自矜自傲,哪被人这么给过脸色,一时愤愤不言语,再抬头看谢迈凛,才觉出此人这张脸不笑时嘴角平直,眼睛内垂外平,故而眼神阴沉忧郁,整张脸抹去纨绔的神态,实则庄重严肃,不怒自威。
谢迈凛懒得多说,要带着薛柳先行离开,薛柳单看见隋希仁和来人对手,不知是否有伤,特上前查看,走近前,摸摸隋希仁左右两边脸,隋希仁低头站着不动,抿着嘴,乖乖靠着墙,任由薛柳捏揉他的脸,见没事才放开手。
谢迈凛翻翻白眼,不看他们,走了,使折扇的高手笑两声,跟了上去。
不多会儿,薛柳便跟出来,来到谢迈凛面前拜谢,谢迈凛抬手,“行了行了,别费那个劲。”
“他年纪还小,做事冲动了些,下手也没轻重。”
折扇接话,“确实,功夫真的不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谢迈凛道:“你们这里还挺忙的,又是养小孩,又是养暗镖。”
薛柳笑笑不答话,这时隋良野换了行衣走出来,见几人在正厅站着,问:“刚才吵什么?”
谢迈凛道:“小事而已,隋老板起夜?”
“找人。”说着便道别向后去。
“隋老板要是去找你弟,他现在心情可不好。”
隋良野猛地转头看谢迈凛,又看向薛柳,薛柳点点头。
“春风馆在你面前,一点秘密都藏不住,是吧。”
谢迈凛两手一摊,朝桌边走去,踢出一张椅子坐下来,拍拍桌面,“那我也给你交交底咯。”
他吹了声口哨,那折扇的便跟过去,附耳听了几句,便去办事。
谢迈凛伸伸手臂,“隋老板请。”
隋良野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既然我现在无官无爵,身边也不该跟这么多人,这几日我就打发他们回家。不过路途遥远,我总还是要留几位在身边服侍照应。”
说话间,几人下了楼来,隋良野看了眼,知道这几位就是谢迈凛的近侍。
“这位韩维元,原来在军中做我的师爷。”
拿折扇的公子上前来拜了拜,此人眉清目秀,白面丹凤眼,看光景长谢迈凛几岁,一副书生样貌。
“这两位韦训、韦诫,韦训原来是右前锋,韦诫是我的总兵。”
两位双生子,韦诫笑嘻嘻的,圆脸大眼,容貌俊俏,就是往院子里扔炮仗的;韦训跟他长得很像,只是无精打采,懒懒散散,不大愿意说话。
“这位凤水章,原来做我的都指挥。”
一个站在众人后的男人颔首,懒得上前,谢迈凛一干人已经算是高挑,此人则更是高大,仪表堂堂,气宇不凡,透出端直正派的气质。
隋良野起身行礼,“幸会。”然后看了眼薛柳,后者会意离去。
谢迈凛喝了口茶,说凉了,韦训便转身去叫人换茶,五人中仅谢迈凛坐着,其他四人环他而立。隋良野头回见到这样的侍从,令行禁止,如同身体记忆。
薛柳带了两个人来拜会,隋良野指给五人看。
“小梅,谢公子见过了,我既然出门去,他就跟在我左右,做些身边事。”
谢迈凛道:“好主意,我也要个小侍才好,这几个人笨手笨脚,一点不懂贴心。隋老板送我一个?”
隋良野转头看看薛柳和小梅,道:“不嫌弃的话,小梅一并照顾下谢公子吧。”
小梅道声好,谢迈凛便不多言。
另一位个子不高,身量普普通通,手脚颇有些笨拙,打扮朴素,站在人群里稍显紧张,时不时便要瞟两眼隋良野。
“这位晏充,同我们一并上路。”
韩维元道:“那想必晏公子是高手了?”
晏充一听,朝隋良野看。
隋良野道:“既然公子问你,你答便是了。”
晏充道:“没,没,没有……还,还,还过得去。”
韦诫问:“是在春风馆做暗活的吗?”
晏充道:“是,是,是。”
那五人笑笑,韦训问:“没听清,再说一遍呗?”
晏充道:“是,我,我,其实……”
隋良野打断他,“韩公子问你功夫,你就告诉他。”
说完喝尽杯中茶,将杯子杨空一抛,口中道:“这杯请韩公子。”
杯在空中转,晏充一个箭步,凌空转身一踢,酒杯直奔韩维元而去,倏倏而飞,却在一步远处被一双筷子稳稳夹住,韦诫道:“隋老板客气了。”
筷子一松,酒杯落在手里,向上一扔一接,反手随意扔给韩维元,韩维元接住,放回了桌面。
谢迈凛从始至终事不关己地喝茶,喝完放下杯,“闹什么,都是自己人。”他看小梅,“那个,你。”
小梅眼睛一亮,羞赫地应答,薛柳不太高兴地看了他一眼。
“叫什么?”
“……小梅。”
“哦。”谢迈凛站起身,“薛柳,走,我们回房间去,洗个澡。”
说罢自己便转身离开,其他人跟着他走,薛柳应了一声“就来”,留下来站在隋良野身边。
隋良野吩咐道:“春风馆就劳你照应了。”
薛柳恭敬答应,又问:“其实路途艰险,我倒是……”
“这里除了你,别人也接不了,你留下来。”隋良野站起身,复又有些疑惑,“怎么现在又提起,我不是就跟你说过早晚有这天吗。”
薛柳张张口,似有千言万语,压下舌根,点了点头。
隋良野和晏充走后,薛柳一扭头,看见小梅正发呆望着谢迈凛的方向,抬手不轻不重地扇了下他脑袋,“小梅,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小梅捂着后脑壳点点头。
“你分得清亲疏内外吧?”
小梅慢慢点点头。
“那照顾好他。”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穷悬弩-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