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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路人甲.封南烛 ...
封南烛常常会想,他生来可能就是一个冰冷,平庸的人。
很普通的相貌,很普通的身高,很普通的性格。
普通,意思是普遍的,通有的,不特殊的,没有存在感的存在。
有记忆起,他生活的地方就很憋仄,阴暗,潮湿,就像老鼠生活的阴沟。
他听到的,只有哥哥姐姐无休止的抱怨,弟弟妹妹的尖叫哭闹。
身为夹在一群孩子中间的那个,没有大的那般引人注目,没有小的会哭会闹,他不讨吃不讨穿,安静地被所有人遗忘,自己去捡些吃的,捡些穿的,自己养自己。
很早他就知道,会哭的小孩有奶吃,但是他懒得哭。
在这个地方,他看到的,只有母亲疲惫无神的眼睛,只有父亲清醒时的哀嚎,烂醉如泥时的怒骂:“天道负我封家!沦落至此,老天不长眼!我总有一天,要杀回仙界宰了那群瞧不起人的王八羔子!”
他这时会在角落默默看着这个只会怨天尤人的男人,没什么感情地想:“你的总有一天,是哪一天呢?”
金陵封家,当初贵为仙门首屈一指的大派,沦落至此,的确造化弄人,但凡事有聚有散,有起有落,一朝声名鹊起,一朝门可罗雀,都是常事,何必如此在意?
若你真得不甘,为何不潜心修炼,重登仙位?说到底,是想不劳而获,躺着喝酒就盼着天上掉馅饼,仙界千万仙门世家能排着队来恭迎你,助你重拾金陵封家往日辉煌。
但是你这个男人啊,明明是个平庸的凡人,没有仙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一个神仙,只靠着咀嚼祖辈的过去自欺欺人,竟也能凭空白日做梦,大言不惭哪个仙门曾是封家门下走狗,府中仆役。
在阴暗漏雨的木棚里,又酸又破的棉被上说这种话,真的很好笑。
在他八岁的时候,他母亲看着他:“你长大了,家里……你明白吗?”
为什么不是年长的哥哥姐姐,而是他?他不用问,他只是点头,内心毫无波动。
他母亲原先眼睛里有些愧疚,此时却显出不满的神色:“你这个小孩,从小就这样,你没有心肝吗?你都不会难过吗?你……”她意识到自己的口气似乎不对,于是转过头不说话了。
你要我走,又怨我不伤心,你想要什么?
他走的时候两手空空,实际上没有什么好带的,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什么都没给他。
所有人都背着他,假装在喝酒,假装在睡觉,假装在说话。
这时候他突然有了存在感,大家第一次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不知道往哪里走,每天都在走,有的时候有吃的,有的时候没有;有的时候有住的地方,有的时候没有。
或许就是太过于普通,没有存在感,连妖魔杀人,都忽略了他。
他第一次见到父亲口口声声说的神仙,就是凡人的屠宰场,妖魔的玩乐场上。
华光璀璨,仙气四溢,天上的谪仙,一眼都没瞧过这些不入流的妖魔,眨眼之间便屠个干净。
“咦,这里还有个少年。”
“他怎么没被杀?”
“没来得及吧?”
“是太不起眼了罢?”
“等等,这家伙身上有仙根!”
“我瞧瞧我瞧瞧!真的唉!”
“自己长出来的仙根,蛮少见的,看他出身也不高的样子。”
“怎么,符惕派还缺人吗?”
“呃……这个……华阳阁怎么说?”
“华阳阁不收无名小卒。”
“那……林家?”
“咳咳!还要我们家主发话……”
一个杏黄衣衫的女子走过来,微微弯腰看他:“愿意跟我来吗?但是我不能保证师门会收你。”
他这时候才抬眼看她,一个神情温柔,长相普通的女修。
谁也没问过他愿不愿意就自顾自争执推拒起来,他们或许没想到,父亲心心念念的修仙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活着不算什么,死了也不算什么,他不求生,不求死,只是随意而普通地活着。
他去哪里都无所谓,吃什么都无所谓,喝什么都无所谓,修不修仙也无所谓。
但他看着唯一问他意愿的女修,改了主意:“好。”
他把这个决定归为为了长久的稳定,每天生活也很累,修仙起码不用想明天吃什么,喝什么,住哪里,往哪里走。
这个女修的师门就是合虚派,她是司风长老座下极为普通的一名女弟子,叫作宋冬。
合虚派人口简单,掌门看过他,问了他的意愿,就收了他,他说他有很好的根骨,连内门测试都免了。
是么?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普通。
他被掌门收为弟子,掌门有时候看着他很感慨:“南烛,你是注定要修仙的,心境平稳,临危不乱,不为外物所动,必登大道。”
他很奇怪,心境平稳很难吗?所有的事都可以料想到,即使料想不到,想想也合情合理,既然合情合理,就不觉得意外,那也就波澜不惊,没什么可触动他的。
大家好奇他明明是被捡回来的,怎么会有怎么好的根骨?不过也就这样了,合虚派有着少见的和睦气氛,众人都对他很好,他很不适应,也不知道该如何做。
同门会善意地和他玩笑说:“封南烛,你要是不说话,都不知道你在那里!”“南烛师兄,我觉得你啊,不是清心寡欲,而是无情无欲!”
“无情使人刚强,无欲使人通透。南烛师弟在这条路上走得很远,你们若有空,不如勤加修炼啊!”
“啊啊啊,是宋冬师姐!”
“宋冬师姐,这丸药怎么炼?我不会……”
“宋冬师姐,这个我不会绣,你教我你教我!”
他看着被团团围住的宋冬师姐,慢慢走开了。
虽然她也很普通,但是比他招人喜欢得多。
合虚派从不缺有个性的人——会闹会笑,天赋异禀的李九青;医术超然,娇俏贤惠的念竹;事事妥帖,行事利落的忍冬;皮中带稳,深藏不露的玄明;看顾同门,心怀仁德的元槿;冰冷昳丽,出类拔萃的林鹤年……
他们像是小时候话本子的主角,才貌双全,时时刻刻都是别人的焦点,围绕着他们的故事永远也说不完。
他仍旧是一个透明的人,是一个弟子们要想一会儿才会叫出名字的普通同门,永远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也不想,太麻烦,没有必要。
合虚上下,唯一能直接就叫出他名字的,是当初把他捡回来的宋冬。
他每次练完剑,途径弟子居所,都会看到她忙忙碌碌,而她忙碌的,往往不是自己的事,难怪她难以长进。
有一次,她在绣一副帕子,看到他,高兴地和他打招呼:“南烛师弟,又练剑?”
他淡淡点了点头,不知怎的,他收住了脚步问:“宋冬师姐,是给念竹师妹绣的手帕?”
宋冬师姐不好意思地点头:“是也不是,念竹有个花样不会绣,我也不大会,自己先练了,再教她。”
他忽然问道:“为何不拒绝?”
宋冬师姐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为何……要拒绝?”
封南烛:“……”是个比大师兄还要心软的人,也是,不然也不会捡他回来。
“那就不打扰宋冬师姐了。”他抬脚要走。
“等等!”
他重新站住。
宋冬师姐持着针线过来,蹲下来开始缝补他早上不留心割破的衣摆:“你练剑要小心些,不要划伤自己,稍等一下。”
他低头看着眉目温柔的宋冬师姐,觉得手脚一时间不知道往哪里放,宋冬师姐很快就补好了,她站了起来,微踮着脚拍了怕他的肩:“我第一次见你,还只到我腰这里,如今长这么大了……”
她似乎有些感慨,然后又笑了笑:“你别看大家有时候拿你开玩笑,但都没有恶意的。”
他点头:“我知道。”
宋冬师姐放心了,她轻声道:“去罢,多注意休息。”
他又点头:“我知道。”
宋冬师姐失笑:“知道就好。”她的帕子绣得差不多了,起身和他告辞离开。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站在这儿,这件事似乎没有什么原因。
但他想不明白的问题,便不会再想了。
日子还是这样地过,他似乎和宋冬师姐达成了某种默契,每次练完剑都会在她的药房坐一下,喝一杯她的药茶再走,有的时候两个人并不说话,只是坐着,各做各的事。
宋冬师姐对谁都很好很温柔,她是个不擅长拒绝别人的人,什么事都会默默应下,即使不会,也会回头慢慢琢磨明白了,然后再把事情做完。
她对于这个自己捡回来的师弟莫名有一份责任感,可能是他从来不向她要求什么,所以反而会更重视一些。
也可能他太过普通,也太过低调,有了难处也不说,就自己担着,这点和她……有些相似,是以她更想照顾他一点。
宋冬师姐会认真观察封南烛,从细节发现他少了什么,要些什么,再不动声色地补上去,好让封南烛能专心修炼。
好笑的是,这些都是宋冬无意识的反应,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封南烛对自己的处境其实有些敏感,因此发现这一点其实比宋冬师姐本人早得多,但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好难得地抽出空来,反过头更早地观察宋冬师姐缺些什么。
但是宋冬师姐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对什么都没有要求。
真是糟糕,两个同样普通的人,同样对自己,他人和生活毫无要求的人,要为对方做些事是很不容易的。但宋冬自小心细如发,自然不是封南烛这个半路出家才想着弥补的愣头青可比的。
封南烛不是一个急脾气的人,他照旧练他的剑,喝他的药茶,读他的书,只是在普通的日子多注意宋冬师姐一点。
有一天,宋冬师姐看着一只海棠睡春的步摇发呆。
“怎么了?”
“啊……是南烛啊……我不大会修这个。”宋冬师姐少见得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此乃仙器,该给器道的人修。”
“我看他们都很忙,还是算了,我想想罢。”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来。”
他拿过步摇,指捻出一丝灵力去修满是裂痕的步摇,宋冬师姐从来不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师弟还会器道,讶异到连“不用”都忘了说。
清风徐徐,竹叶飒飒,药香满屋,一室静谧。
“虽然修好了,但是尽量少用,这柄仙器没有灵性,快到极限了。”
“啊,嗯。南烛师弟……”
“怎么了?”
“你当真是个不凡的人。”
“师姐过奖,我只是凡人。”
宋冬师姐听了,笑笑,说:“今天我想了一个新的药茶方子,师弟可否帮我一尝?”
“却之不恭。”
他去找李九青的时候,李九青正坐在地上摆弄她那些乱七八糟的仙器,看到他来,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封封封南烛师兄?!”
“嗯。”
李九青立刻收了下巴,摆出往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师兄找我何事啊?”
“你可有锻造仙器的仙书?”
“哎呀,师兄要入器道吗?掌门肯定很高兴,怎会问我要书?”
李九青翡翠般的猫眼滴溜乱转,摆明了好奇在套他的话。
“有用,给吗?”
李九青无趣地收回眼神:“明戒阁的书可多了……”
一袋灵石丢过去。
李九青:“咳咳,这算是贿赂么……这个合虚派的规矩……”
两袋灵石丢过去。
李九青:“师兄这是做什么……”
三袋灵石丢过去。
李九青:“我倒是有私藏的秘籍啦……”
手指一勾,所有的灵石回到他的手中。
“南烛师兄!!!有话好说!!!我李九青为你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嗷嗷嗷!”
“给吗?”
“给给给,师兄说了我哪里能不给?”
他抱着一摞书回去的时候,李九青还扒着门嚎:“师兄早点还啊!”
他听着李九青的惨呼,只觉得疑惑,李九青是个少见的奇葩,她明明不在乎这些书籍,也不在乎这些灵石,却在乐此不疲地演戏。
李九青给他的感觉像是一层厚冰下沸腾着滚滚的岩浆,如此冰冷,又如此灼人。
这个看似不靠谱的师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性格复杂,唯有一点让他放心,她并非一个狼心狗肺之人,她是愿意留在合虚的。
掌门说的大概是对的,对他人困难重重的境界提升对他而言轻而易举,入器道不用旁人指点,自己便能摸索到门道。
他指尖捻着玉海棠的花瓣,一点点去补。
宋冬师姐,好像还没有本命仙器……
做完之后,他坐在窗下,月光斜斜照了进来,照在手中玲珑剔透的海棠步摇上,反射出晶莹的光芒,略有些光亮的灵气萦绕着这支步摇,很普通的海棠睡春,此时却有一分别致的韵味。
那……怎么送出去呢?
他每天都把这支步摇放在怀里,却总没什么好机会可以赠出去。
光阴似水,仙者岁月漫长,他奉师命随元槿大师兄外出轮学时,在人间遇到了一个流浪汉,嘴里嘀嘀咕咕地说:“我祖上是仙门大派金陵封家!你们竟然敢瞧不起我……竟然……”
他不由多看了这个流浪汉一眼,不认识,这张脸没有出现在他的记忆中过,这时候他才发现,人间已经过去百年,沧海桑田,所有和他相关的人都已经深埋黄土,不在世间了。
在他八岁的时候让他离开的那些人,都死了……
生老病死,饥渴困苦,曾经时时刻刻折磨他的一切,都被时间掩埋,被长生消磨。
恍若隔世,与尔无干。
这样啊……这样啊……
他在那一刻终于懂了为何六界都求长生,求永生。
他懂了,但他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万物之生死,都在一呼一吸之间,不必刻意强求。
大师兄问:“怎么了?”
他收回目光:“无事。”
一如往常,他的心绪毫无波动,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的了。
只不过是轮学,回去之后竟然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李九青莫名其妙当了娘,众弟子多了一个小侄女,明泽上神沉眠,大师兄重伤,掌门师祖的往事揭露,合虚被围,掌门殒身,念竹原来是魔界三护法之女,李九青原来是恶名昭彰的亶爰山山主……
发生这些事的时候,他在闭关。
强行出关,自然有损伤,他以心入道,原以为这颗道心再也不会有所动摇,但是他看到魔尊弥合子杀了数名合虚弟子的时候,他看到弥合子连看都不看,把宋冬师姐蝼蚁一样化为齑粉的时候,他的心从所未有地狂跳起来!
此身此心,此命此道,全为师门所赐!伤我师门者,辱我师门者,绝不放过!!!
“咦,仙界竟然有人能伤我?有趣。”
不过也就这样了,他被弥合子掐住脖子,轻轻一捏,神魂俱爆!
最后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李九青的不同寻常六界任何一界的灵力波动,她和明泽上神到了,虽然迟了一些。
话本子里总是邪不胜正的,只是要赔上许多不起眼的炮灰。
李九青啊……无论你是谁,我不信你会背叛合虚,你总是愿意留在合虚的,这点,你这个主角,是和我们这些普通合虚弟子一样的。
最终,他也是和合虚大多的普通弟子一般,普通地在弥合子手下死去了。
有点遗憾,海棠睡春在他怀里放了这么久,此生都送不出去了。
看过正文的应该对封南烛没啥印象了,他在正文中被提到的次数大概没有五次,连句台词都没有,真的是路人甲,炮灰配角了,但是我从一开始就有打算写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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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路人甲.封南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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