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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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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昭带着云娘赶到淮安,秘密落脚在城外三十里的柳渡桥,同行还有一人,令所有见到的大出意外。
方结绿半天喊出一声:“娘?!”
塞图脱下风帽,开口就问:“阿莲呢?阿莲在哪儿?”
好似兜头一棒,潜山主帅面如死灰,拧过头大口喘着粗气。武东华上来行礼,硬着头皮大体禀报了经过,塞图腿一软瘫倒下去,云娘、方昭抢步来扶,脸都吓白了。
乱了好一阵,塞图醒过来,泪并语出:“他们姐弟在哪儿?快让我看看!”
武莲青的遗体连同重伤的方楠盟,躺在方结绿身后的船上,那是在盐帮冒死协助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已行城禁的淮安府偷运出来的,两姐弟一死一伤其状惨极,母亲的吩咐,方结绿不敢应声。
塞图连说两遍没人理,有些动气:“你是聋了还是哑了?没听到我的话?”
“娘,别见了。”方结绿咬牙挤出一句。
“什么话?”塞图火了,“他们也是我的孩子,小四不说,阿莲好不容易找到了,活着看不到,死了再不见一面,我算什么当娘的?以后有什么脸去见你们四叔四婶?”
摇橹搭板,从一条船到另一条船,伤的,死的,终于都见到了。一个面色青白,闭着眼几无生息;一个脸罩素帕,直挺挺冷冰冰,颈下的伤口已缝合,血流凝滞,反愈加触目鲜明望而惊心。云娘吓得不敢上前,塞图握紧两手抵住胸口,浑身发抖;方昭想扶她,几次伸手扶不住,舱里舱外没一个人敢出声,只听到衣幅窸窣作响。
终于,塞图克制住抖动,回身看着站在门口的儿子,慢慢点头:“好,很好,你把你的弟弟妹妹,就这样带回来了。”
方结绿青筋暴起,红着眼说不出话,掉头冲出去。
方昭起身急追,直跑到河滩才把人拉住:“哥!哥你别这样,娘难受才这么说的,听说莲姐有了下落她高兴坏了,非跟来不可,哪儿知道来了是这样。”
“谁他妈知道怎么成了这样?!”方结绿冲方昭大吼,“她宁肯为那个男人去死,也不跟我回去,那是她的仇人她知道吗?是杀她爹杀她娘,杀她亲弟弟的仇人!”
方昭两耳轰鸣,愣了一下才明白说的谁,道:“莲姐,莲姐心里也苦吧,她在外面这么多年,无依无靠,没一个亲人,她……”
“她苦什么?就因为跟了那个姓傅的?我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我告诉她要带她回山,可她为了一个罪该万死的人杀了自己,为什么?她为什么?”
方昭听得有些糊涂,忍不住劝:“她这样谁想得到?你别太难受,哥,这不怨你。”
方结绿恨恨地一抹脸:“我不难受,我才不难受。她不是阿莲,根本不是!阿莲死了,我的阿莲早死了。”
立着一道红得发亮的伤疤,潜山主帅转身走了。
——我的阿莲?我的!方昭猛地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那个愤然离去的背影,呆呆地杵在河滩上。
方楠盟和幺妹被抬上一条小舟,由武东华亲自护送去往淮南,与燕子营就近寻来的一个看伤科拿手的郎中会合,接受医治。方昭又派出快马,日夜兼程赶往九华山,希望可以找到了之大师企以援手。
塞图守着抬方楠盟的担架,一直跟上小船不肯离去。
方昭上来劝:“娘,让他们走吧。”
母亲松开手,流着泪对担架上的人说:“撑着点,小四,过几天娘来接你,接你回家。”
一直神志昏迷的燕子营营主忽然睁开眼,睫毛闪一闪,喊了声:“娘!”
塞图惊喜过望,扑上去连连叫着:“孩子,我的孩子!”
“姐姐走了,娘,她走了!”语声伤心而委屈,“她看都没看我一眼,为什么啊?”两大滴泪滚落眼角,划过没有血色的面颊。
“小四,我可怜的孩子。”塞图抱住儿子,哭得说不出话。
送走方楠盟,方昭扶着哀痛的母亲回到大船上。
云娘迎上来,一脸忧戚无助,冲口叫:“娘,……”
方昭见她看了自己一眼不往下说了,心知有事,找个借口出去。没走几步听背后舱里传出压低的一声惊呼,那是母亲的声音,随后零乱的脚步交杂着直往后舱。方昭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又不便进去问,叹口气走了。
柳渡桥畔的丛林里,临时召开了一场特别会议。数十名执刀护卫严密警戒,围出一块很小的空地,里面坐了三个人。除方氏兄弟,久不参与军务的塞图也破例在场。方昭在返回淮安的路上会遇方葳,沟通了彼此情况,定出了一套以劫粮为主救人为辅的行动方案,现在情形大变,想救的人没了,原先参与分担重要任务的燕子营折了主将,他建议从速改弦更张。
“改什么?很精彩的一出戏,改了多可惜。”方结绿断然反对。
河滩上的暴怒已消失,眉间的疤痕恢复了常态,不再红得耀眼,红得狰狞醒目。方昭看在眼里,踏实了许多,只是不明白事已至此为什么还要坚持原议。
“哥,说说你的道理。”
“筹划了那么久,马上鞍刀出鞘,阵势已经拉开,哪儿能说不玩就不玩了?”
“没说不玩儿,换个玩儿法。”
“没必要。”
“有必要。”
“好,你也说说道理。”
方昭理了一下思路,陈述己见。他认为总督署门前一场混战,方结绿提前暴露行踪,引起大小衙门十二分的戒备,已成众矢之的,此其一。傅靖东被杀,无论其直属上宪还是淮安地方官都不会善罢甘休,必定要明察暗访顺藤摸瓜,就算装模作样也得折腾几下,否则没法向上面交代,此其二。第三是此次下山不同以往,义母和长嫂同行,负累加剧,燕子营得力可惜群龙无首;方葳率精兵八百,各个忠勇却孤军远伐,又要劫粮又要预备对付随时出现的官军,还要确保亲人安全,远水解不了近渴,一旦不测更是首尾难顾。
“有此三点,淮安不安,”方昭一语归结,“如果再把主战场摆在这里,实为下策。”
“那什么是上策?”方结绿问。
“转战中途。进淮安前的一段水道,急弯多,码头杂,各州县分管辖制互不统属,如果小葳来个急行军,忽然插到半路动手,一定可以攻其不备。就算周边卫所知道了消息,发兵来救,等调齐人马排着队上来,只怕我们连战场都打扫完了。”
“嗯,听起来不错。”
“不错的地方多了,战场外移,盯淮安的眼睛自然减少,娘和嫂子不就安全了?”
方结绿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方昭不服气了:“难道你还有更好的主意,更周全?”
方结绿道:“老二,我不能说你的主意不周全。可你想过没有?咱们盘算得到的,人家未见得盘算不到,凤阳兵马司不比别处,荣大帅的地盘不养吃干饭的。你说的没错,我是暴露了,现在两淮地面大概没人不知道小阎王来了,既这样我干脆大大方方走一圈儿,让所有人看个够,看个痛快。”
“什么意思?”
“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唱完这出戏!”
“你是说,顺水推舟将错就错?”
“我没错,错的是以为我拼掉了一个兄弟就不敢再在淮安露面的人,他们以为我怕了,夹着尾巴跑了,我偏不!我要让他们看个清清楚楚,阎王到底长啥样!”
方昭眼睛一亮,感觉这法子虽冒险,却是真正的剑走偏锋出奇制胜,已入虎穴,想摆脱困境只怕非得走一招险棋。
“淮安可以打,只是这样小葳的压力太大,他只有八百人。”
“八百人还少?你也太小看老三了,真给他八千他准得说,这不是欺负人吗?”
方昭被逗笑,多时未解的眉头舒展开。
“要是你们决定了,早给小葳送信,别让他担心。”一直没做声的塞图开口,又说,“不挪地方,总少不了打搅盐帮,是不是马上送云儿进城?早早安抚了丹珠,也免得程老大后院不清静。”
方昭不笑了:“差点把正事忘了,程家这几日怎样?没再出什么乱子吧?”
方结绿说:“还好。”
塞图道:“丹珠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还得给云儿说说清楚,要不见了面劝不到点上,也枉她大老远辛苦跑一趟。”
“谁知道怎么回事?”方结绿烦躁地一拧眉,疤痕跳了一下,“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女人就是麻烦。”
塞图看他一眼,忍了忍,没说什么。
方昭又想起一事:“送嫂子去程家,总得要十来个可靠顶用的,再留下跟着娘的,派谁送莲姐?”
“送谁?”
“莲姐姐,她离开家这么久,都这样了,总不能还漂在外边。”
方结绿眼里冒出寒意,沉默一刻,说:“就让她在外边吧,不用回去了。”
“什么?!”方昭和塞图异口同声,眼睛瞪得老大。
看看竟似认真的,方昭恼了:“你这是干吗?太过分了吧?”
塞图再度泪湿,连声质问:“为什么?她怎么了?她不是咱家女孩儿吗?不是你的妹妹吗?你为什么不许她回家?”
“不是我不许,是她自己不想。”
“她不想?你什么意思?”塞图又忿怒又伤心,高声呵责,“你说这话想过四叔四婶吗?想过小四吗?要是小四问你为什么不把他姐姐接回来,你怎么说?”
“他就不该问。”冷冷一句答对,冷得每一个字掉在地上都成了冰。
塞图气得脸发白,浑身哆嗦:“我不许你这样对她,不许!她从小什么样?兄弟姊妹间什么样?那么和和气气安安静静的一个孩子,一剑下去要了,要了两条……”
“命”字没说出来,她已泣不成声。
而她就算说出来,方结绿也顾不得听了,一名护卫带了个弟兄上来,说是三爷营里过来的,潜山主帅霍然起身,大步迎上去。
把养父的亲笔信仔细读了两遍,荣信衡微微皱眉。
“怎么,”来自中都的信使,荣府幕师出身的凤阳五品通判沈宜修问,“大帅的主意不好?”
荣信衡拨弄着信纸,半天说:“他老人家这意思,是把小阎王赶走就行了?”
“当然不是,”沈宜修笑道,“你能立奇功他巴不得,可淮安作为两河交汇要冲,扼水陆运输之机杼,地势复杂人员稠密,方氏兄弟混迹其间且有防备,狠狠挫伤一下他们的锐气机不可失,想一举剿灭怕是难。大帅做事素来留有余地,这一回也不愿你弦拉得太满。”
荣信衡道:“小阎王胆子是大,自己下山,还调了支精兵出来,领头的十有八九是方葳,潜山此刻既无帅也无将,发两千骑师过去,再弄几百人半路伏击,挫伤锐气?我端了他老窝!”
“那样的话,叙功不止你一份,有任何差池可都是大帅顶,何况调兵也不是说说的事。”
荣信衡不再分辩,心里明白养父的用意绝不止于此。朝廷对潜山死灰复燃痛心疾首,却因边患不断内乱纷起无力顾及,养父出山再握重兵,肩上的担子比下野前只重不轻,如今得有歼灭中原最大匪逆的机会而不用,必然有他的道理,何况这么多年宦海浮沉几度升降,为官之道上自己不听他的话又听谁的?荣信衡轻轻丢下手里的信笺。
沈宜修一直在旁看着,一见这个动作心知对方已经接受了劝告,忙进一步提醒,中都兵马司的一千步骑已在赶至淮安的路上,他既然决定遵从父命接印领兵,须抓紧时间准备,至少要先将内眷送离淮安。
荣信衡点头:“已经和福慧说好,这一两天就走。”
“那正好,大帅派刘都司来做副手,苓姑娘趁机归宁,也快到了,姑嫂可以结伴走。”
沈宜修在荣府多年,一向情同至亲不避内室,除了持重多谋足堪信任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出自前任宰辅刘博义身边,在荣季鹏下野的第二年被遣至镇江,辅佑至今已逾十载,论情分远非一般东主幕僚可比,每逢大事奔走联络,担当的尽是不足与外人道的机密要任,乃至后院家事也能直言进退不以为忌。
荣信衡眼睛一亮:“这丫头从出阁还没回来过,也不知变成什么样了。”
离开沈宜修,他转回后房,屋里没看到妻子,走了两步发现幔帐深处裙幅隐现,上前见一熟悉的背影立在窗下,正低头看着什么。
“福慧。”他叫了一声。
声音很轻,对方却猛地一抖,回身看清是他略显张皇,一个小物件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碰响。
荣信衡歉意地一笑:“吓到你了,看什么看这么入迷?”弯腰拾起——是个小巧别致的粉盒,就手递回去。
刘福慧接过来,怨道:“也不招呼一声,偷偷摸摸鬼怪吓人的。”粉面绯红,蛮语娇嗔。
夫妻几年相处,这相府千金一向端庄罕露娇态,荣信衡一时心动,扯住拖进怀里。
身后响起问安声:“大官人吗?今天回来得早。”
陪嫁侍女明玉领着小丫头进门,笑吟吟施礼,倒了碗热茶奉上。刘福慧挣开丈夫的手,退入里间;荣信衡无奈,克制住心猿意马桌边坐了,大模厮样喝茶,等妻子理了鬓发衣襟出来,把妹妹即将路过淮安的消息告诉了她。
“幼苓要回来?太好了,老爷、太太知道吗?”刘福慧脸上现出刻意的欢喜。
荣信衡一腔柔情化为乌有。两人成亲快三年了,从一开始相敬如宾到现在举案齐眉,名分上的礼数一丝不乱,独独缺少年少夫妻的闺房之乐,起初荣信衡以为对方是相府千金小姐,难免害羞矜持,过了一段时间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她就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玉石,工稳庄重细致柔和,却鲜有笑容冷润无声。尤其当着外人,哪怕是个小丫头,也要摆出一副贞静贤和的样子,生分别扭得令人难受。
荣信衡起身就走,到门口想起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说:“快些收拾吧,最迟明晚上船。”
等他走远,明玉叹了口气:“好好的,这又怎么了?”
刘福慧没什么表情,咕哝道:“谁知道?”
“不是我说,姑爷待姑娘也算上心,可姑娘总这样爱答不理,日久天长……”
“行了,又唠叨。”
“不是我唠叨,日子总要过,何苦天天这样?泥人还有个土性呢。”
“随他吧,爱怎样就怎样。”
刘福慧转身进了幔帐,丢下明玉站不是,走不是,原地跺脚。
荣信衡送走妻子的当晚,云娘在方昭亲自护送下乘船进入清江闸口。通关用的盐帮引单,一路畅通,丛永立在码头恭候,把客人从满街满巷的漕丁衙役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抬回程府,直送到丹珠住的后院。
“老二,路上还顺利吧?”程天放等在二门里,截住方昭。
这声亲热的招呼,令方昭心里格外踏实。临来前塞图曾担心,盐帮名义上虽算自家一门亲,到底不是生死之交,淮安将临一场可大可小的战乱,万一程天放起了祸心,丹珠且不说,云娘安危难保麻烦就大了,她问方结绿可有万全之策。潜山主帅根本没想过这事,也顾不得想,愣在那里答不上来。
塞图有些冒火:“那是你媳妇,你就那么信得过程老大?”
方昭接过话:“娘,你放心,他不会有问题。”
“为什么?”连方结绿都奇怪得瞪大眼睛。
方昭一笑:“他这么在乎丹珠,怎么会出卖咱们?要是知道我搬来的救兵是谁,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塞图疑惑地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他在乎丹珠?”
“我当然知道,看他的眼神就明白了。”
“眼神?”
“对。”方昭肯定地说。
那种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是他非常熟悉的,因为他就曾用那样的眼光看过一个女人。现在两相对面,方昭忽起一念,他要试试自己的判断究竟准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