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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出师(上) ...

  •   时光飞逝,略过六年浮云沧海,如今已是康熙三十八年,二月初十。
      既已入春,日光映照雪面,夺目光芒一瞬而过,倏忽不见,远处苍茫的天空低沉沉压下来,仿若触手可即,旋风乱舞一阵,又卷来了点点飞絮,悄悄飘落。此间入目尽皆白茫一色,假山迤俪,掩映曲廊飞檐,水榭雕阁,均是冻得晶莹剔透,冰湖如镜,倒映墙角暗处的几脉红香,好一个雅冽丽园,琉璃世界。
      此时,忽有靴声橐橐,几杆青稠油伞挤入画中,竟是七八侍从奴仆各持一伞,簇拥着四位衣着华显的少年缓缓行来。
      打头一人披着海青羽缎斗篷,雪帽半掩面部,回首与后面三人低声交谈,嗓音清雅,入耳颇为受用:“眼见南巡之期将近,事务繁杂,又何苦为了我这小小寿辰,如此大费周章,却是不必。”
      “八哥,这怎么算小事。死生亦大矣,况且过寿,一人一年只得一次,岂能轻忽之?”一个极见雄壮的声音响起,此人比之打头之人身量稍矮,却生得浓眉大眼,威猛非常。他外系一条玄狐大氅,围着大貂鼠风领,头戴暖帽,双耳冻得通红犹不自知。
      他这一席话,本想用典,却用得很不伦不类,叫另三人禁不住乐了。那两个年纪稍小者,穿着甚为相类,其中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连连点头,笑道:“十哥此言,实为至理!对罢,十四弟?”十四阿哥胤祯忍着笑意,神色郑重道:“可不!十哥说话,真是越发爱引经据典了。”
      “你俩小子尽管笑罢,哪天下巴脱臼了,牙齿掉光了,那才真是幅好景象。”十阿哥胤誐愤而扭头,只对前头的八阿哥胤禩道:“八哥,我一听说徽地名头最响的庆喜班进京,就赶忙请来与你贺寿,这可比南府那老样应承戏有意思多了。”
      十三阿哥胤祥忙道:“庆喜班?听说它还没进京,堂会之期便已排至一个多月后了,京中达贵富豪纵掷千金也未必可得一见,十哥你居然把他们请来了?小弟拜服,拜服。”十阿哥鼻中轻哼,眼睑一翻,笑意却已悄然爬上嘴角。
      十四忽叹道:“八哥,你这新府我也来过几次,怎地从未见过湖对面那几株梅?”他遥指白雪茫茫中一抹鲜亮的色彩,值此早寒春上,冷峭时节嘲弄凛风,粉白嫣红,缭绕在苍朴虬枝间,仿若脆生生笑着,抖得翘枝细雪纷纷直落。
      “在汉文中,梅字发音去声,轻声吟读,有温软含骨、刚柔并济的意味。”十阿哥悠然道来,见众人面露讶色,顿时又不忿又不屑,添了句:“上次西苑赏梅,三哥说给我听的。”
      八阿哥拍拍他肩头,只笑道:“六瓣梅影染霜色,引得新雪斗芳菲。怎样,我这几株新梅还可供诸位一观否?”
      “你说什么?”十阿哥惊雷般的嗓门忽起,众人不禁一愕。
      十三被他一喊,尴尬笑道:“我没说什么,只是猛地想起,兄弟间最应听取诵梅之语的,该是九哥才对。”此言一出,众人便即了然,哄地笑声大作,将正在松柏间探头探脑的几只松鼠,吓得吱吱乱叫,急溜藏身之所。
      “这个我知道!”十四忙喊了进来,摇头晃脑念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哈哈!”
      这句诗出自《诗经》中的一篇《国风·召南·摽有梅》,说的是待嫁女子渴望男方及时前来求婚的心情。
      按照龄序,七阿哥胤祐成家之后,下一个该当轮到八阿哥,不想却教小他一岁的九阿哥胤禟抢了先。
      十阿哥一脸贼笑道:“未来九嫂近日就住在延禧宫中,看来真是好事近矣。”延禧宫是紫禁城东六宫之一,宫中主位宜妃,正是九阿哥与五阿哥胤祺的生母。
      “莫非是小时候进过宫那位董鄂氏玉苓?”十三回忆道,“模样普通,又呆头呆脑的那个?”十四讥讽道:“在你眼里,除了卿云,就没有长得好看的人罢?”十三毫不介意,反而笑眯眯道:“那你倒是找出一个胜过她的来?”十四朝八阿哥一指,还没张口,十三又加了句:“同辈人里。”十四只好重重一哼,没了言语。
      十阿哥忙岔开道:“那女的是挺呆的!”十三笑叹道:“连十哥都觉得呆,那该呆到什么地步啊!”十阿哥立时象征性地冲他挥了挥拳头。
      十四也奇道:“九哥阅女无数……”话才脱口,众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他仍坚持说完:“怎么会看得上她?”大家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久未插嘴的八阿哥忽然道:“董鄂氏虽非朝中权柱,却是满人中少有的经商富贾,满地黄金之家。”十阿哥挠挠头道:“我居然不知道,九哥除了搜集女人,还有聚敛黄金的嗜好?”
      谈笑间,众人行至廊下,摘了一应雪具,又由近侍掸去周身雪末,继续往前,沿长廊直通湖边船厅抱厦下,方才除去斗篷等御寒之物。待三兄弟步入船厅,八阿哥却唤住他的哈哈珠色马起云,吩咐道:“若有人或事寻上门,人可遣走,物事则直接送去书房,我自有道理。还有,记得去一趟水榭,那里面穿堂风大,你瞧瞧御寒器具是否应备妥当,若冷着那班伶人,传出去,别人还当八贝勒府苛待了奴才。”
      “嗻。”马起云得令,一溜烟地跑至门房传完话,径直便往园中水榭奔去。“什么人?”马起云猛地一顿,脚下打滑几乎跌倒,目光依旧紧盯着东向一条小道,此道连一角门,却是府中后院的紧要门户所在。马起云一向服侍八贝勒于宫中,去年方随主子出宫建府,自是警敏非常,适才那抹疑影虽只惊鸿一瞥,但亦不可轻易放过。他慢慢移近角门,门板半开,刚欲抬手去推,心头一紧,缩手便要喊人。未及他张口,忽觉眼前花色一片,便没了意识。
      “马公公,得罪了。”只见一穿着绣面花团锦簇的青色戏服之人,扶着昏死的马起云,轻轻一笑,眸光清盈,灵慧狡黠之色,呼之欲出。
      此人随手一携,提着马起云隐入角门之后,竟是毫不费力。扒了马起云的外袍,马起云随即冻得醒过来,还没来得及呼救,便被袭击之人堵了嘴,用井边的绳子绑了,直接丢进井里。幸好那人还有良心,固定好吊水的轱辘,使得马起云悬在井道半空,没有浸入水里,否则冬天冷水一浇,小命必是难保。
      约莫半盏茶工夫,角门复又开合,一个抖擞精神的马起云,便重又立于八贝勒府中了。
      “马起云”略一拾掇衣帽,不由眉尖微蹙:“这衣服怎么有股怪味……定是死太监的味道!”他似有悔意,却忙摆正颜色,恰与一队端捧茶点的内侍擦身而过。
      此时,风中远远飘来丝竹戏曲之声,“马起云”眼珠一转,调头赶上那队内侍。临了抱厦前,“马起云”接过茶水盘,领头走入船厅。
      毡帘一掀,融融暖意立时迎面扑来,厅中本就拢了地炕,又另设熏笼,只见那熏笼错金镂银,极尽华丽,但觉炭火噼啪微响,更添了分富贵安逸之意。船厅对湖敞开,恰能避离风口,远远望见对面水榭人影交错,水袖轻扬,那悠扬笛韵,婉转歌声清晰传来,明明白白,一字不落。
      “马起云”躬身上完茶,待其他人退去,他便侍立于八贝勒身旁,低眉顺目,不敢丝毫逾矩。
      厅中四人皆是听得津津有味,十四用指扣轻击椅臂,打起了节拍,一曲听毕更是大叹:“庆喜班果是名不虚传,也是五哥七哥没耳福,堂堂男儿,竟会惧于天寒地冻而不能成行,张扬出去,外头还道咱们皇子阿哥尽是些无用的羼头!”
      “各人有各人的事忙,岂是强求得来的。”八贝勒噙了口茶,含笑望着十四。
      十阿哥埋首戏单,不置一辞。倒是十三接道:“真真可惜了四哥,他原是极爱听戏的,却在这当口往江南办差,失之交臂,实在可惜。”
      “他有甚可惜?昆曲源出江南吴地,他这一趟江南之行,因利便宜,想听戏还怕少了机会去?”十四满脸不以为然,忽地一撂茶盏,呼喝道:“小云子,还不给爷换茶,真是越发没往日的伶俐劲儿了。”
      “马起云”身子一震,连忙依命而为,却听十三轻声埋怨道:“十四弟,叫顺口便再改不掉了,皇阿玛的训话你忘了么?”
      原来十四阿哥幼时好与郭络罗·卿云争斗,某日发现八阿哥的哈哈珠色马起云,名字里也有个云字,为了卸卿云的面子,便当着众人前,同时以“小云子”对两人呼来喝去,自然又惹了康熙好一顿教训。时隔六年,十四阿哥早已不复当初孩童心性,刚才只是一时叫顺口,并非有心,因此受了责备,也不还口,笑笑便罢。
      十阿哥将戏目名册递给十四,说道:“不过称呼罢了,老十三,人家正主都未在意,你跟着着什么急。”他略偏头,见十四眼瞪戏单只在发呆,眼神游离,似乎有些慌张,不由笑道:“我看你还算了罢。适才已经帮你点了,什么游园惊梦,西厢牡丹的,一锅烩的尽给你端来,今日定要叫你这里开了窍方罢!”他一指十四的脑门,笑声更是肆无忌惮。
      众人得睹向来直喇喇的十四面色扭捏之态,均觉有趣非常。十三嬉笑道:“听四哥说,德母妃正打算在这届包衣秀女中物色拔尖人选,想来,不久便见分晓了。”永和宫主位德妃,正是十四与四阿哥胤禛两人的生母。
      “说笑罢,十三哥。”十四正色道,“月中便要打马南巡,宫务杂乱,额娘才没闲情想这些有的没的。再说……”他兀地住了口,眼帘低垂,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
      八阿哥与十三见此情状,不由相视一笑,十阿哥却犹自无知无觉,言及江南烟花鼎盛云云,不禁雀跃难奈,只惋惜自己无有陪驾之幸,恨憾无限。他这一挑头,话题竟是一去千里,既是戏言无忌,于是张狂开来,大有放浪形骸之势,荤话风语,一段接着一段,一套又换一套,嘻哈耍闹声中,船厅越见暖洋如春了。
      “马起云”退至其他阿哥近侍队列中,当此景况,甚觉无味,正暗思如何闪人,不防身侧的魏其征一推,手势一打,指向门边探头探脑的一个小厮。“马起云”心念一动,喜得猛一重拍魏其征的肩,顺势至门口接了一个匣子,与八阿哥耳语清楚,通报分明,便直奔后院书房而去。
      “八哥,有要紧事?”十三见状问道,十阿哥与十四亦回顾相望。
      八阿哥淡淡道:“还能有什么,不过内务府那么点事儿。”
      “哼,又是凌普那老小子在作怪罢,”十阿哥万分嫌恶道,“皇阿玛让八哥去一试才干,他倒好,仗着太子做靠山,颐指气使,蹬鼻子上脸的,连奴才的本分都忘了!”
      十三不明内情,噎顿当场:“什么?”
      “你管他什么,看戏!”十四正值入迷,耳听周遭叨唠不休,扰人兴致,烦人之极,当下闷声顶了回去。
      厅中立时一静,众人无言,各自入戏不题。十四这边厢瞧了一出又一出,端的是意兴十足,不防茶水饮多,正欲起身如厕,岂料蓦地一声“哎哟”惊倒四座。众人急望去,却见他竟屁股着地,与座椅倒在了一处,双手抱头紧护辫根,五官狰狞扭作一团,显见当真剧痛无比。又听“噗嗤”一喷,正喝茶的十阿哥赶紧捂住嘴边狼藉,但一身簇新袄褂,仍是遭了殃。
      “哈……你的发穗怎么绑到椅子上了?”十三耐不住大笑,心中闷气,却是解得及时。而魏其征急奔救主,更是不消多说。
      十阿哥自招蒙难,笑不息声,忽又叫道:“我想起来了,老十三刚才在园子里是叹了句‘梅女长伴是知音’,没错,就是这句!”这回换了十三脸一红,尴尬异常。
      八阿哥面露微笑,目色却微敛,若有所思,当下不动声色地起身道:“风雪越发大了,老十你这样可出不得门,你们先安坐看戏,我去让人寻身利落的来。”言罢出厅而去。这事着实出奇,也难怪他,重重疑虑罩心头,步履匆匆风火急。

      话分两头,“马起云”捧着一道红木匣子,连穿几层院落,临至书房重地,便停步院门口,沉声道:“贝勒爷早有明令,书房要地,闲人不得轻近。你们几个留守院门,你俩跟我进去,守在院里,若有闲杂人等靠近,立时当地拦阻,并高声通报。可记住?”
      “奴才记得。”一众侍卫各归各位,只两名随身太监跟着进院,“马起云”复又煞有介事地重申一二,方才取出贴身扣匙,开门入屋。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入春降雪,为天家戏宴平添滋味,只苦了农家百姓一年的生计。”“马起云”熟门熟路地逛了一圈,将匣子摆于书案上,打量匣外细锁封条,冷哼道,“悠悠说他是笑面虎一只,果不其然。若是光明坦荡的人物,搞这些有的没的干吗。”他只顾感慨,却不管封条上写着的是“内务府总管凌普亲启”字样。
      “马起云”不敢稍待,将书房里外上下搜罗了遍,岂料依旧无功而返。“马起云”斜倚多宝格边,以虎口轻托下巴,凝思筹谋,不觉间,目光重又落至红木匣子上。“古人什么逻辑,这么个封条能拦得住谁?”他俯身观察匣外细锁,一时间,倒是不知该从何下手。
      “琳姑娘,您不能进去,这是爷的书房……琳姑娘,琳姑娘……”门外守备突然叫嚷起来,且渐趋渐近,眼见须臾便要进门。
      “马起云”惊愕之余,也不慌张失措,目光速速扫过四围,确定无漏,便奔至门边,拿捏定方寸,方才打千请安:“奴才马起云,见过若琳姑娘,姑娘万安。”
      片影未现,异香自出。“谙达不必拜我。”此女启唇轻呼中,娉然缓步,堪堪避开“马起云”的大礼。
      “马起云”涩然起身,依旧躬腰谄笑道:“贝勒爷定下的规矩,奴才怎敢或有疏忽。”他抬首乍见此女颜色,纵然早已遍观群芳,亦不免惊艳当场,心下暗叹:“早听闻八贝勒金屋藏娇,原来竟是这般样貌,倒也难得。”面上却不露声色,屏退叫嚣之人,只是一味吹溜拍马,大唱法螺。
      话说此女名唤若琳,原是罔落风尘,自来练得吹拉弹唱,琴棋书画,诗词联赋,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再兼靥辅巧笑,神飞倾城,娇态千变,万种风情,端的是艳名远播,共所向往。只不过她既位卑身贱,常怀黯思,又天性冷僻,孤傲不近,亦教那些竞欲一沐芳泽之徒,无得其便,徒叹奈何。却不知,八阿哥使的何种手段,竟能叫此女甘心下顾,青眼有加。想来那不得轻近书房之闲人,是不包括此女在内了。
      “马起云”将若琳让入屋中,不意尚有一女紧随其后,丫鬟装束,却已梳发成髻,虽不比若琳貌堪倾城,但也是皓齿朱唇,粉妆玉色,别有一番韵味在眉间。只见她宫步矜俨,恭随慎侯,然神色间,却偶露桀骜轻蔑之色,“马起云”由此了然,此女纵非八阿哥的养母惠妃所授,也定是出身禁宫无疑。
      若琳轻移缓步,目光四处流连,不似初来乍到,倒像在寻觅什么:“谙达在此作甚?”
      “马起云”估量她不过没话找话,便只嗯啊应承,也不明答。
      果然,若琳行至西窗架前,又道:“瑶环姐,你所说的,便是这个么?”顺她所指瞧去,竟是一方状锦盒,形制普通,并无甚特异之处。
      “看着像。”瑶环凑去望了望,垂首思忆片刻,方道:“奴婢应该没记错。记得过去在宫中,贝勒爷无论出入,都时时随身携带这盒子,奴婢经常瞧见他或对着发呆,或抚着盒子不住地长叹,等到出宫建府,爷便又带进了府里。谙达也是知道的,上回因我一时好奇,想打开盒子看看,却被贝勒爷发觉,狠狠罚了一场。奴婢服侍贝勒爷多年,还从未见过爷发那么大脾气,这会子想起都后怕得紧。”她手捏白绢,按在心口,作出一副极度恐惧之状,反倒令人发笑。
      “马起云”垂手侍立一旁,闻言不觉大喜:“难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争吧,争吧,透露的消息越多,俺这出师第一功才能成啊!”
      若琳默了片刻,方才道:“如此说来,瑶环姐姐也不知晓这里头的究竟?”
      瑶环目中欣喜瞬即消散,代之以若有所失的茫然。“马起云”一努嘴,勉强压下竖大拇指赞叹的冲动,静观其变。
      “丝竹共振,执节者歌。行云流水,用心无多。”若琳姑娘沉吟良久,回眸一笑道:“莫不是,哪位红颜知己的心意,被关在了里头?马谙达跟随贝勒爷多时,您说呢?”她似是怕二人听不懂四字骈文,特意用白话重复了一遍。
      “马起云”忙奴颜媚笑道:“琳姑娘客气了,贝勒爷的事,奴才从不敢多问。倒是瑶环料理爷起居,知道得多些。”这几句说得在情在理,只是恰巧暗吹了道风,明点了场火,说好听点,乃闻弦歌而知雅意,说白了,则是惟恐天下不乱。
      那瑶环立于若琳身后,越见傲色可居,却拿手中素绢掩饰。
      若琳玉指纤纤,于一排垂笔上掠过,提起右首一管,端详稍许,柔声道:“这棕竹雕云纹管笔,八爷十分喜爱,央求再三,我奈不过,只好重操刀笔,描画,雕刻,嵌毫,方才有了世上这多一支,想不到,他居然一直搁置未用。”她目光淡然,嘴角似含一缕冷冽笑意,又如此一字一顿地缓缓道来,确是转盼多情,挥洒自如。
      果然,那瑶环听得一时惊愕醒悟,一时忿恨无奈。
      再精彩的戏码,看多了,也觉索然无味。“马起云”正想着该如何恭送二位大姐,那若琳竟立即迎合其心愿,嫣然笑道:“若琳执意闯入书房,已是叫谙达为难,这便告退,只求谙达莫怪。若八爷欲加责究,若琳必当一肩担下,不叫谙达枉自受过。”
      “琳姑娘好意,奴才真不知何以报答了。”一见有门,当下因利趁便,“马起云”谨以千古谗臣为圭臬,一路低头哈腰,直将两女送出院去。

      天色晦暗,铅云低垂,风刮夹着雪子,渐密渐急,打在青片瓦上飒飒轻响,打在脸上生疼生疼。
      “小顾子,你去我屋里,取套年节新做的袄褂送去船厅,你见过十阿哥,记得挑件合他身量的,快去!”八阿哥连声吩咐,小顾子得命却退而下,竟与身后的撑伞苏拉撞个正着,八阿哥一见,蹙眉成茧:“撑什么伞,退下退下。”说着一拢风帽,匆匆向前。
      临至书房院门外,八阿哥瞧了眼脚下一众伏奴,问道:“你们不在里头守着,都杵在这做什么?”
      “回爷的话,是马谙达让奴才们守在这,以防闲杂人等靠近。”书房领头太监如是答道。
      “哦,唐兴?”八阿哥一抬手示意其跟上,足不稍停往内走,“那么有人靠近过么?马起云那奴才呢?还在书房里?”
      “回禀贝勒爷,除若琳姑娘外,并无其他人来过,因贝勒爷曾特许她自由出入,是以奴才们也不敢硬拦,约莫半盏茶前,直待若琳姑娘离开后,马谙达命我等全部院外守侯,也便走了。”
      “若琳?”八阿哥目露意外之色,猝然住了脚步,面色怔仲,讶愕之态无从掩饰。
      但见眼前乌龙四窜,肆意烂舞,滚滚黑烟尽从书房门缝窗隙之间漫出,虽不见火蛇吞吐,但任何明眼人瞧了也都知道,火场涂炭,大事不妙。
      那唐兴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以至五官无状,七窍全开,僵直良久方才想起叫喊:“来人哪,救火啊……”他既找回嗓子,目转清明,这才明白望见八阿哥直冲过去,也不顾横锁上悬,一脚猛踹门板“轰隆”倒地,纵身跃入屋中,黑烟当即合拢,屋中一切尽皆隐没不见。“主子,危险!”他刚想跟进去,不期他那惊天一喊召来救火者蜂拥而至。“别乱别慌,贝勒爷还在屋子里……”此刻,即便他的嗓门再震天动地千百倍,夹杂其间,亦不免恹恹得紧。
      唐兴一心只念救主,推开人墙重围,尾随两个救火的奴才,刚欲迈入书房中去,不期两个横物蓦地自门内飞出,恰好与他撞个正着,呻/吟之声立时不绝于耳,现场愈发嘈杂混乱。唐兴护住脑门就地一滚,头眩目晕中,模糊可见一人高立跟前,头顶那永远镇定自若的嗓音,此时显得十分急促。
      “谁允许你们擅入书房?火星子没见半点就乱糟糟一团,都停下,退下!”见众人毫无反应,八阿哥不由忿意乍起,飞脚踢向唐兴,“作死么?起来!处置失当,遭此大祸,还指望我替你收拾残局么?”
      唐兴一骨碌爬起身,叩头噔噔有声:“爷赎罪,奴才该死,奴才这便收拾。”
      八阿哥按捺心中烦闷,垂眼凝注手中锦盒,重重一叹,语气复还往日清悠,舒缓道:“罗嗦什么,还不快去。”
      “嗻。”唐兴领命噌噌退下,又见小顾子低头来报:“启禀主子,十爷已经换过奴才送去的衣物。因天色见晚,风雪又大,诸位爷这便要告辞回去了,免得宫里担心,是以特命奴才来报一声,不知爷还有何吩咐。”
      “既是如此,叫人套马车,送他们回宫便是。”八阿哥手掩双眼,浓烟熏燎,怎不鼻呛目涩,迎风泪流。
      “贝勒爷,贝勒爷,不好了……马马马谙达被人吊在了侧院的井里……”唐兴才将救火众人斥退,太平未久,那厢又奔来几人仓皇报讯,惹得乱事又起。
      八阿哥喉头发痒,耐不住俯身大咳:“什么……咳咳……”接着又想起什么,转身便要入屋,却被唐兴扯住臂袖:“主子,等烟散了再……”话到中途,已被八阿哥甩开袖去:“多事,咳……”八阿哥以袖掩实口鼻,冲至书案前,欲待细察案上刚送来的匣子,可惜岌烟熏吹,无法睁开眼来。他眯眼勉强四下一瞄,闷声呼道:“唐兴,进来!”
      “奴才在。”浓烟破开,一人近前唯唯道:“爷有何吩咐?”
      “咳咳……”八阿哥咳得几乎直不起腰,指着南墙角落,道:“你探探那里,咳咳,是不是有什么异,咳咳,异异物……”耳听唐兴连连应诺,他稍舒口气,无意间将手中锦盒举至面前,轻声长叹。这时,忽觉一物搭上手腕,他自幼精习狩猎骑射,日练布库,自是身手矫健,当即本能地侧身退后一避,同时抬臂回击一掌,只听“喀嚓”一声脆响,八阿哥只觉被一股大力按了下肩膀,一阵酸麻席卷四肢,仰后跌坐椅上,不止周身无法动弹,喉舌无处用武,右手腕竟亦脱臼了。
      却见唐兴将他手中盒子取走,陡一高抛,嘻笑行礼道:“贝勒爷明鉴,奴才受您一足之恩,岂有不竭诚相报之理?”八阿哥现下有口难言,眼睁睁瞧着唐兴直接打开了盒子,叫道:“一条破手绢?什么鬼东西!我还以为会有什么稀世奇珍,或是什么大秘密……”唐兴凑近瞧清帕上用黑线绣着的几行字句,蓦地住了口,沉吟片刻,笑道:“还真是有秘密。”
      八阿哥不由一怔。先前他还只当此人是个盗宝小贼,可此人居然一眼便看出帕中玄机,那么不是出身宫禁,也必与皇室宗亲有极大的关系。果真如此,便更难猜出其居心何在了。
      唐兴低身一番摸索,左手提笔,一边纸上草书,一边轻声长吟:“物之可爱尤可憎,归马萧萧向北风。门外寒光利如剑,上樽日日写黄封。”
      八阿哥听完他脱口而出的打油诗,立即便明白了诗中蕴含之意,不禁微微一笑。想不到此人竟不是普通粗俗武夫,莫名起了爱才之心。
      唐兴写完将笔一掷,将纸扔在八阿哥身上,扬手一挥,抬脚便走。他手捧锦盒才迈出门槛,见混乱已平,连府中总管亦赶至善后,当下边拾阶而下边朗声道:“贝勒爷吩咐,书房并无火事,浓烟稍后便散,尔等只在外间打扫,不得妄入房中惊扰,违者定责不赦。”他走至府中总管周长安面前,又道:“贝勒爷命奴才转告周管事,因适才混乱,爷想亲自查点一遍,就不送列位阿哥回宫了,命奴才代劳即可。”
      周长安当即捻须点头道:“那你快去快回。”
      “是。”唐兴扬长离开,径直走向前府大门,正见几位阿哥脚踏奴才后背上车,其中立于车旁之人回首望见他,笑道:“原来是唐兴儿,你们爷还好罢?那黑烟是怎么回事?”
      唐兴小跑上前打千道:“奴才唐兴见过十爷,十三爷,十四爷。后院忽生变故,虽已平息,但主子碍于料理,分/身无暇,只好命奴才将几位爷好生送入宫去,一路小心服侍。今日事出无奈,若有忽怠轻慢之处,还请几位爷宽谅。”
      “好个能说会道的奴才!”十阿哥爽朗一笑,只对车上探头寻视的十三阿哥道:“不说马起云,周长安,只瞧这小厮,出口朗朗,头头是道,纵然丢进人精成堆的宫里去,也是个拔尖的人才。难为八哥怎么调/教出来的,倒似这京里的人尖子尽出在他府上了。”
      “说的是。”十三拿眼在唐兴面上一绕,含笑不止。却听十四阿哥在车内呼道:“十哥,你也跟我们乘一车罢,大冷天的,坐一块也暖和些。”
      “这便来了。”十阿哥一应,唐兴忙扶其上车,又听十阿哥问:“你手里握着什么?是你们爷的?”
      唐兴笑答:“回十爷的话,贝勒爷知道惠妃娘娘心有挂怀,便命奴才顺道去钟粹宫请安回话,这是爷进奉给惠主子的心意,奴才须当面呈献。”
      “你们主子真有心了。”十三侧身让进十阿哥,笑道,“八哥今趟这寿辰过得真算热闹了,却不知招来何方神圣,一场人仰马翻不说,连我们十四爷也成了殃及的池鱼!我倒迫不及待地想一见其庐山真面目了。”
      十四重重一哼,几乎直喷去十三脸正中,咬牙切齿道:“若非你们拦着,我早将那鼠贼之辈揪出来了。”
      “别忘了,这是八哥府上,向来只有客随主便的道理,岂容你喧宾夺主地胡来?”十阿哥难得的语重心长,“你尽可放心,连皇阿玛都称赞八哥是咱们中处事实干之才最高的,这点小状况,哪里会难倒他。”
      说话间,车轴轱辘,徐徐向前开动。趁众人没留意,唐兴轻轻一抛,将手中锦盒丢到了“八贝勒府”门匾的后面。好不容易得来的战利品,他竟弃如敝屣,毫不在意。
      此时已值酉初时分,风稍住,雪却下得越发大了,一片片,重重叠叠,若搓棉扯絮一般绵绵不绝。一路上,入目屋舍尽皆银装素裹,除了得得马蹄,辚辚车峋,静默得直钻入髓,寒彻心肺。唐兴缩身车驾上,掩紧袖领口,边呵气暖着已然冻成红紫色的握伞之手,边默望远处起伏可见的殿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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