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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9 ...

  •   尹碧溪从泳池里探出一个脑袋,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乌半云已经过来了,半蹲在池边和他讲戏:“你对怎么表现白水的病弱与厌世,已经很有经验了。不用我再多说。但在这几幕,你要演出那种小孩子第一次找到玩伴的迫切。”

      乌半云用手势比划道:“白水看起来跳脱、不羁,却拥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但在这个阶段,在和池柏文玩耍的时候,他第一次忘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你要让观众发出惊叹,意识到:啊!原来他也只是一个这样年轻的孩子。但不要使用单纯模仿的‘匠艺’,更不能过火。我要的是发自内心的雀跃。你能明白吗?”

      尹碧溪从水里钻出来,迟疑地点了点头:“我再酝酿一下。”

      这么多天合作下来,乌半云已经很信任尹碧溪的天赋和努力了,拍拍他的肩膀,就起身让副导演喊:“各组休息。过20分钟再继续。”

      助理尤宇乐迅速帮他套上保暖鞋和裤子。易景山也一边拿毛巾擦着耳朵,走过来缓声问道:“是不是还没有适应拍摄的顺序?”

      为了符合剧本里的季节,他们是把后面“动情”的剧情调到前面先拍的。现在却要反过来拍摄两个人还不太熟悉的时候,也就是说,现在要表现的只是“玩伴之间单纯的友情”。

      “有一点。”尹碧溪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易景山在他身边坐下,用闲聊的语气说道:“你小时候有喜欢的玩伴吗?”

      尹碧溪一愣:“……当然有了。”

      “我觉得你可以回忆一下那时候的心情。”

      那时候……尹碧溪的脸上浮现出几分迷惘。

      易景山微不可查地一皱眉:“不介意的话,能和我说说吗?也许两个人一起,更容易找到合适剧情的部分。”

      “虽然这么说……”尹碧溪看着正被风吹起波澜的泳池,干涩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小时候就一个玩伴吧。我以前住的小区在郊区,我又是在家里上的小学,周围几乎没有愿意和我玩的孩子。其他玩得好的朋友离我太远了,不常见面。

      “不过邻居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子。他很聪明,很早就和我哥一样跳级同班了。我小时候总爱当跟屁虫,在我哥过去找他的时候,非要跟着,就是这么熟悉的。

      “他家教很严,性格也很安静,从不像我哥那样出去玩,每天都呆在家里看书、学乐器。所以,其实我和他相处得更多一点。”

      尹碧溪盯着水面看了会儿,突然笑了笑:“可能他也觉得我又吵又烦人,只是脾气太好了,又和我哥是朋友,所以不会明着拒绝我。每次我去的时候,他都会带着我一起读书,所以我就必须安静了。”

      易景山认真地倾听着:“后来呢?”

      “嗯……他因为一些事出国了。我那时候还在读初一。”尹碧溪往手里哈了一口气,“临走的前一天,他还和我拉钩,说让我多给他发短信来着。不过,”他仓促地笑了笑,“他从来没有回过我。大概只是一句客套话吧。”

      易景山轻皱着眉看他:“那你现在还在给他发消息吗?”

      “早就没有啦。”尹碧溪故作轻松地一耸肩,“其实他一到那边就换号码了。我一直都不知道。”

      上辈子他一直发短信发到了自己出车祸前。

      那时候他的左腿粉碎性骨折,打了很多钢钉,一下雨就痛得彻夜难眠,舞蹈生涯也彻底完了。复健的时候,他实在痛到崩溃,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要做个瘸子了,没日没夜地打那个电话。

      也是直到那时,尹寒峤才告诉他,那人很多年前,一到B国就换了号码。在尹寒峤想让他们恢复联系的时候,那人也只是笑了笑,反问他:“我都特地躲到国外了,你还非得让我帮你哄小孩吗?”

      这辈子重生后,他就再也没有犯过傻。

      他垂下眸,笑了笑:“小时候的玩伴……反正都是这样吧。没人会记到长大的。”

      “不说这个了,你呢?”尹碧溪给了易景山一个灿烂到突兀的笑容,“你和小时候的朋友还有联系吗?”

      易景山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微微一笑:“小时候有过很多朋友。大家都住在同一条街上,是家里大人也认识的邻里。不过……都已经不在了。”

      尹碧溪睁大了眼睛:“‘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事故,都去世了。”

      尹碧溪倒吸了一口气,连忙道:“对不起。”

      易景山无奈道:“为什么不是自己的错,也总要道歉?你该不会是什么‘对不起’复读机吧?”

      “……唔,”尹碧溪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可我觉得抱歉的时候,就应该道歉呀。”

      他们相视笑了笑。尹碧溪摸了摸后颈,倒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我以前……也见过一场事故的幸存者。”

      易景山下意识地屏住了气:“……是吗?”

      “我家有一个慈善基金会,每年都会去探望一个被资助的地方。有时候是山区学校、有时候是医院、残障中心。那个时候……对了,我听说你不是本省人,不知道有没有看过七年前的那个新闻:有一家工厂发生了大爆.炸,附近的居民都没有活下来。”

      易景山垂下眸:“是……我知道。”

      “有些在外围的人活下来了,但是多少都受了伤。还有些侥幸不在现场的人,一瞬间就失去了家人。”尹碧溪的声音很沉重,“爸爸给当地的医院捐了很大一笔钱,还资助了那些孤儿继续上学。”

      “我那时候,是第一次跟着爸妈去探望。难得能出门,我原本是很高兴的。但那里……”他情不自禁地抱起双手,“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可怕的地方。很多人都在哭,一直哭到没有眼泪。一些人在喊着要和家人一起死。还有很多受伤的人在哀嚎,每时每刻都有人伤重去世。”

      “我太害怕了。我哥就带我去了小孩子很多的地方。那些失去亲人的孤儿暂时住那边。我……”尹碧溪哑声道,“有好多和我一样大的孩子。还有许多比我小。但他们的样子很不一样。”

      “以前有一个对我很好的阿姨。在我十四岁的时候,那天……她让我在客厅吃零食,乖乖等她,但实际上,她是去浴缸割——”尹碧溪顿住了,语气带上了几分艰涩。

      他垂下眼睛,艰难地跳过话题:“我一直记得她那天的表情。可是在那个地方,连小孩子也都有那样的表情。”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只觉得很难过。我觉得我能过得那样好,他们却……我很——”

      “惭愧?”易景山轻轻说。

      尹碧溪勉强挤出个笑容。“对不起,不该聊这些的。你亲身经历过相似的意外,肯定比我难受很多倍。你就当我是过得太好了的无病呻..吟吧。”

      易景山沉默了会儿,才用很轻的声音说:“善良没有什么谁可以、谁不可以的准入资格。你过得很好,不代表你的善良就要低人一等。只是,”他冲尹碧溪笑了笑,眉头却蹙着,显得有些沉闷,“你太容易共情了。”

      “我不是说这样不好。但这样会很累。”他试探着伸手,摸了摸尹碧溪的头顶,“也很容易受伤。你无法帮助所有的人,不能对所有的人好。冷漠的人,能过得更轻松。”

      尹碧溪怔怔地看着眼前,缓缓地说道:“但如果只为了自己过得更轻松,就不再帮助别人,害怕对别人付出真心……那不是太可悲了吗?”

      “这个世界上,肯定有很多的坏人。”一阵风撩起他的额发,“因为一点钱就能杀人,看着别人痛苦地死去,连尸体也不给他的家人留下的坏人。但也有更多的好人。”

      “如果……因为坏人很坏,就不相信世界上有好人了,那才是真的逞了坏人的愿呢。”尹碧溪低下头,用自言自语般的语气轻声说,“……我不想输给那种人,更不想因为这样的事,被别人讨厌。”

      易景山几乎着迷地看着他的侧脸,语气却是调侃的:“你这话,像小孩子似的,能直接放进幼儿动画片里了。”

      “嗨。”尹碧溪摆手,“我自己也知道啦。我哥老是说我蠢、天真、中二病、不切实际,迟早要被社会毒打……”其实上辈子的结局也算是“毒打”了,还是特别惨烈的那种。尹碧溪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不过。”他转过头,对易景山弯起眼睛一笑,“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因为你总是很温柔地待人。”

      或许是因为演戏代入的原因,也或许是单纯的因为易景山的性格,尹碧溪一直觉得,在易景山面前,很容易就能说出一些心底话。而且,不管是自卑、还是忧郁,甚至嫉妒等等负面情感,都可以和易景山分享。

      因为易景山仿佛能包容他所有不好的一面。他永远不会高高在上地评判:你该不该这么做、这样做是对是错,或是像尹寒峤那样,因为觉得这样做更好,就强求你去照做……他只会认真地去倾听,更重要的是去理解,对方所有的彷徨与埋怨。

      尹碧溪想,这就是那种自己渴望拥有、却做不到的人格魅力了。

      “虽然听起来很不聪明,但我说的也有一点道理吧。你看,”他拍了拍易景山的肩膀,“你就是很好的人,就像一个避风港,谁都想来。大家都想和你交朋友。”

      “但我不一样啦。”尹碧溪咬了咬牙,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过了会儿才说道,“我小时候就这么做,或许是因为……我不敢冷漠地对别人——如果我对别人的态度很糟糕,他们也会用一样的态度对我的。”

      尹碧溪也没注意易景山的表情,只眼神迷茫地说道:“和你比起来,我那些‘善良’都是表面的、功利性的。”

      “可能你听说了我做的那些慈善,就会觉得我这人还挺好。但事实是,我有钱,即使分给那些过得痛苦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我也有时间,一年去探望照顾几次,就当度假了,也没有什么影响。我同情别人不假,但没做出很多行动,还总是搞砸。”尹碧溪的脑海中闪过白远音的脸。

      “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烦呢,更别说别人会怎么看我了……”尹碧溪自嘲地笑了笑,“可我除了做一个善良的‘傻白甜’,也不知道该怎样让别人喜欢我了。”

      他上辈子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不错的人。追求李夏叶的时候也是,被全网黑的时候也是——只要对别人好,迟早他们会喜欢上自己的。

      但结果是,李夏叶觉得他是个没下限的舔狗,网友觉得他装腔作势,尹寒峤觉得他尽会瞎善良、没原则,就连这辈子的白远音,也觉得他在侮辱自己的人格。

      他实在有些困惑了。

      如果大家都觉得,他是个伪善的人,那么他的善良,还是真正的善良吗?尹碧溪最近一直纠结着这个问题,直接绕进了自我否定的死胡同里。如果这是修仙的故事,他一定是第一个被自己心魔弄死的笨蛋。

      “……做你自己就好了。”易景山看着他,“一定会有人喜欢真正的你,你只是还不知道。”

      “‘真正的我’?”尹碧溪哈哈笑了两声,“那如果真正的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自己性格,只知道讨好别人,成天同情别人却只能嘴上说说,实际上什么也做不到的傻子呢?”

      易景山轻松地一耸肩:“那也总会有人,爱上你的自省,也爱上你的自卑。”

      尹碧溪一愣。

      那边乌半云正拿着喇叭大喊:“白水准备好了吗?”

      “糟了!”光聊天去了,压根没思考演戏。尹碧溪头大地“嘶”了一声,匆匆爬起来,高声应道:“来了!”

      等他过去后,又听乌半云的声音在喇叭里回荡:“池柏文呢?”

      易景山看着水面上映出的自己——涟漪打碎了他的眼神,让他的表情在动荡中变得模糊。过了一会儿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搓了一把脸,站了起来。“来了。”

      原本尹碧溪还有些惴惴的,因为之前没有认真揣摩剧情,但真正开拍的时候,他却意外地发现,自己进入情绪很快。

      或许是刚才回忆了太多小时候的事情,他趴在池边,下巴垫在交叠的手臂上,仰视着“池柏文”,却非常自然地回忆起了小时候——他扒在邻居花园的栅栏上,仰起脸看二楼的小哥哥。

      家里养的黑背幼犬“呼哧呼哧”地哈气,隔着栅栏拼命地要舔尹碧溪的手。但尹碧溪暂时没有理会这个小伙伴,他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楼上,软着嗓子撒娇:“辰哥哥,你答应今天要继续给我讲故事的。”

      楼上的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小提琴,下楼把他放了进来。他就地坐在草坪上,一手翻开书,一手搓着小奶狗的毛肚皮:“昨天讲到哪一段了?”

      尹碧溪跪在地上,兴奋地凑过去,仿佛身后也有一根尾巴在拼命地晃动:“小王子见到狐狸啦!然后呢?然后呢?小狐狸有没有答应小王子做他的朋友?”

      少年便念:“‘如果你下午四点过来,那么在三点的时候,我就会开始感到幸福了。’”

      小尹碧溪的眼睛溜圆,像只粘人的小猫咪,忙不迭地邀功:“我有在四点过来!我每天都从四点开始等你和哥哥回来!”

      少年听了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眉眼舒展,眼睛里像藏着星星。“小孩子。”他轻声笑话了一句。

      ……尹碧溪把自己更深地浸入池中,让冰冷的水浇熄回忆的火焰。他在心里跟着少年遥远的声音默念:“‘随着时间推近,我就越来越幸福。到了四点,我就会兴奋得坐立不安——’”

      他望向“池柏文”,露出了一个满怀赤忱与期待的笑容。

      “卡!”乌半云高吼:“这条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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