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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死生 ...

  •   保定城中,宵禁之后,漆黑一片。卿云与刘青站在一处山丘上,凝眺不远处一座高墙幽所。强劲的夜风,吹得二人衣袍猎猎作响。
      静候一阵,卿云眉头微皱,奇道:“怎么这么久也不见动静?”刘青面露踌躇之色,欲言又止。卿云道:“有话直说。”刘青道:“临行前,王爷曾嘱咐我等,能救便救,救不了便作罢。只一样,千万不能陷福晋于险境。”卿云走出几步,跳入一个深坑,立时惊叫出声:“地道里怎么浸满了水?”卿云心里咯噔一声,料知必有变故,既然无法前行,便转身爬出坑外,仍是望着那座深宅沉吟不语。
      刘青又道:“说穿了,王爷的本意并不是要救九爷。皇上咄咄逼人,大祸转瞬即至,王爷是要我等护送福晋出京,远遁逃生。”卿云道:“这些话,你一路上已说过很多遍了。”她忽地目光一厉,重新审视刘青。刘青做贼心虚,立时被瞪得低下头。卿云说道:“王爷的本意,你会比我还要清楚?”
      这时街道上突然间锣声大作,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走水处正是二人所注目的那所高墙深宅。
      “不好!”卿云正要冲下山丘,却听背后刘青低声说道:“对不住福晋,属下得罪了。”只见寒光一闪,一把快刀出鞘,悬在卿云头顶,作势便要劈下。卿云以为必死无疑,但刀刃举在半空将落未落之际,飕地一响,便有一道白光急射过来,刘青随即惨叫出声,手中快刀当啷一声落地,卿云则是毫发无伤。她转身一瞧,看到草丛里鲜血四溅,落刀旁边还躺着一只断手,刘青则抱着残肢痛得满地打滚。
      卿云一寻思便明白,必是刘青提前通风报信,教对方有了准备,只待乌/尔江率众自地道潜入九阿哥拘禁之所,便放水淹了退路,接着燃起大火,将所有人都活活烧死在屋里,一网打尽。此时山丘下人马喧嚣,必是来拿她这个策划劫狱的首脑,只是不知怎么会误伤了刘青。可叹胤禩一直待刘青不薄,大厦将倾之际,照样树倒猢狲散。人同此心,自古皆然。
      既已无路可逃,卿云便静静等着人来抓。然而冲破重重夜幕,第一个跑上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加封为怡亲王的十三阿哥胤祥。
      十三奔到面前,便拉着她上下打量,急道:“伤着没有?”卿云却指着火光处,问道:“所有人都还困在里面?”十三道:“我也不知。只是接到此处守将奏报,怕他们伤了你,匆忙从京城赶过来,幸好来得及制止这个卖主求荣的东西……”卿云二话不说,朝着火光处狂奔而去,因有十三紧随在后,来包围山丘的官兵纷纷自动让路。
      高强之外堆着柴草,又浇了桐油,老远便听见毕卜之声大作,待奔至近前,整座宅子已已尽数卷入熊熊烈焰之中,光是扑面热气便让人无法靠近。
      卿云大叫:“乌/尔江,你还在吗?”自是无人答应。卿云还要往里冲,被十三一把拖住。正纠缠间,一个灰影被抛出了高墙,轰然砸落在二人身前,由于须发衣衫皆着,霎时间难以分辨出是谁。卿云抢上去扑灭火舌,拨开遮面乱发,就着红焰之光一瞧,虽然此人脸上烧伤不轻,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是九阿哥胤禟。
      卿云忙扯着他问:“乌/尔江呢?其他人呢?”九阿哥微微睁开眼,由于嗓子被烟熏坏了,嘴巴张合半天才勉强说出声:“墙太高,乌/尔江受了伤,只够力气把我扔出来,其他人还在里面……”卿云摇摇晃晃站起身,此刻火势愈大,眼见里面的人已不可能得救,心中凄恻。十三欲待劝慰,却是难以措辞。
      不多时,卿云便即抬起头,环视四周重重包围的官兵,略一思忖,对十三道:“我现下要带他走,你会拦我吗?”十三深深望她一眼,不复多言,立刻吩咐手下赶来一辆马车,并下令所有人让出一条通道,谁也不许拦截追堵。左右有出声劝止的,皆被他厉声喝退,只道:“日后皇上追究起来,一切责任,皆由本王一人担当。”
      “多谢。”卿云低低道。十三便帮她将昏迷不醒的九阿哥架上马车,问道:“你们打算去何处?”卿云道:“去喀尔喀四姐那儿寻求庇护。”十三沉吟片刻,道:“也好。只是过不几天,皇上必回下令各处府县出榜文通缉,加紧盘查,你自己要当心。”又让人拿来足够两个人在路上用的干粮饮水和盘缠,全部搬上车。
      卿云在驾车位上坐定,迟疑道:“既然你们已知保定之事,那么他,他是否也……”十三垂首默认。卿云亦不由怔怔然出神。沉寂片刻,十三蓦地握住卿云的手,神色郑重道:“卿云,答应我。去了草原便再也不要回来……尤其是,千万不要回京。答应我!”卿云见他紧张的厉害,便笑着点了点头。
      扬鞭一声呼喝,马车径向西北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九阿哥拘禁日久,本就身子虚弱,加上那夜受的烧伤摔伤皆不轻,再醒来时,已是十几日之后。马车一路辚辚而行,晃晃悠悠,慢慢睁开双眼,一缕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飘动的帘布间,不时可见蔚蓝色的天空,高远又澄净。
      这刚一醒,九阿哥便觉脸上热辣辣地作疼,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伸手一触,发觉整张脸几乎都裹上了纱布,心下不禁一沉。烧伤最是难治,可以想见痊愈后拆除了纱布,即便不算毁容,那也必是面目全非。
      “你醒了。”赶车的卿云听见声响,立时一拽缰绳,停下马车。九阿哥问道:“这是在哪里?”卿云道:“自己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九阿哥动了动腿脚,发觉摔伤虽未好全,却已能够简单活动,于是扶着车厢壁缓缓挪出去。双脚踩上了实地,他全身仍是颤颤巍巍的,但也勉强站住了。
      九阿哥抬头极目四顾,立时被周围景色的无限辽阔旷远震慑住,讷讷无言。草原上正当寒冬,草木凋零,土石裸露,长年的一望皆绿已染成了灰黄色,置身其间,令人深感于自身的渺小,顿生万古苍茫之感。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九阿哥颤声问道,不知为何,竟显得十分害怕。卿云默默看他一眼,说道:“自然是去大清皇帝的手暂时伸不到的地方。”凌威抗上,深陷牢笼,都不曾眨一下眼的九阿哥,此时却耷拉着脑袋,像掉了魂一样。
      卿云道:“今日一去,你那娇妻美妾、万贯家财却是半点也带不走,尽化泡影了。”九阿哥冷哼一声,道:“我娶妻原就图的她娘家的钱,纳妾是为了大把地花钱。对一个逃犯来说,万贯钱财都是破烂,娇妻美妾更加没用,与路边枯骨无异。难道你逃难时,会把破烂枯骨背在身上吗?”
      “诚是高见!”卿云拍手叫好,神态间却甚为冷淡,只道:“从这一直朝西北走,便是喀尔喀草原,车上的水粮足够你走个来回还有剩。我就送到这里,见到四姐时,替我问声好。”四公主的生母乃是宜妃的亲妹妹,同是卿云的表亲,与宜妃的子女也较其他姐妹更亲厚些。
      九阿哥摸了摸缠着纱布的脸,愣愣道:“这是老天的提示吗,说我没脸去见她……”卿云见他如此,不禁恻然生悯。九阿哥兀自旁若无人地喃喃低语:“同样流着郭络罗氏的血脉,你们都是风姿出众,天子骄子,只有我……只有四姐和我一样……只有我俩是一国的……”
      “可四姐她没有你心思龌龊。”卿云道。九阿哥刀子般的目光倏地射过来。卿云却视若无睹,继续道:“还记得暖玉吗?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女,四姐得罪太子,因此被迫去喀尔喀和亲,成了嫁得最远的公主。出阁前她将暖玉托付给我,可惜我只顾着自己的事,累得暖玉异地早逝,辜负了她。我承认,我不如她。而你呢?自己有一点不自在,便要让全世界都不痛快。我身边的两个侍婢,暖玉因我而亡,冯茵更是死于你的自私自利、残暴不仁。比起四姐,你连她的一个脚趾头都不如。”
      九阿哥只是不住地冷笑,挑眉道:“我当你为什么自废武功,原来是爱上了说教。”
      卿云也不介意,说道:“我救你,只是从你八哥之请,非我本意。你自己好自为之罢。”她解下套在车上的一匹马,跃上马背,拍马南归。
      茫茫天地间,顷刻只剩下一马一车和九阿哥一人,空中金轮骤然一盛,刺眼得让人喘不过气。凌冽北风刮地而过,卷起漫天沙尘,铺展开一幅末日之景。九阿哥眼迷头晕,一时难辨方向,于是丢下马车,慌不择路,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背道而行,心中想着:走到哪儿,便是哪儿,力尽之时,随便在长草间一躺,世上也不过又多了路边枯骨一副。
      还是这一片莽莽草原,曾经他在此策划并实施猎杀卿云的行动,然而终了时,最有可能葬身于此的,却是当初的逐鹿人。

      回到京城,市面上还是一样的热闹繁华,人们该吃喝的吃喝,该玩笑的玩笑,不过又是一年三百六十天之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日子。
      卿云牵马踟蹰而行,心里只在诧异,至今竟无人来拿她,猜想不是十三瞒下了劫走九阿哥一事,便是自己分量太轻,不足雍正为虑。不多时行近廉王府,才到前街口,便有八旗官兵上来喝问。卿云便自报家门:“我是廉亲王王妃,现下要回家去。”几个兵卒一听,拄着缨枪捧腹大笑,叫道:“宗人府都除了名了,哪儿又来一个廉亲王?”卿云不予理会,瞥见一个统领闻声走过来,将缰绳直接往他手里一丢,径自走了进去。那统领也不拦,只是让手下赶紧去报讯。
      距离她离开时不过月余,府里已变得十分冷清,一路不见半个下人,直到走进花厅前的天井,才隐隐听见了人声。一推开厅门,只见弘旺、马起云、卫武三人都在厅上。
      众人见已逃出生天的卿云居然又回来了,俱是大吃一惊。马起云喜道:“福晋回来,总算有个能拿主意的人了。”卫武却殊无轻松之色,问道:“乌/尔江他们没有将福晋送到安全之处?莫非他们身遭不测,又或中途背主而去……”卿云黯然道:“我让他们各自还乡了。”卫武摇头道:“不可能。乌/尔江岂能不知,八爷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福晋和少爷二人。属下受命留下看护少爷,自当鞠躬尽瘁,竭尽余生。乌/尔江必也是如此想法。”卿云唯有沉默。卫武立时明白乌/尔江诸人已然无幸,饶是他秉性冷清淡薄,此时也不禁热泪盈眶,激愤填臆,难以自已。
      卿云瞧见弘旺脸上挂着泪痕,似乎刚刚哭过,问道:“出了什么事?”弘旺委屈道:“昨夜门外那班粗汉,喝醉酒后进门胡闹,竟打杀了额娘……哦,我不是说福晋您,是,是……是那张氏……”弘旺一时口误,惶恐不已。马起云补充道:“少爷是想告上宗人府和刑部,将凶手治罪,否则此事必会再次发生。”弘旺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少年,自己拿不定主意,只能找身边的马、卫二人商量。
      看到弘旺颇为畏惧自己,卿云不由暗暗喟叹。她从来不是个贤妻良母,孝顺公婆,教育子女,她一样都没去做。胤禩被宗人府囚禁后,这个家里便没了唯一的支柱,弘旺的处境自是格外凄凉。卿云不禁想到,老天没让她丧生于保定,也许是认为,她的责任尚未尽罢。
      卿云微一凝思,便问卫武意下如何。卫武这时已平复心境,沉吟道:“与乌/尔江他们相比,属下各方面均是平平无奇,八爷却独独选我留府陪伴少爷,我当时甚是不解。八爷便说:‘卫武平日里沉默寡言,性格却坚韧不拔,大事临头,极有定力,总是以忍为上’。属下据此推想,若是八爷还在,也会认为,千难万难,以忍为上。”
      “这话不错。以后再发生什么事,你们都问准了卫武的意见,三思后定。”卿云点头称许,让卫武解下腰间匕首给她,藏于左袖,对弘旺道:“你跟我来。”
      两人走出府门,卿云招招手,不远处的八旗官兵稍作迟疑,但想这两人一个女流之辈,一个少年孺子,耍不出多大手段来,便慢慢都聚了拢来。
      卿云问弘旺:“昨天欺负你娘的是哪几个?”弘旺在他眼神鼓励下,大胆走出去,从左至右缓缓的横扫一遍,每个被他瞪视稍久的人,都不自禁地后背发凉。弘旺指着那统领道:“是他带头闯进门来,还有他、他……这四个也有份。”逐个指认出来后,卿云挺身挡在弘旺身前,轻道:“看好了。”
      卿云目光直视那为首的统领,手指着脚前一尺处,道:“统领大人,昨夜府里没了一个媵妾,此事总要有个交代。我有一言相询,敢不敢上前来对质?”那统领嘿嘿笑了两声,果然走到近前。
      卿云一言未发,突然间伸右手拔出那统领的佩剑,吓得那统领双手来夺,剑只拔出一半,已被他扣住了剑柄。两人各使力气争抢,卿云哪里是高猛大汉的对手,没有胶持多久,那统领已占上风,把剑缓缓还入鞘中,卿云顺势便往他身上倒去。身后的兵卒见状,登时嬉笑哄闹起来。这时却听轰的一声巨响,那统领直直向后倒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卿云则站在原地,放下举在半空的双手,居高临下睥睨,嘴角弯起一缕微笑。众人看去,只见那统领的脖子被一把匕首贯穿而过,血流了一地。周围顿时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众兵卒没了头领,便成了一盘散沙,一时间有说抓的,有说打的,有说杀的……争执不下。卿云让弘旺先回府,自己却又上前一步,懒洋洋道:“还有四个。敢不敢站出来说话?”众人见她如此嚣张,气得哇哇大叫,那四个有嫌疑的兵卒不敢怠慢,横枪便刺了过来。卿云眼睁睁看着他们冲过来,既不抵挡,也不躲闪,最后望了一眼灰暗天空,闭目待死。
      “混账!”却听一声大喝,紧跟着哐啷啷几声,卿云睁开眼来,看到地上掉了几根削断的枪头,一个人手执长剑背对她站在面前,又是十三阿哥胤祥。
      有兵卒禀报道:“请王爷做主,这罪妇刚刚杀了阿济格统领,我等皆是亲眼所见。”胤祥收剑回望卿云,双眉倒竖,满面怒容。卿云无意辩白,只道:“他是死有余辜。”卫武急忙奔出道明原委。胤祥怒气不见稍退,反而更盛,厉声道:“你不是亲口答应我,不会回京城吗?说过的话,可以不算吗?你食言而肥,你不守信用……”卿云微微一愣,原来他在气这个,不禁哑然失笑。
      胤祥见她居然还笑,更是怒不可遏,转身冲自己的亲卫吼道:“送八福晋回府。我回来前,你们要严守大门,不准任何人进出。”亲卫们齐声答应。胤祥又对众八旗士兵道:“本王这便入宫面见圣上,关于阿济格统领之死,一切都等本王回来后,给大家一个交代。”怡亲王发了话,众人自然不敢不从。
      卿云故意激怒对方,只求速死,为的是不连累家人,可见胤祥如此执着,不禁轻叹口气,笑容苦涩而无奈,在他背后低声道:“你这又是何苦。”胤祥身子一僵,只重复道:“一切等我回来再说。”昂首直腰,大步流星走出前街。
      入宫来到养心殿外求见,太监却说皇上忙于政务,无暇接见。胤祥心里寻思:“多半皇上已猜到了我的来意,因此有心避而不见。这可如何是好?”他一时别无他法,便在养心门外一跪不起,并大叫:“四哥,十三弟盼您赐见!”希望以情动之,能让雍正回心转意。
      由于幽禁时久居陋室中,阴寒之气入体,胤祥的双腿便留下隐疾,每逢刮风下雨,天气潮湿,便会作痛不止。雍正知其腿患,格外关怀,还特别免去他御前行跪拜礼,以示恩宠。今日正是阴天,胤祥未跪多久,已觉酸麻难当,只是咬牙硬撑。
      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太监即来搀扶胤祥,说皇上愿意见他了。胤祥喜不自胜,可一站起,伸直僵硬的膝盖,立时疼得他面容扭曲。慢慢走进大殿,胤祥俯身要跪,雍正忙道:“免礼。赐座。”但胤祥还是执意行了个全礼,才在苏培盛端来的圆凳上坐下。
      雍正见他行动迟缓,显是忍着极大的痛楚,不禁笑着摇摇头,道:“每次你一叫四哥,朕便拿你没办法了。”胤祥低头道:“臣弟不敢。”雍正叹道:“只是自朕登基以来,便再也不曾听你这么叫过。”胤祥道:“皇上如今贵为一国之君,臣弟怎敢造次。”
      雍正深深一声太息,叹出了无限孤寒与寂寥。胤祥心头惶恐,但也无力开释其苦闷。这么多年的离群索居,虽未使他意志沉靡,但少年的骄傲锋芒,到底是消磨殆尽了。特别是在康熙那里吃的大苦,令他不得不在面对每一位皇帝时,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隔了片刻,雍正叹道:“十三弟,你这腿疾,到底是因朕而起。每每思及,朕心总不得安宁。你可知,今日你故意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等于是拿刀狠狠扎朕的心……”胤祥慌忙起身请罪:“臣弟并无此意,只是……”雍正摆手打断他,说道:“朕知你意。众多兄弟里,只有你和朕是一条心,同声同气,从无拂逆。可是近来为了这个女人,你我兄弟已几次相争了?为了公义也好,为了全你我兄弟情也罢,此女狐媚残刻,绝不能留。”
      “皇上!”胤祥扑通跪地有声,叫道,“四哥……卿云并无过错,臣弟求您,求您收回成命。”雍正冷冷道:“你如此为她,她又何曾将你看在眼里?便是朕屡次宽恕,她也毫无悔改,不知感激,心存怨怼。着实可恶!”胤祥摇头道:“卿云并无对皇上不敬之意,只是八哥,八哥他因罪伏法……卿云心里难过,以致言行失矩。只要假以时日,她便会……便会……”胤祥急得满头大汗,说的话连自己都无法信服。
      雍正也不愿逼他太紧,脸色稍缓,语重心长道:“十三弟,你要知道,老八他朕是绝不会放过。卿云性情刚强,她若一直想不开,今日杀一个八旗统领,明日不定又出什么更大的乱子。你敢替她担保,今后一定痛改前非,不再为恶吗?”胤祥默然片刻,磕头道:“只要皇上允准,臣弟愿意一试。”
      雍正叹了口气,道:“好。这是最后一次。”他提笔很快拟了一道圣旨,让苏培盛交给胤祥,说道:“朕知道,你不试过绝不会死心。你带着谕旨去见老八,让他亲笔写下休书,休了卿云这个福晋,以绝其念。此举或可助你劝她回心转意。”
      胤祥一怔,问道:“若是八哥不肯,怎么办?”雍正往后一靠,笑道:“那朕也没法子了。”胤祥这时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好歹为卿云求得了一线生机,先领旨谢恩了再说。
      怀揣着雍正的亲笔谕旨,胤祥马不停蹄赶到宗人府牢房去见八阿哥。与九阿哥一样,老八也是被困在高墙内,由两个太监单独看守。进门前,胤祥看到狱卒正在严刑拷打一人,逼问口供。那人受刑时日已久,全身血肉模糊,难以辨认身份,但胤祥总觉得似曾相识。
      看守太监打开牢门后,即闪身告退。高墙之内十分黝黑,只有顶处一口气窗射入一点亮光,好一会儿,胤祥的眼睛才逐渐适应环境,隐约瞧见一个人影,盘膝坐在暗处。
      “八哥。”胤祥轻轻叫了一声。那人影恍惚竖起一根手指,做个噤声的手势,道:“听。”胤祥耐心听了一阵,隔壁的鞭打声、狱卒逼问声、犯人惨叫声次第传过来,回荡在高墙间,清晰响亮得仿佛就近在身旁。
      不多时,声音停了下来,随之而起的,是含糊不清的喃喃碎语:“……那时我在八府,哦不对,那时我已转投了九阿哥,回去见八阿哥时,亲眼看见一个叫俞百里的人,他会模仿笔迹,皇上……不是,是先皇要八阿哥每天练习,他就模仿八阿哥的笔记,替他写字帖交差,这是欺君之罪……”
      胤祥顿时明白过来,这人便是那先后曾在明德、八阿哥和九阿哥跟前效力的老生,秦道然,也就是老十四口中的“三姓家奴”。乱党既已伏法,所剩最后一件事,便是清算恶行,罗织罪名了。也不是此人已被盘问了多久,到了此刻,只能尽拣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来说。听不多时,胤祥便难耐地皱起了眉头,难为关在这高墙中的人,竟日日忍受如此嘈杂,想闭上耳朵也不可得。
      “何必皱眉?眼下你我所听见的,或许便是千百年后的史家之言。”那人轻道,“多谢天恩浩荡,能在生前得聆自己的身后名,千载至今,也算是独一份的荣幸。”
      胤祥干咳了一声,说道:“八哥,我来……是来看看你。你还好吗?”那人笑了起来,道:“天天听人罗列自己的罪状,惬意之极。”
      胤祥心中怆然,默立片刻,方猛然记起自己的来意,急切间也不管宣旨的礼数,取出圣旨直接递了过去,道:“这是皇上给你的谕旨。”那人直起身,接过圣旨,走到唯一的一处亮光底下,看了起来。直到此时,胤祥才瞧清了他的模样,面颊深陷,形容枯槁,整个人瘦的几乎脱了形,不仔细看,完全认不出这便是过去俊雅无双的八阿哥胤禩。
      也许是黑暗里呆得太久,胤禩的眼睛似乎也不大灵便,贴着纸面,才吃力地看完全旨。他放下圣旨,重新走回暗处,过了好久,才问道:“卿云回来了?”胤祥点了点头。可惜胤禩背对着他,没有看见。未几,胤禩转过身来,又问道:“如果我不遵旨,老四他将如何?”
      胤祥摇头道:“这不是皇上的意思。是我求他,他才答应的。”胤禩神色一变,沉声道:“你说什么?”胤祥唉声长叹,近来为了卿云的事,他到处奔忙,更不惜多次冲撞皇帝,实在心力交瘁。
      胤禩道:“我不管你怎么想。我爱新觉罗·胤禩便是再落魄,再潦倒,也不会出卖妻子,以求苟安。
      胤祥一惊,这才发觉他完全曲解自己的意思,连连摆手道:“不不,八哥你别误会,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保住卿云的性命。”接着便将保定以来的事,简单叙述一遍。
      听完之后,胤禩久久不曾言语。胤祥急道:“八哥,难道你不希望卿云活下去吗?”胤禩轻轻一笑,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吗?十三弟,你猜,卿云这会儿在想什么?”
      胤祥想了一阵,问道:“八哥,你还记得卿云今年多少岁吗?”胤禩道:“她比我小七岁,过了今年七夕,刚满三十六岁。”胤祥对着胤禩屈膝跪下,不禁眼圈一红,道:“卿云还这么年轻,她那么健康,一定可以活到九十都不止。她这一生,不该就终止在三十六岁。八哥,我求求你,求你放她一条生路。”胤禩坐在地上,埋首臂间,肩头微微耸动。

      休书交到卿云手中,胤祥肃穆而立,说道:“八哥让我告诉你,别认死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脸上显出背上情绪。
      卿云接过,草草浏览一遍,轻道:“只是为了活着,我根本不会回来。”
      “卿云!”胤祥提高嗓音叫了一声,目露责备之色。卿云却笑道:“这样的话,根本不像是出自他之口。你自己胡诌了一句,还来唬我。当我也老糊涂了?”胤祥讶然指着自己,道:“你说我是老糊涂?”卿云笑道:“越是陈腐老朽,越是喜欢扮嫩,不肯认老了。”胤祥不服气道:“我只比你大两岁,我是陈腐老朽,那你岂不也很老了?”卿云道:“看来你真的是老了。”胤祥皱起眉头,被她这么一打岔,只觉又是气闷,又是好笑,原先的满腔悲怆已是荡然无存。
      卿云瞧见他颇为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失笑,说道:“劳怡亲王奔走一日,辛苦了。从此我也可以放心,没什么对不住他们了。”她一边将休书收进怀里,一边回首环视府内,无限感慨。
      胤祥斜觑其神色,有了一次教训,他着实捉摸不定她的心意。卿云看出他的猜疑,只是无奈而笑。或许,这便是他们俩最大的不同罢,注定走不到一条道上。
      回首前尘,卿云不由得孑然长叹。如果只是为了活着,她当初就不必费尽心机甩掉“卿云”的身份,做个四海漂泊的穷道士虚明。当再度成为卿云的刹那,活不活着,怎样活着,对她而言早已没了意义。只是深陷于与胤禩的爱恨纠缠,才留到了今日。如此结局也好。她一向觉得,任何缘分都会有尽头,因此从未与胤禩定下“祸福同当、生死与共”之类的盟誓,但求好聚好散。只是遗憾,临了连最起码的夫妻名分,都不能保全。
      胤禩终究选择以身殉志,祭奠自己未酬的英雄壮志,并将一死之效用发挥到了最大。此刻没了后顾之忧,她也该好好想想,自己还有什么事是早该做,却一直没有去做的。
      卿云低头深思,踱出几步,即抬起脸道:“差点忘了,我有一件东西寄存在悠悠那里。在走之前,我得去取回来。”胤祥道:“什么东西这么重要?我派人替你去取便是了。”卿云摇头道:“非我去取不可。悠悠是不会随便交给旁人的。”胤祥狐疑道:“你不会又在拿话诳我罢?”卿云笑道:“真聪明,我就是在拿话诳你。”
      她这么说,胤祥反倒不好意思了,沉吟道:“明天步荻要进宫给皇后请安,我可以让你跟着一块去,但说好了,跟悠悠取回东西后,即刻出宫。此事断断误不得,深宫后苑之中,一旦有个好歹,谁也救不得你。”卿云道:“这个自然。我可惜命得紧。”
      翌日未时一刻,怡亲王福晋的车驾便从神武门行进了紫禁城。
      下车之后,步荻便吩咐扮作丫鬟的卿云,将准备好的礼物送去养性斋,过得一个时辰,还是回神武门这里会合,一起回府。卿云福身道:“多谢福晋。”步荻微微一笑,由随行丫鬟扶着,款款向坤宁宫走去。“对不住了。”卿云久久伫立,在后面轻声道。
      御花园的路径,卿云是再熟识不过了。去养性斋之前,她先捧着十三福晋的礼品来到钦安殿,见没有人看守,便将礼物放在供台上,焚香插于香炉之内,默默念道:“觉明啊觉明,你不成器的弟子来看你了。你若有灵,便在天上好好看着,我到底是个什么人。”祷告完毕,卿云不再拿回礼物,袖手出殿。
      卿云拾阶而上,远远望见养性斋外站着两排宫女,便闪身到一旁,和小时候一样,从太湖石垒成的假山侧面爬上去,自打开的边窗翻进屋内,正好置身于底层隔出的一间卧房。桌上的茶还是温的,悠悠当初进京选秀,曾在宫中住过一段时间,也是住在这里。卿云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推开一条缝隙,说话声立时传了进来,只是瞧不见坐在厅里的人。
      却听一个女子格格娇笑着道:“格格,穗儿只盼着能回到从前,天天跟您待在一起。如今愿望成真,仿佛还在做梦一样。”另一个女子说道:“既是做梦,总有醒来之时。”正是悠悠的声音。
      “咦?”穗儿奇道,“格格你是在著书吗?这是……”悠悠道:“这是过去因形势所迫,被我焚毁的医书《神隐经》。珍贵典籍,不可毁于我之手,因此想把它重新默写出来,刊印成册,公布于世。”穗儿道:“炼制归元丹的方子,真是这本书里找到的吗?”悠悠笑道:“熹妃娘娘不妨猜猜。”
      沉默片刻,穗儿忽叹道:“格格,最近穗儿常常在想,当日你看准了先帝爷生前的最后一刻,才喂他吃药,令他短暂龟息假寐,仿若已逝,醒来后即续了一年之命。若是你提早一些时候喂药,是不是便可延长更多的寿命,甚至好像弘春少爷那样……”
      隔了许久,悠悠才道:“未经试验,我也不知道。可惜这世上只有一块归元石,已被先皇用去了。”
      卿云听得不耐烦,转念一想,轻轻出门上楼去自己昔日的卧房,打开衣柜,发现上次为质期间,康熙赏赐的衣裙鞋袜首饰都还在,便换下身上的丫鬟服饰,重新穿戴妆扮一番。对镜正在梳理鬓发,却听身后不知何人一声轻呼,咚咚狂奔下楼。此时访客已然离去,卿云便转身回到下面的厅堂。
      悠悠刚听见侍女回报,抬头便瞧见卿云走了进来,笑道:“我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可等了这么久,你却一直没来。”卿云道:“你不也没来寻我吗?”悠悠让侍女不必惊慌,沏壶茶后便可回去自己房里,不许出来打扰她们。
      待左右皆退下,悠悠斟满了两杯茶,微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许多疑惑。想问什么,尽管说吧。”
      卿云直视悠悠,奇怪所有人都变了样子,只有悠悠,过了这么多年,仍是二十年前的模样,仿佛她有什么魔法,使得时间弃她而去,青春得以永驻。
      卿云负手走到窗前,望着地上枯黄的芭蕉,良久才道:“外界都在流传,当今皇上是弑父篡位,是也不是?”悠悠喝了一口茶,垂眸盯着杯中漂浮旋转的茶沫,轻声道:“无根谣言,岂能当真。”卿云道:“是不是谣言也罢。他能登基为帝,里面定有你出力。你忘了自己是个医者,医者仁心吗?”“错了。”悠悠笑道,“我承认与我有关系,但我不但没有加害康熙,甚至还给他延长了一年的命。”
      卿云默了默,道:“我明白了。确实高明。”她走回来坐下,又道:“刚才你们的谈话,我都听见了。雍正他如此待你,猜忌提防,无不为之。你为什么铁了心要帮他?你就真的那么……那么爱他吗?”
      “又错了。”悠悠面无表情道:“我并没有帮他。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告诉一些人,不要随随便便决定别人的一生,只是为了我自己。”
      “那为什么是他?”卿云是铁了心要追问到底。
      悠悠愣住,略作思忖,迟疑道:“因为……只有他是真的尊重我,尊重我的专业。在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更有经验,更有体会。”
      卿云笑得有些飘忽,说道:“其实,当初众人决定襄助十四争位时,你心里有意见,不乐意,可以直言相告。”
      “你有对我坦白吗?”悠悠反问,“我当初将弘春托付给你,是出于朋友的信任,希望你带着他远离纷争,避开事端。可你呢,明明一早就决定五年后回来,又何曾明白告诉我?”
      卿云笑道:“我以为我固执,你却比我还要固执。”
      悠悠亦笑道:“你不是固执,你是乐不思蜀,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她顿了顿,续道:“其实,如果你没有回来,把归元石也带回到我手中,那我今天什么事也做不了。”
      “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卿云两眼放空,出了会儿神,叹道:“我们俩来到这个世上,都是起于一个意外,现在是时候结束了。”
      悠悠一怔,觉得她神情不对,忙道:“你说什么?”卿云道:“我是说我要走了。”
      她起身走开背对悠悠,不知在做什么,好一会儿才出声问道:“我送你的短剑可还在?”悠悠道:“在这。”说着掀开衣服,直接便从身上取出来,自从饮鸩酒之事发生后,她便学着卿云过去的样子,贴身携带此剑,以备不时之需。悠悠不解道:“你这会儿找它做什么?”
      卿云不答,忽然笑道:“说来有趣。昔日的金陵双姝,今朝一为天子所得,一为怡亲王妃,果然是得江山者得美人。”悠悠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卿云已转过身来。悠悠一见之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一眨眼功夫,卿云的容貌已完全变了样,又成了那个美貌绝伦、明艳无俦的卿云格格,不,准确地说,是十四岁时的卿云。十四岁之后,塞北绝域的风霜苦寒,殚精竭虑的铁镜重磨,使得虚明应运而生,卿云的绝世容光也就一去不复返,永远停留在十四岁。
      如此一来,无视时光流转,避免岁月蹉跎的,便不再只有悠悠一人。
      悠悠缓缓回过神来,料想卿云必是早已备好了易/容/面/具,方才能做到顷刻之间,改头换面。这么一想,悠悠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她到底想干什么?
      卿云问道:“你想离开皇宫吗?”悠悠呆呆道:“想是想,可,可是……”卿云笑道:“女人总是口是心非。”悠悠脸色一沉。卿云又道:“你若真想离宫,我有法子。只是你得先帮我一个忙。”悠悠问道:“帮你什么忙?”卿云笑而不答,拉着她出了养性斋,沿着甬道一直往南走。
      越往前走,悠悠心里越是慌乱,周围瞧见她们的宫人也无不讶异,只是不敢拦阻。眼见两人已出了后宫,到了乾清宫外,悠悠倏地站住,道:“不能再走了。”卿云尚未回答,便有巡查侍卫发现她们,走了过来。相距十步远外,悠悠忽觉手里一空,正欲低头察看,短剑已架在了她脖子上。悠悠缓缓转过头,剑柄不是握在卿云手中,还能有谁?
      侍卫们愕然止步,卿云朗声道:“快点打开宫门,否则我手一个不稳,这位你们皇上最心爱的美人,便要立毙剑下,香消玉殒了。”
      领班侍卫认得两人,一边打开乾清宫门,尽量拖延,一边派人去向圣上禀报。悠悠知道卿云此举必有深意,因此也不反抗,只是皱眉低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卿云道:“别急,进去就知道了。”她挟持着悠悠迈过宫门,又让侍卫打开正殿大门,走了进去。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旧主人已不在,新君又另辟新居,乾清宫自然也变得冷清许多,无复昔日荣光。
      两人在殿中央原地转了一圈,由于门窗紧掩,无物照明,四下里尽是黑咕隆咚,显得阴暗幽深无比。只有门外射进的一道光线,溜着地面金砖延伸出去,一直照亮了殿堂正中高悬着的,上书“正大光明”四个白色大字的巨型匾额。卿云笑道:“就是它了。”
      话音刚落,正殿所有大门全部同时打开,汹涌而入的阳光刺得两人睁不开眼,等到再抬头看时,发现已被侍卫重重包围。不多时,雍正铁青着脸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胤祥。
      胤祥一见卿云,大惊失色,直道:“你,你……”半天却说不出个完整的语句。卿云却妩媚一笑,道:“你不是喜欢我这个样子吗?”胤祥登时面如死灰。
      雍正喝道:“放人!”卿云果然放开悠悠,悠悠心生恐惧,摇了摇头,卿云已把她推了出去。雍正伸手接住,随即下令:“拿下。”胤祥立时喊道:“不行!”两人怒目相视,各不退让,侍卫们更是无所适从,不知到底该奉谁的命。
      僵持间,卿云却举起短剑,直接对着心口刺了进去,霎时之间,众人均是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只听得殿上嗒嗒声响,卿云身上鲜血不住下滴。
      悠悠捂住了嘴巴,卿云却只是微微蹙眉,仿佛不知疼痛,仅仅觉得有些奇怪。噗地一声,她突然拔出剑,抬眸一笑,随手掷了出去。此时,众人尚未从震惊里清醒,只有悠悠看清,那准头竟是直朝雍正而去,不及多想,冲过来将雍正扑倒在地。可是剑却半道打了个弯,飞向高空,钉在了那殿堂正中的匾额上,鲜血顺着剑身流下,覆盖了“正”字的中间一竖,使得不但这一个字,甚至整块匾都显得扭曲了。
      “以我心血,洗净这匾的污秽……”卿云笑着喃喃自语,话未说完,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那匾额便砸将下来,同时坠落的还有藏在匾后的一个铁匣。卿云脸色苍白,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悠悠抢上去,血未流尽,卿云尚不至立刻就死,可心脏已被刺穿,要救也是难救。悠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血尽而亡,一点办法也没有,不由哭了出来。
      卿云忽然生出一股力气,揪住悠悠的衣襟,吃力道:“我还记得你是谁……现下你不走不行了……”她凑到悠悠耳边,低语了几句。
      胤祥呆呆地站在一旁望着,似乎仍然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
      侍卫将那铁匣捡来,呈给皇上。铁匣并未上锁,雍正命人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竟是一沓信封,最上面的第一封封皮上只写了一个“云”字,纸面微微泛黄,显是存放已久。雍正不疑有诈,亲手拆开,取出一张薄纸,只读了一行字,脸色瞬间大变,草草看完立时撕个粉碎,气得浑身发抖,叫道:“妖人……妖人!来啊,给我把她拖下去烧了,烧了!挫骨扬灰!”
      “为什么……住手……”悠悠大叫,却拦不住几个侍卫一起来抬。胤祥骤然醒觉,心头大恸,猛地一跃而起,却在追出门口时被门槛扳倒,气急嘶声低吼,猛拍地面,突然间喉头微甜,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这般变故陡生,全是这封信所致。悠悠捡起地上的碎片,赫然发现,这封竟是当年自己的亲笔 “隔夜修书”,写的全是二十年后,即去年以来,四阿哥登基、创元雍正等等大事。她心中一片冰寒,凄惶难言,爬过去捡起写着“云”字的信封,又在铁匣里找到另一封写着“悠”字的信封,打开来,纸上却只画着一个笑脸,一个吐舌头作怪的笑脸。悠悠突然觉得好冷,冷得全身都在发颤,手中纸张掉落在地,簌簌有声。若非卿云将两封信对调,此刻挫骨扬灰之人,会是她吗?

      这日之后,十三阿哥胤祥回府便即病倒,数次呕血,身子大不如前。雍正亲往府上探视,却见胤祥两眼暗淡无神,头发也白了一片。胤祥此时三十八岁,年方壮盛,虽有十数年幽禁之苦,但却心宽放达,不以为苦,反在其中自得其乐,因此头上没未因此生出一根银丝。雍正乍见到他此时的样子,几乎都不认得了。
      雍正宽慰几句,言辞殷切,希望他尽快养好身子,重归朝堂,与其一同分担政事。胤祥勉强一笑,问道:“现下皇上可满意了?可放心了?”雍正一怔,下面的话便皆哽在喉口,说不出来。
      其时,所有与他政见不一的势力已悉数剿除,正该是他志得意满之际,可高居九重三殿之上,雍正环视身后,竟无一可促膝交心之人,却是怎么也无法开怀尽欢。
      入夜之后,雍正起驾御花园,来到养性斋,却见桌上放着收拾好的包袱行囊,不由苦涩笑道:“你还是要走?还是坚持离我而去……”悠悠跪下,垂首道:“请皇上成全。”雍正颓然坐下,声音蓦地一沉,道:“若朕偏不成全呢?朕不准,你如之奈何?”
      悠悠叹了口气,直起身,自袖间取出一张纸,说道:“这便是炼制归元丹的药方。皇上如愿成全,我还会将世上最后一块归元石的所在,一并相告。”
      “你……”雍正眸光一暗,复杂幽深,滋味难言。垂首思量间,放在膝上的双手身不由主的握紧,将龙袍都给拧皱了。凛冽寒风吹进屋来,雍正却满头大汗,呼吸也越来越粗重。过了不知多久,他蓦地屏息抬头,一字一字问道:“世上还有一块归元石?”
      悠悠淡淡一笑,将药方放在他手边的桌上,缓缓道:“卿云当初得到手的石头,本就是一对。一块辗转多处,最终被先帝用了。还有一块,在更早的时候,她就送给了自己的一个贴身侍婢。”
      “那侍婢现在何处?”雍正冷冷道。
      “那就该问诚亲王了。”悠悠忽然发笑,又摇摇头抛却杂念,接着说道:“那侍婢因与诚亲王有私情,早已魂归九泉,归元石便是与之一同入土。因此如今世上,只有诚亲王一人知道那侍婢葬身之地,即归元石所在之地。”
      雍正将桌上的纸攥在手心,转身走到门口,兀地站住,仰头望月,情不自禁怆然长叹:“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你要走便走罢,朕不留你。”言罢负手而出。悠悠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回到养心殿,雍正即命人立刻宣诚亲王,即三阿哥胤祉入宫。苏培盛道:“回皇上,宫门已然落锁,诚王爷想来也已就寝,是不是明早再……”雍正厉声喝道:“那也要宣,便是拖,也要把他从被窝里拖进宫来。”苏培盛见龙颜大怒,自不敢再提出异议,立时去办。

      翌日天蒙蒙亮,宫门初开,便有一架马车笃笃驶出门来,走过静悄悄、空无一人的街道,直接来到城外。
      只听得树上乌鸦啊啊而鸣,悠悠命车夫停住,下车之后,却见四周茫茫切切之中,一棵光秃秃的老树突兀立在路旁,树下系着一匹马,歇了一辆马车,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悠悠走过去,车上便下来了一人,竟是已进封履郡王的十二阿哥胤裪。康熙儿子众多,而经历了两朝纷争,渡尽劫难,终能全身而退的,如今只剩下他一人。悠悠忽然想到,卿云与他一样是拜方外之人为师,一样不屑于插足夺嫡之争,这场看似壮丽的游戏,可她为何竟不能幸免于难?
      十二阿哥笑着略一拱手,打开马车门,露出还坐在里面,因腿脚不便无法下来的李四智。在康熙去世的那天,作为新君潜邸的雍亲王府无重兵把守,是以李四智当夜便出府,被胤裪悄悄接了回去。只等悠悠出宫的消息一到,便来城外相候。
      悠悠得见故人之面,沉甸甸的心里,终于有了一霎温馨,问道:“你不留下为帝王师?”李四智微微一笑,说道:“看他登基以来,一一清算对手,便知是个独夫。无人帮忙,这个皇帝他照样能做得很好。”悠悠默然不语。
      挥别十二阿哥,车子马不停蹄地驶向荒凉原野,没过多久,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
      两人坐在车里,一路颠簸无言。悠悠心念一动,解开包袱,拿出向雍正求来的那个铁匣,取出剩余的另四封“隔夜修书”,四封书于康熙四十二年,寄给二十年后的自己的信。可惜这四个写信之人,今日却无一个能够如期取回。
      悠悠逐个打开,写着“八”字的信封里,只有“无非生死”四个字。写着“九”字的信封里,一片空白。写着“十”字的信封里,有洋洋洒洒的一行:“二十年后,我四十一岁了,宝珠三十八岁了,安吉雅三十五岁了。”
      最后是写着“十四”两字的信封,悠悠略一犹豫,终究是翻开来一看,映入眼的是工工整整的两行细楷:“愿伊不改朱颜面,执子之手永不变。”悠悠将信重新装好,放回铁匣,一低头,怔怔地落下泪来。
      这时车外的风雪越下越紧,李四智拉开车窗帘,但见道旁已积了寸许的白雪,而天空中灰扑扑的云如重铅,便似要压到头上来一般。
      突然马儿长嘶一声,车子歪了一下,停在了路当中。车夫呼喝几声,催马向前,车子却始终不动半分,便在外边叫道:“车轮陷进坑里了,二位客官先下车来,等把轮子拖出泥坑,再上路罢。”悠悠答应了,扶着李四智下车,寻了块大石,垫上褥子让他坐下。李四智辨认身周地貌,说道:“这里似乎离遵化不远了。”
      在车夫想法子拉车子出坑的时候,悠悠四下张望,见附近有个不甚高的小丘,便过去登高观赏雪景。爬上最顶点后,眼前视野顿时一阔。果然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飞鸟绝迹,人踪湮没,天地间皆是空荡荡,无边无际白茫茫一片。
      当此幽僻凄寂之境,悠悠却是长舒口气,心中平静无比。忽然间,她在远处一座石桥之上,看到了一个人影。由于石桥与人均被皑皑白雪覆盖,因此适才竟未立时发现。悠悠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身影,许久许久都不见其动一下,好像那只是一具石雕像。但悠悠就是能感觉到,那是一个人,甚至那人也和她一样,在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雪还在飘飘扬扬地下个不停,寂寂空山也仿佛突然间有了股生气,万籁无声之中,自有暖意暗涌,只待来年消融冰雪,春归大地。正是:
      往事莫沉吟,闲时序好,且登临。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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