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木成荫》存十万

20、酒桌

　　浴室的灯光亮得刺眼，高嘉木脱掉衣服，锻炼得当的身体劲瘦匀称，腹间一道狰狞旧疤，几块肌肉紧实板正。

　　他站到淋浴下，冷水打在身上，刀子一样，激起层层颤栗。可他并未将温度调高，好像身体难受一点，心里就能稍微好过些般。

　　哗哗水声停下时，身体已经冷到几乎失去直觉了，他却似毫不在意，随手取下浴巾围上，走到镜子前面。

　　镜中的人眉眼熟悉，又好似有几分陌生。

　　恍惚中，一张满是鲜血的脸渐渐和眼前重合。

　　那人仿佛在哭，两行泪混着血和泥土，一张脸肮脏不堪。

　　他抬起手，银色的刀片划下，破开皮肤，鲜艳的红，刺目的色，从苍白的手臂上落下，顺着洗手台缓缓流下，没入中央的活动水塞。

　　镜子里的人表情冷漠，食指竖于唇前——

　　“嘘，别出声。”

　　“他们来了。”

　　镜外的人眼神阴鸷，舔了舔刀锋，嘲弄地弯起唇角。

　　水声哗啦，红色的液体很快被冲刷干净，痕迹全无。一墙之隔的另一端，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安静地睡着。

　　次日，成荫醒来没见到高嘉木，那个装着镜头的箱子也随之不见了。桌上留着便签，清楚地告知了他离开的事由。

　　成荫知道他应该不至于骗她，可想起昨天的事，难免还是有点不放心。她摸出手机，打了一行字，发送前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她不想他多想什么。

　　下午的时候，斯斯就到了。成荫在广城又待了三天，等书友会一结束就飞回了蓉城。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又分别去了海市和京城宣传，除了微信上不时聊天，她再也没有见过高嘉木。

　　偶尔她会想，或许是那件事的原因，他问她是不是被吓到时，语气带着点不自信，尽管她给了否定的答案，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信。

　　成荫直觉当年的事并非像小曹说的那样只是意外，那道旧疤分明是刀伤，可她翻遍了当年的新闻也未曾找到一字相关。

　　怕再刺激到高嘉木，她也不敢直接问他，只好查阅一些心理创伤治愈的相关书籍，希望多少能有点用处。

　　寒气渐浓，转眼便临近年关。

　　学校放了寒假，临走前，梁明莎邀请成荫到家里过年，她笑着推脱了。

　　小年那天，成荫接到一个跨洋电话，她的母亲温卿委婉地表示，他们今年也不会回国过年了，问她愿意去A国吗。

　　成荫毫不犹豫地说不用，“太折腾了。”

　　“好吧。”

　　然后温卿又问：“你最近还好吗？”

　　听到这句，成荫忍不住笑了。因为她想起很久以前，在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也曾经像温卿这样没话找话，就为了多听听她的声音。

　　她正准备回答，却听到话筒那边一个男孩在喊，“Mom，where's my T-shirt？”

　　温卿掩住电话应了声“wait a minute”，还想跟成荫说点什么，却被她抢先了。

　　“你去吧。”

　　挂断电话后，成荫扯了下唇角，本试图回忆一番，却发现连他们的样子都快记不清了。

　　刚要放下手机，结果又开始震动。电话那头，斯斯说：“不然你跟我回老家吧？一个人过年怎么行呢？”

　　斯斯家在北方，离得远，想着最近没什么事情，成荫便早早地给她放假了。

　　适逢大壮踩着猫步慢悠悠晃过来，成荫点开扩音，俯身把猫捞到怀里，漫不经心道：“我不是一个人啊。”

　　还有一只猫呢。

　　斯斯静了几秒，突然兴奋：“你终于谈恋爱啦？”

　　成荫不置可否：“你就别管我了，回去好好陪陪家人吧。”

　　通话结束后，她给斯斯发了个红包，然后就搂着猫蜷沙发上，手一下一下地撸着毛，犹豫着，最后还是发了条微信过去：【在做什么？】

　　等了半天，没等到高嘉木的回信，倒是李宁城发来一条微信：【小成啊，今晚把时间空出来，跟影视公司的几个老总吃个饭，顺便谈谈你那部《阁楼》后续合作的事。】

　　成荫回了个“不”字，发完退出去，高嘉木还是没回。她把手机扔到一边，重重吐出一口气，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阁楼上的女人》的影视改编是早就敲定的事，李宁城找她去，无非是借她的由头跟中茂影业的那些人拉关系，为工作室招商引资，谈其它合作。

　　老狐狸，呵。

　　考虑到后续解约还有诸多事宜需要跟李宁城协商，最后成荫还是去了。

　　这晚她的心情很不好。

　　或许是因为温卿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也或许因为高嘉木始终没回消息，她没有细想，只是始终沉默着，在角落里当透明人。而李宁城毫无所觉，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门心思琢磨着该如何拉近与中茂那几位高层的关系。

　　“小成，咱敬周总一杯吧，要不是周总赏识，《阁楼》的影视化也不能这么顺利。”

　　那位周总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虚情假意地笑着，官腔十足：“哪里哪里，是成老师的作品本身优秀，能够争取到版权，是我们公司的荣幸。”

　　李宁城喝酒上脸，原本文质彬彬的一张脸变得通红，看上去有些油腻，他摆着手说：“哎，周总谦虚了啊，我们家作者什么样我还是有数的。小成虽然有点天赋，但是离跟中茂合作的水平还是有点距离。你不要强捧她，是什么样咱就怎么说。”

　　这话却说得不客观。虽然中茂影业背靠中茂集团，在业内鼎鼎有名，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们出品的大多是商业片，票房可以，口碑却大都一般。

　　而《阁楼上的女人》从连载开始，人气就一直很高，带点悬疑画风的现实向，有情怀，有卖点，拍好了说不定还能冲一冲奖。之前除了中茂，还有另外几家公司想签，所以周总说争取也不净是客套。

　　说到底，成年人的应酬就是如此虚伪，明明大家都心知肚明，偏偏奉承话讲出来，还是受用得很。

　　在座的大都跟李宁城接触不多，脸上神色各异，视线若有若无地往成荫身上瞟。或许是酒劲上来，成荫有点想吐。她脸色不太好，坐在位置上没动，落在别人眼里，就是另一副意味。

　　那位周总说：“我看还是算了吧，早就听说搞艺术的都有点脾气，没事没事，可以理解的嘛。”

　　李宁城一听就有点着急了，小声催促成荫：“你愣着干嘛呢？懂点事啊。”

　　成荫抬眼看过去，目光微冷。莫名地想起当年，初入工作室时，李宁城拍着她的肩说：“你只管专心画画，其它的，都交给我。”

　　这就是，都交给他。

　　有时候她都忍不住怀疑，这跟当年那个画出《鲲鹏》的才华横溢的男人，跟那个在签售会上温柔地叫她坚持的男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成荫笑了笑，道：“抱歉，今天可能喝不了了，已经多了，再喝要醉了。”

　　她没有耗费心神去想应酬的技巧，这样直来直往，别人当然不会买账。

　　“那既然醉都醉了，也不差这一杯两杯，来来来——”李宁城就坐她旁边，又把酒给她满上。成荫抬眼看他，冷冷地，“我真的不能喝了。”

　　李宁城就火了，他觉得成荫是故意的，不给他面子，让他下不来台。

　　他往成荫那边倾了倾身，压低声音吼道：“有什么不能喝的？让你敬杯酒而已，犯得着这样吗？人家本来就帮了忙，你这么不给面子，简直是过河拆桥！”

　　“帮忙？什么忙？明明共赢的事，我求着他们买的吗？李老师，我是一个创作者，不是商人，我今天肯出来已经很给你面子了。”成荫冷笑着。

　　“成荫！”李宁城几乎要拍案而起了。

　　有人一脸看戏，有人试图圆场，有人说艺术家架子就是大，还有人小声议论，三流漫画而已，算个狗屁艺术。

　　可笑吗，明明分着这杯羹，却又十足的不屑。

　　那位周总和事佬一样笑眯眯的，道：“宁城啊，你这是做什么？成小姐不肯赏脸，那就不喝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至于，不至于啊。”

　　成荫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着青白。其实很简单的事，像以前一样，站起来说几句客套话，喝掉杯子里的酒，然后开始敬下一个，大不了最后吐一吐，把握好量，也不至于再晕过去。

　　人在江湖嘛，不妥协就是装清高。

　　她忍了无数回，今晚却觉得无比恶心。

　　成荫微笑着站起身，右手握着酒杯，李宁城醉眼朦胧，嘴角咧着笑：“这就对了嘛，你——”

　　他嘴角的笑意僵住，视线里，那个向来话少事儿也少的姑娘手一翻，琥珀色的液体直泻而下，落入碗中。也是够细致了，生气还能考虑倒桌上不雅，也省得溅到旁人身上。

　　“成荫！”李宁城眉心蹙起，脸上的红色都被吓得淡了几分，“你这是干什么？”

　　成荫耸了下肩：“不好意思，手抖了。”

　　她的唇角微翘，眉梢扬着，肆意又张扬。

　　“且不提我画画是为了开心，卖不卖得出版权并没有多在意。就事论事，一群男的逼个女人喝酒未免也太掉价了。怎么着？生活不如意，非把人灌醉才能显示你们的能耐吗？”

　　这番话如消声器般，房间里忽然变得落针可闻。

　　周总脸色冷了，便有人不悦道：“成小姐这话讲得没道理吧，你自己不也在喝吗？怎么敬个酒就成逼你了呢？这帽子扣太大了吧。”

　　“我想喝酒，就一定想敬酒吗？而且我说了我已经多了，再喝就醉了，听不明白吗？”成荫说着拎起包，“抱歉扰了各位的兴致，你们继续。”

　　李宁城重重地放下酒杯，沉声道：“成荫！你别给脸不要脸！”

　　成荫恍若未闻，拉开椅子往外，走出包间的那一刻，重重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