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郑可心》林城木森

16、试水

　　郑可心问这话完全是闲聊。

　　她自己不在家住，郑书培工作忙，苏瑛玉整日一个人在家面对盛芸明难免憋闷，所以每次郑可心回家，总会攒一箩筐的话和苏瑛玉说。

　　学校里的事情一如往常，没什么新鲜的，在外租房也已经过了让人担心缠问的阶段，而家里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好讲，就算苏瑛玉想说，郑可心也没有心情听。

　　鬼使神差的，她忽然想起萧绪提到的事儿，便顺口问了出来。

　　这话刚一出口郑可心就后悔了，她从小到大被人追，一路过得并不清净，遇到懂事的还好说，若是遇到齐尧一样死缠烂打的，总是要一边瞒着老师一边费精力周旋。

　　郑可心凭借着冷脸的绝活，成功把所有苗头扼杀在了萌芽阶段，她和她妈妈关系很好，有什么事从来不瞒着，但这些事从没让苏瑛玉知晓过。

　　倒不是担心她妈会像乔源他妈一样摆出一堆大道理，第二天买条链子整一出居家监禁，她只是单纯的觉得，她妈承受不住，也处理不了。

　　苏瑛玉小时候被父母宠，长大了被哥哥姐姐宠，结婚后被丈夫宠，有了孩子被女儿宠，她这顺顺当当的人生是冲着修仙去的，实在没给她练出操心的技能。

　　这些闲事被她知道了，估计也只会说“早恋不对，早恋不好”这些车轱辘话，到底哪不对，哪不好，恐怕也说不明白。

　　郑可心本能地觉得，她妈回答不上来这么“高深”的问题，搞不好还会反问自己——“什么是同性恋？”

　　然而郑可心没想到，苏瑛玉听到这话，小孩似的突然露出一点干坏事的神色，不知道防着谁，悄咪咪压低了嗓音说：“我跟你说个事。”

　　郑可心：“......”

　　“前两天我去楼下买蛋糕，撞见两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就那两人正说着说着话呢，突然就‘吧唧’亲了一下。”

　　郑可心：“......”

　　她发现她妈没她想的那么封闭，不仅连着网，而且对这事好像还抱有一种不甚明确的喜闻乐见的态度。

　　她有点好玩地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赶紧把脑袋转过去了啊。”苏瑛玉像是避开了什么大劫一样缓了口气，“卖东西那小丫头一直憋着笑，后来那两个小姑娘买完东西走了，有个小孩还追着看，还拿胳膊肘捅他妈。”

　　“有什么好捅的。”郑可心心不在焉，揪了一片康乃馨的花瓣，被苏瑛玉一巴掌拍在了手背上。

　　“大家伙看着新鲜呗，那俩孩子看着也就和你差不多大，她俩一走大家伙都笑。”

　　郑可心觉得她妈这网虽然开着，但好像是2G的，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你也笑了？笑什么，觉得人家做得不对吗。”

　　在别人的问题上，苏瑛玉一直立场坚定地当着人间菩萨，听到郑可心这么问，立刻像是做错了事似的往回撤了一步：“那......嗐，那人家的事，不好说。”

　　苏瑛玉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从父母的女儿过渡到丈夫的妻子再过渡到郑可心的妈，人生的全部阶段都和一间小屋子捆在一起。

　　她没上过班，上学都没住过宿，人际关系简单，信息摄入又少又慢，一旦涉及探讨类的对话，发言总没法过脑子，思维逻辑零零散散的，因此拥有着随和的固执己见。

　　简单来说就是，她的思想自成一体，虽然简单但足够坚固，排外能力一流，但是表达能力低下，所以郑可心从不在这些问题上为难她，她也知道，有些事情不像数学方程组，是没法解出最后那个X的。

　　然而今天，她却魔怔了似的追问了一句：“所以你觉得好还是不好。”

　　这问题不涉及某个具体的“别人”，苏瑛玉放宽了心，摇了下脑袋：“不好。”

　　郑可心看着她：“哪不好。”

　　“反正......反正就是不好。”苏瑛玉理所当然地摇着头，“那这事要是好，大家伙怎么都笑话呢。”

　　郑可心一时语塞，她今天初步思考了这个问题，明白自己对这种感情的包容和尊重，就像萧绪说的，喜欢谁，跟谁在一起，都是自己的事，别人管不着。

　　同时她也从她妈话粗理不粗的反问中看见了摆在面前的现实，别人管不着，可是别人长着眼能看见，长着耳朵能听见，张着嘴巴还能笑，她妈说的未必没有道理——“这事要是好，大家怎么都笑话呢。”

　　郑可心有些发堵，又没学会宁致乔源身上永不服输随时进攻的魔法，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后彻底沉默了下来。

　　苏瑛玉没把郑可心反常的问题当回事，见郑可心不说话突然想起来什么，把放在腿上的十字绣盒子往旁边一放，起身从柜子上拿下来一个水壶。

　　“都把正事忘了，这天也开始冷了，你那出租房没饮水机，别总喝凉水，这壶是保温的，早上早点起，五分钟就烧好了，中午回来都是热乎的。”

　　说到这儿，苏瑛玉问，“跟你同住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念念？什么念念来着？”

　　“姓许。”郑可心叹了口气，她明明告诉他妈好多次了，可她妈还是记不住，“许念念。”

　　她像哄小孩一样拉着点尾音：“许——念——念——”

　　“哦，对对对。”苏瑛玉一拍脑门，“看我这记性，你和念念用的时候注意点，这盖子被摔过，有点松，用的时候拧紧了，别回头烫着手，对了，别总让人家给你做饭，你也学着点......”

　　说到这儿苏瑛玉突然停下来，有点为难地琢磨了一下，做饭这种事郑可心没表现出一丁点的天赋，一时半会好像学不会，可又不能说有空你也给人家做做速冻饺子，虽然那饺子都是她做的，保证好吃。

　　于是苏瑛玉非常及时地转了个弯，叮嘱道：“你也学着点洗碗，人家做饭你就帮忙洗碗，有点眼力见。”

　　郑可心把她妈当个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她妈也把她看成啥啥不会的小屁孩，两人对彼此的担忧倒是对等，郑可心知道她妈最怕欠人情，笑了笑：“知道的，家里的碗都是我洗的。”

　　苏瑛玉还是放不下，又问：“哎，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她家是外地的是吧，国庆节她打算回家吗。”

　　这事许念念没说过，但照徐高的作业量，十有八九是回不去的。

　　“要是不回去让她来家里吃吧，老让你吃人家的多不好意思啊。”

　　来家里吃。

　　郑可心抬眼，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家，又看了一眼盛芸明的房门——她家里有个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就会飞出恐怖的妖怪，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怎么能让许念念知道。
　　绝对不能让许念念知道。

　　她晃了下脑袋：“再说吧。”

　　走到小区门口，郑可心掏出手机给许念念发了条短信，前两天事忙，一直没抽出时间买菜，冰箱早就吃空了，洗衣液也用完了，两个人商量着等周六郑可心回来，一起去趟超市。

　　她把消息发出去才想起手里的热水壶，正要再发一条让许念念别着急下来，自己先把水壶放上去，结果消息还没打完就看见许念念出现在拐角。

　　天开始凉了，傍晚总是温度骤降，短袖已经扛不住初秋的风，许念念穿了一件绿色的卫衣，手里拎着一件卡其色的短外套，蹦蹦跶跶朝着郑可心跑过来。

　　许念念不怎么爱运动，体育课宁可背单词都不想去跑圈，站着坐着都没有抖腿乱晃的习惯，整个人小动作非常少，永远规矩，偏偏走路喜欢蹦跶，短发晃晃悠悠的。

　　“给。”她把外套递给郑可心，顺手帮忙拎起郑可心的背包和暖水壶，方便郑可心把外套穿上。

　　郑可心穿着外套，没头没尾地想起下午妈妈说的话来——“就那两人正说着说着话呢，突然就“吧唧”亲了一下。”

　　她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许念念。

　　她没什么事情瞒着许念念，这段日子活泼些，还会主动和她分享宁致安冀的趣事，也没少翻乔源的黑历史。

　　可这件“有意思”的事儿却被郑可心下意识封锁起来，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讲给许念念听。

　　见郑可心脸色有些奇怪，许念念拉过她的手朝车站的方向走去，小声问：“怎么了？”

　　郑可心摇了摇头，有那么一瞬即她忽然很想把手抽出来，然而下一个瞬间这想法又散了，满大街的小姐妹都手拉着手，就和男生间勾肩搭背一样，这不正常吗。

　　许念念和沈言笑，还有这班里诸多女孩子，不都是这样吗。

　　她心里有些乱，然而又找不到乱的来源，随口问：“你十月一回家吗。”

　　“不回了吧。”许念念一脚一脚踩着地上的落叶，“我妈说过段时间来看我，开学又要考试，还是在这边好好复习吧。”

　　郑可心“嗯”了一声，神志还不是非常清醒，顺着十月一这个时间标志往后想，又从脑袋里凑了几个词拉出来组了个句子。

　　“考完试就快到乔源生日了，他生日刚好是圣诞节，你也来吧，可以堆雪人。”

　　许念念莫名其妙，点了点郑可心脑门上：“你说什么呢，现在离圣诞节还有三个月呢。”

　　许念念下手不重，但手指有些凉，神奇地把郑可心从迷迷糊糊的状态里拽了出来，她摇摇脑袋，终于回了魂。

　　风有些急，她紧了紧衣领，心想：“我这是怎么了。”

　　许念念歪头看她，晃着她的胳膊：“你没事吧。”

　　郑可心看着车来车往的街道，看着走在阳光下的人群，以及被阳光照耀着的她们两个的影子，摇着头笑了下：“没事，我妈说你要是不回家——”

　　郑可心毫无犹豫，在吐出这几个字的片刻编了个瞎话。

　　“——你要是不回家的话让我和你一起好好学习，也别总往家跑，我家楼下施工，狗都睡不好，没法做作业。”

　　至此，这番话说出口，看着许念念高兴的神色，郑可心才从一直反常的情绪中琢磨出问题的出处。

　　刚刚她妈问她“许念念回不回家”，“要不要请许念念来家里吃饭”时，她心里想的却是：“许念念不回家，那我就陪着她。”

　　字面意思，最简单的意思，她想跟许念念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