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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琴室夜话 ...

  •   别人不知道,雷少微却清楚得很:自家小叔叔与林宝槎素来不对盘。

      完全是出自少女热心,她尾随他们来到船尾。原来,所谓的“借一步”指的却是设在船尾的琴室。

      林宝槎多才多艺又家财万贯,这些年来陆陆续续搜罗了不少上佳的乐器,其中又以唐时的“绿绮”琴与小忽雷最为名贵。这次出游,她命人专门在船上辟了一间琴室,四壁特别以松木加厚,窗子也与寻常不同。又以丝锦为障,兰麝为焚,除了她自己,就只有精通音律的摩诃公子能够自由出入此间。

      雷少微失望地发现,那两人我行我素惯了,不但不知避嫌地走了进去,还关上了房门。

      正懊恼时,旁边的舱室门却咯吱一声打开了,一个人影溜了进去。一瞥之下,雷少微认出是哥哥雷长垣,当下不假思索抢了两步,赶在雷长垣关门之前挤了进去。

      这两兄妹并非一母所生,自小并不亲密,此时却很有默契地双双贴向墙壁。然而毕竟是加厚过的,窗外又有江风猿啼乱耳,隔壁的人声却微不可闻。

      雷长垣似乎早有准备。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造型奇特的黄铜管来。管身长约三寸,由七节拼成,可伸可缩。一头粗如碗口大,一头却只有酒杯大小,乍看上去倒像只唢呐。雷少微却认得,这是雷家所制的“谛听神筒”,可以伏地听声,也可以扣问肺腑,无论多远多细微的声响,经它一放大就清清楚楚了。雷长垣将谛听神筒调整了一下,贴于壁上,耳边果然就传来雷恒冷淡的质问声。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接着是林宝槎略带傲慢的回复:“我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这件事情实在荒唐。我真不明白,她把自己弄得这样没头没脑,招人嫌恶是到底想要什么呢?”

      “可能……是公道。”

      “公道?”林宝槎笑了笑,不过显然并不是开心的那种笑,“她这样一路跟着我们,说些疯疯癫癫的话,做些疯疯癫癫的事。我却收留她,照顾她,容忍她。究竟谁对谁有失公道?”

      雷恒也笑了起来:“林姑娘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特意申明你并没有亏待她?”

      “你是想说,如果真是天公地道,我又何需特意申明,是吧?”林宝槎冷哼一声。

      “我的意思是,如今你既然可以善待她,她也并没有真的冒犯你,又何必再多虑呢。”

      “我是不介意她待在船上,也不介意她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只是,她这样做……”

      “还是让你受不了了。”

      “这次我与秦郎头一回携游天下。”林宝槎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尽量抑制心头的不快,“游山玩水原本就应该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我只是不愿意被这样中途扰了兴致。”

      “贝姑娘并不是你的客人,如果你不愿意,大可以请她下船。”

      “我并没打算把她赶走。”林宝槎不耐烦地打断道,“她现在这样病着,又这样疯疯癫癫,把她丢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定会出事。”

      雷恒哦了一声。

      林宝槎气恼道:“就算是个丫头小厮,或者素不相识的路人,我也不会把人丢在半道上。”

      “林姑娘真是慈悲为怀。”

      “好吧,其实我仍然当她是好姐妹。”面对嘲讽,林宝槎缓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我知道她只是想不开,就像小时候,她也常常为一些事闹别扭。我们在庙会上买了小面人儿,舍不得吃就插在窗户边。想不到,她那一个被老鼠咬坏了。她哭得很伤心,我把我的送给她,她不要。后来爹爹买了许许多多面人儿给她,她还是一个也不要,只是哭着要她“那个”面人儿重新长出胳膊,变得好看。她总是这样,一门心思认准自己想要的就不愿再改。问题是人力毕竟有穷时,钻牛角尖只能让她自己一直难过下去。她好像一直不明白这一点。忘掉那个面人儿,重新拿一个更新更好看的,不是很好吗?”

      “可惜,男人不是面人儿。”雷恒的声音很轻很温和,一副对所有事情都了然于胸的模样。

      被他这样打断后,林宝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声音变得干巴巴的。

      “为什么你就断定是我对不住她?”她质问道,“难道善待她,就说明我心里有鬼?”

      “并不是这样。”

      雷恒迟疑了一下,接着以惯常的淡漠口吻说道:“就在今年春天,我因事路过虎丘。就在云岩寺,我见到了两个进香的男女。和其他人一样,他们满怀期待,在佛前许下了最真挚的心愿。我听见那男人说,如果这一次真能度过难关,他定要用红罗彩灯装饰一条彩船,敲锣打鼓地迎娶身边的姑娘过门。那姑娘则说,如果事与愿遂,她将截自己的青丝为绣,奉于佛前。虽然我是个男人,却也知道发绣是世间最虔诚的绣法,一针一发都是心血所凝。所以,那个姑娘的确是对她身边的男子情根深种。而男子对她的情意,纵然不比她用得更多,却也是心甘情愿谈婚论嫁了。”

      林宝槎不语。

      雷恒只好自己朝下说:“当时他们的打扮就是江湖儿女最寻常的模样。男人是灰布短衫,姑娘也只有一条头帕裹着秀发。”

      “你倒记得清楚。”林宝槎冷笑道。

      “呵,这是因为他们看上去是那样欢天喜地,容光焕发。而且我还认得,那姑娘佩着越女剑吕莹莹的佩剑。”

      “那又怎样?”

      “当时是三月,虎丘的桃花开得正好。到了夏天,我又瞧见了那对男女。他们的穿戴和神气都变了,可是我仍然认得出来。他们还在同一条船上,只不过男人已经另娶了妻子。”

      “既未成聘,另娶也不稀奇吧。”

      “确实不稀奇。只是……”雷恒顿了顿,似乎在打量对方的脸色。

      “只是什么?”

      “在云岩寺那日,我听见那位姑娘提到她的一位手帕交。她在劝慰男人,说她的手帕交为人慷慨,最重情意,知道她有难处一定会竭力相助。看样子,她是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位手帕交身上了。而那位慷慨仗义的手帕交应该就是——”

      “不错,她说的就是我。”林宝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也确实答应帮助他们。只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真是命中注定。我也想不到……”

      “是呀,你也想不到。”雷恒的声音尖锐起来,“林姑娘博览群书,自然不会不知道墨子智斗公输般的故事。”

      林宝槎嗯了一声,立刻反应过来。

      雷恒却已先背出了墨子说楚王的那一段名言:“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弊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梁肉,邻有糟糠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也?”

      “你想说我有窃疾?”林宝槎果然被激怒了,“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后议论我横刀夺爱,认为我仗势欺人。可是,你以为人心是什么?人心不是一把扇子,一张琴,一只簪子,不是我伸伸手,出几个钱就能从她身边买到的。何况,就算这是一桩买卖,也是天公地道的买卖。如果把感情换成金钱,我所付出的显然比她更让人乐于接受。你说洁舲对秦郎是情根深种,可是秦郎对她呢?我小时候以为苏州的小桥流水是最美的景致。后来我见到了长江,再后来则是大海,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波澜壮阔,什么叫做意荡神驰。”

      “他就像一尾鱼,既然有了大海,自然不再留恋小桥流水。”雷恒轻嗤一声。

      “我不是赞同移情别恋。如果当时他们已经成亲,那么他自然应该对洁舲忠心不二。可是既没有拜堂,也没有行聘,所以我们都有出价的权利,秦郎也有选择的权利,难道这不就是公道?难道一定要他娶一个他不喜欢的姑娘,让世间多一对怨偶,让三个人都伤心才是公道?”

      “现在仍然有人在伤心。”雷恒提醒道。

      “一个人伤心总好过三个人。”林宝槎断然道,“对秦郎来说,遇见我,他改了主意,这是亡羊补牢。对洁舲来说也是如此,只是她太死心眼,不肯面对现实。”

      “这么说,你自认为并没有亏待过贝姑娘?一点也没有?”雷恒的声音,听起来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嘲讽。

      林宝槎没有回答。当然,她也可能是点了点头。

      “那时候你明明知道他是谁,也明明知道贝姑娘对他用情极深。你自然也清楚,倾国之色,倾城之富是最有分量的筹码。你原本可以不出手的。在你面前有那么多人,那么多选择,而贝姑娘的身心只系于一人。这些你都明白,但是你还是出手了,夺走了她嘴边唯一的一碗糟糠。”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他的指责。

      再开口时,林宝槎的声音不只有怒意,更隐隐透着苦涩:

      “你说洁舲用情极深,难道我的情意就一文不值?难道我就一定要乘文轩,衣锦绣,食粱肉而不能选择自己想要的?难道出身比别人稍强,更招人喜欢也成了罪过?”
      这一串问题雷恒并不打算作答。

      “就算是我巧取豪夺又怎样呢?”林宝槎深吸一口气,“秦郎已经是我的夫君,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所以你也不要指望贝姑娘有所更改。各种各因,各收各果。你既然不觉得对她有所亏欠,为什么还耿耿于怀?”

      “我确实没有亏欠她,我也不怕被她跟着。但是秦郎被缠得很苦恼,我不想看他老皱着眉。”

      “他觉得愧疚?”

      “不会,他也觉得再没有铸成大错前改了主意是件好事。不管你信不信,的确是秦郎先有意于我……”

      “这个并不重要。”

      “秦郎是个重情意的人,他不喜欢看着洁舲这样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现在这样让他很难过。他不想对洁舲太绝情,但是又要维护我。虽然我告诉他,我并不介意,但是他始终觉得是他把这个麻烦招来的,是他没有稳妥解决,才让我们的旅途被扰乱了。他很怕我为此不舒服,所以格外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

      “嗯,似乎最近他太过重视我的感受也太过体贴了。”林宝槎说,“这不自然。我不喜欢他这样为了讨好我而委屈自己。”

      “你觉得他在刻意讨好你?”

      “秦郎心如赤子,天真烂漫。不会刻意讨好人,却会因为顾全别人而牺牲自己。”

      “那又如何?”

      “你不是越怀远请来暗中保护我的吗?”明明是要恳求,由林宝槎说来却成了命令,“别让洁舲做任何傻事,别让她再纠缠秦郎。”

      雷恒笑了起来。

      “他只是对我说,沿途有美景,船上有美酒,我就来了。我不是镖师,也从不卖身。这世上能请得起我的人,只怕不是越怀远,更不是你。”

      “你可以尽管开价。”

      雷恒不答,只是笑着说,如果她不乐意在船上养一个非亲非故的闲人,他也可以在下一个码头下船。

      “请你留在船上。”林宝槎似是经过挣扎,才勉强吐出一句请求。

      “我不会为你去对付贝姑娘。”雷恒提醒道。

      “我知道。”林宝槎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如果真是那样,我觉得至少得有几个头脑清楚的人在场。”

      “承蒙不弃。”雷恒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琴室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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