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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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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国汗赐婚的消息,方结绿是在大破铁网阵的第二天一早得知的。当时他正坐在屋里发愁,照皇太极的话,自己已经用行动证实了伤势痊愈身体无碍,对方应该没有理由阻他离去,但是阿芙怎么办?这粒小豌豆随母亲一路奔逃,到盛京时几乎只剩了半条命,她还经得起再来一次千里奔波吗?先不说路上凶险无数,单是三岁多的孩子要吃要喝就让人难于应付。可如果不带她走,这里举目无亲,做哥哥的又怎么忍心丢下她独自回家?
正想得头大,外面报,天聪汗文馆的书房官范文程来见。结绿在盛京将养有日,知此人是皇太极倚重的汉人学士,但彼此并无瓜葛,一时猜不透对方来意。迎客进门相互见礼,坐定后范文程相告,汗王已备好马匹甲仗,随行护卫,择定行期在十日之后。
一刻都不能等的事,何堪再捱上十天?结绿直问原因。
“少将军勿躁,汗尚有一件喜事,特命在下转告。”
范文程满面含笑,说汗王与大妃商议,欲以本族格格相许方家,且尽快为他们完婚。这在满汉八旗任何一户人家都绝对是无尚荣耀,他起身向主人作揖道贺。
方结绿大吃一惊,想明白后脸一沉,给出两个字:“不行。”
他强按住心头的一股火,没发出来。潜山一战全军覆没,自家亲人亡得亡,散得散,父亲至今生死未卜,母亲千里寻救吉凶难料,这个时候要他娶媳妇?荒唐!不仅荒唐,简直无礼,无礼至极!要不是看在是母亲的故族,又救了自己母子性命的份上,结绿真想破口大骂。
他的反应似乎在对方意料之中,范文程笑容依旧,喝口茶从从容容说起天下局势。这一谈,谈到明君无道,致忠良报国无门,蒙冤受屈,谈到金国汗如何志怀高远励精图治。当然,方家几代人的荣辱际遇特别是今后的名望安危,更是分析得条清缕细。就这样足足聊了大半天,结绿一直拧着眉头不吭声,到他口干舌燥快说得没词儿时,才不得已搪塞了一句,高堂远离,如何擅作主张?范文程目光一闪,显出几分兴奋,声称方夫人临行匆匆,对两兄妹甚是牵挂,拜别中宫时曾留下话,一子一女拜托大妃照管,一切听从大妃安排。
母亲有这样的话不奇怪,量范文程也不敢信口开河,但有一点结绿想搞明白。
他问:“我娘走之前知道这事吗?”
范文程思忖片刻,答道:“宫里的事我不很清楚,不过这等大事,想来大妃不会一点儿不透风给令堂。令堂要贵兄妹听从大妃安排,安知非此深意?”
结绿沉默,半天才说:“范先生请回,容我想一想。”
这一想想了两天一夜,到第三天傍晚请回范文程,只说了一句,成婚可以,条件有三。
范文程一听答应了,险些乐晕过去,随口道:“做了亲,少将军就是爱新觉罗家的额驸,有什么只管提,汗把格格都给了你,还有什么舍不得!”
谁知高兴过头,话说大了,等他听清楚三个成婚的条件,当即傻了眼。
方结绿提出,第一,既是给他娶媳妇,成亲须按汉俗拜堂行礼。第二,大婚结束即刻入关,新娘不愿走可以留下,但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行期。第三,阿芙必须同行。
“这,这,这几条嘛,……”书房官一张白皙的脸瞬间转绿。
结绿见他为难,越发以为自己提得切中要害,抱拳一礼:“烦劳范先生转上大汗,如蒙恩准不胜感激;如若不能,晚辈只好辜负汗的眷顾了。”
看着皇太极的汉谋士苦着脸走了,结绿萌生出几分快意。赐婚一事来得太突然,令他反感,疑虑。皇太极到底用心何在,他一时想不清楚,可就算毫无恶意,赶在这个时候强塞个女人给他,也决不是什么“喜”,倒更像戳上心头的一根刺。当然,寄人篱下的处境使他不能直言抗拒,思来想去,他决定逼对方知难而退,同时也告诉他们,自己不是三岁小孩子,别以为想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
他不知道,范文程回去把他的三个条件一说,皇太极几乎震怒,发了一顿脾气后两人闭门密谈了大半夜。到得第二天,金国汗派书房官再传口谕,三条样样依允,后日完婚。对方居然甘于委屈退让,结绿始料不及,到这一刻才发现,棋输一着的还是自己。
“额驸爷,石头上凉,奴才伺候您进屋去吧。”两个精奇嬷嬷提了灯来催请,打断了新郎的沉思。
方结绿看看她们,再瞟一眼二人身后一排红光闪烁的大窗——那儿就是他的洞房,那里面坐着一位据说美貌无比的新娘,是他明媒正娶的妻。自己这就算成亲了?娶了一个素不相识,连话都说不通的异族女人?在这个冰天雪地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忽然觉得,世间最荒唐可笑者莫过于此,莫过今夜。
“不就是一个女人吗?死都死过几回了,还怕这个?管你什么格格公主,反正天一亮,小爷就远走高飞,爱谁谁!”
他摇晃着站起来,冲两个嬷嬷咧嘴一笑:“带路!”
主意一定,踏进新房门槛时他平静了许多,脚下也晃得不那么厉害了。
一个穿粉红长袍套梅红背心的女孩子迎上来,蹲身行礼:“那丹珠请爷的安,额驸爷大喜!”
长身玉立,一双眼睛娇媚含羞,开口竟是汉话,方结绿不由停步,细细打量过去。
“什么……什么珠?”他问。
“回爷的话,奴才名叫那丹珠。”
“那——丹——珠?”
结绿忽然想起来,皇太极的赐婚诏书上有这么一个名字,照此说来,这女孩儿也是今日自己所娶之一了?天聪汗还真是大方,给一个格格不算,还陪送个漂亮丫头,想想以前娘总是嫌自己喜生事好折腾,最爱说:就你这样儿,以后看哪个姑娘肯跟你!看看,这不来了?一来还来俩!青萍倒是不折腾,懂事听话,可到头来不是连一个阿莲也没搞定?
两个名字一经跳入脑海,心忽然被什么扎了一下,疼得他浑身打个哆嗦。青萍,阿莲,现在在哪儿呢?他们,还回得来吗?
使劲晃一晃头,他把涌上来的念头全晃走,擦着一朵春花走过,再没有看一眼的兴致。
喜帐里端坐着新嫁娘,两手交握一动不动;满室红烛静静地燃着,不时有灯花爆裂的微响。除了一方蒙头的红帕已在白天被自己用一根系了红绸的挑杆揭去,新娘依旧穿着进花轿时的那身吉服,头上珠围翠绕熠熠闪光,衬着一室红色令人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压抑。结绿看着帐子里的人,不知道下一步该干吗。
那丹珠托着茶盘进来了,先送到新郎面前。结绿正口干舌燥,端起一碗仰脖喝了,最后一口咽下去才品出甜丝丝的枣味儿。那丹珠又好气又好笑,她原是照规矩伺候新婚夫妇互敬红枣茶的,没想到新额驸先敬了自己一碗,她只得把另一碗端给主人。穆云格格也觉得有趣,抿嘴微笑,拿过茶碗啜了一口。那丹珠行礼退下,新房里又只剩下相对无语的一对新人。
总不能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对到天亮,结绿想起五叔段运昌以前说过的话,男女初识独处,总要男人来打破寂寞,如果轮到女人开口,不是打架便是调情,绝无好事。调情他不会,打架可在行,但他不能和女人打架,更不想在洞房里和新媳妇干仗,于是清清嗓子,预备主动说点儿什么。无奈想了半天,嗓子嗽了好几回,直惹得新娘子抬头看他,也没想出什么可说的来。
憋到最后终于冒出一句:“你,你叫什么?”
一张嘴他就后悔了,从打刚才一进门,自己一共说过两句话,全是在问人家名字,这也忒傻了点,是不是所有男人这时候都只会这一句,还是就他傻?一瞬间想遍长辈给予的言传身教,从没这方面的传授,结绿深感懊恼。
新娘并没觉得问得有什么不对,低头咕哝了一声。结绿没听清,再问——反正已经傻了,干脆傻到底。新娘又吐出两个字,看新郎的反应似乎还不明白,急得脸和礼服一个颜色了。结绿却总算摸出点儿眉目,对方说的是汉话,发音含混咬字不清,故而难于分辨。
他换了一种问法:“穆云,你是叫穆云吧?”
满以为这回行了,新娘只需点个头即可,谁想竟是摇头!不叫穆云?那叫什么?赐婚诏书上明明写的就是这两个字,难道眼前是个冒牌的?方结绿一下来了气,逼婚就算了,还敢鱼目混珠?太不地道了,拿他当什么?转念又一想,这不正好?明天跺脚一走,名正言顺!
他这里片刻工夫转了一大堆心思,新娘那里也没闲着,看看实在交流不通,起身奔了靠近门口的一张横条高脚几,铺张纸,揭砚台,握住一管狼毫。结绿俩眼瞪圆了,说还说不利索呢,竟想写?他顾不上辨识真假,跟了过去。
新娘一手挽袖,一手执笔,运笔舔墨,架势拉得很足,到落笔前一刻却含糊了,哆嗦半天硬是落不下去。结绿差点儿笑喷,使劲忍着,硬着心肠不开腔,倒看她怎么收场。墨汁过饱,开始大滴落在纸上,新娘把心一横,一笔杵了下去。腕动笔走,来回划拉几下,两团乌黑的印迹出现在纸面上。新娘把笔一扔,身子让开些,展示自己的墨宝。
结绿看呆了眼,不为写得歪七扭八惨不忍睹,而是惊讶一个金国公主居然大笔一挥,写出两个还能让自己辨认得出的汉字来。
“云——娘,是叫云娘,对吗?”
“是,我,汉名!”这一回吐出的几个汉字,清晰而准确。
结绿心里一动,拿过那管笔分别为两个字各添了一个“雨”字头和一点,抬起目光,专注地盯住自己的新娘,由衷地赞道:“好名字,好听!”
一连两个“好”,新娘听懂了,从眼睛到眉梢,到嘴角,绽出酣畅淋漓的笑意,映着头上一管翡翠东珠凤簪光彩夺目,格外动人。
结绿终于相信了酒席间那些八旗亲贵的赞美之词,相信了赐婚诏上一连串的褒语,想不到皇太极当真给自己选了一位如此出众的格格。可是,她知道他们只能相守这一个夜晚吗?她知道天光一亮,自己就要起程赶回关内了吗?她知道眼前这个已经得了额驸称号的人,根本不想带她回家,根本没打算和她永生永世做夫妻吗?
方结绿转过头,不敢再面对那张笑若春花的脸,灌了一天的酒开始一波一波往上涌,他捂住胸口,感觉刚刚清醒的头又变得昏沉沉了。
新娘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笑容倏然消失,眼中代之而起的是关切和询问。她转个方向,和新郎重新脸对着脸,比划了半天,嘴里叽哩咕噜冒出一串满语,那意思很明显,是说既然累了,不如尽早安歇。表达这个意见的时候,她没有丝毫扭捏,神情坦然双眼明亮。结绿在这明亮无邪的目光注视下,断然改了主意,他不想再和她呆下去了,更不想和她进那个挂满吉祥如意荷包,撒了红枣、花生和栗子的大红喜帐。
“你,歇着吧,天晚了,我,我出去,还有事,不用,不用管我。”他磕磕巴巴句不成句,慌慌张张就要往外走。
新娘眉头微蹙,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脚下茫然跟了几步,等知道对方是要离开自己,眼中光芒黯淡下去,露出失望和疑惑。但也只是瞬间,脸上重新浮现微笑,转身走到喜帐一侧拿了件斗篷出来,送到新郎面前。
“外面,冷。”她抖开那件簇新的貂皮镶毛披风。
结绿有些意外,但在她的眼神催促下只得接过来披到肩上。新娘略一犹豫,上来为他系紧颈带,又发现身上有一处不平,贴近些低下头以手轻抚。
一段细腻温润的肌肤呈现在眼前,几缕柔媚的发丝卷曲划过,方结绿脑子里“嘣”地一声断裂开,呼吸陡然急促,面红似火,猛地一把推开胸前的人,转身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新娘毫无防备,向后一跌,仰面倒在地上,一对剪水双瞳赫然睁大,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额驸爷,您要去哪儿?都这么晚了……”那丹珠的声音响起在门外,随即是一声尖厉的惊呼,“格格?天!你怎么了,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