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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会是个晴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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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穆都忘记上一次在这里是什么时候了。
上中学第一天,他父亲就死在了这座房子里,母亲尖叫着想掐死他,然后自己自杀,带着他去找父亲,被谢舒宁及时赶到,阻止了下来。
从那以后,谢舒婉精神失常,被送进了疗养院,而他也被谢舒宁带走了。
从此就再也没回来过。
因为谢舒宁会定时叫人来打扫的缘故,房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落满灰尘,但是一走进房子,一股沉闷的味道便钻进了他的鼻子里,勾起了许许多多的回忆。
他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又用钥匙打开了窗前的抽屉。一股凉风从外面吹了进来,抽屉里的纸张被吹得哗哗作响。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纸张已经泛黄,谢穆没有任何动作,随后,一阵更大的风吹了进来。
忽的,纸张哗啦啦的飞了起来。
数不清的已经完成的、未完成的稿纸飞满了屋子。
若是谢舒宁看见过阿德拉生前未完成的稿子,一定会震惊得说不出话,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和谢穆前阵子给他看的黑羽衣太像太像了。
与其说这是谢穆对自己设计作品的执念,不如说这是为了完成他父亲的作品的执念。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一直不见太阳的天空中逐渐布满了乌云,很快就下起了大雨,雨声中夹杂着隐隐的雷声,占据了整个世界。房间变得阴暗,但是谢穆却没开灯。
他一张一张的将散落了满屋子的设计稿捡了起来,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了自己的几张设计稿,将自己的稿子和旧稿子放在了一起。
“轰——”
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窗户框都被震得发出了一阵轻吟,谢穆却置若罔闻,他看着一叠厚厚的画稿,无数被尘封的记忆涌上心头。
“啪嗒。”一滴清澈的雨水滴滴在了画稿上,晕染进了黑色的线条之中。
自从来到这里就不发一言的年轻男子却没关窗户,口中轻声喃喃着什么,缓步走进了浴室。
*
安格斯觉得,谢穆真是他顺风顺水活了这么多年最大的一个“劫”,那地址是一个很偏僻的小镇子。很多年前因为一些政策上的原因,镇子里的人一大半都搬走了,只剩下了零零星星的老人和小孩,根本不通任何公交巴士。
安格斯是临时定了机票过来的,因为时间紧迫,所以伊恩少爷第一次体验了一把经济舱的感觉,然后打车一路从机场来到了镇子,暴风雨加上镇子越往里越不好走,他只能下来步行,连把伞都没有。
为什么这么着急,他心里也没有答案,只是听了谢舒宁的话,他很不安。
他相信谢穆骨子里是个强大又骄傲的人,所以绝对不会想谢舒宁所说,仅因为母亲去世就是产生自杀的念头。但是为数不多的相处中,那仅有一次的缠绵之中,他又见过那个人藏得极深的另一面,安格斯不会形容那种感觉,但是那骨子里流露出的极端或许就是他不安的原因。
谢穆和谢舒宁,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这样的人,哪怕是那么一瞬间,只要那瞬间,心中的阴霾战胜理智,都极有可能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找到谢家房子的时候,伊恩少爷已经形象全无。
手工皮鞋和昂贵的西装裤上全都是泥水,他本人也成了一个落汤鸡,平时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贴在脸上,那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安格斯推开铁门,穿过院子,房子的大门根本没关严,被大风吹开,雨水灌进了屋子,门口一片狼藉,不知主人去了哪。
安格斯走进房子,将门关好,把暴风雨隔绝在了外面,皮鞋踩过地板发出了声音,留下了泥泞的脚印。
房中寂静无声,只有窗户处的风声呼呼作响。
人去哪儿了?
安格斯那打开了灯,情不自禁的皱起了眉,要不是发现了沙发上熟悉的外套,他几乎以为自己找错了。
忽然,他似乎在嘈杂的雨声中听到了拐角处发生的动静。
安格斯转头,朝着拐角走去,打开了一个似乎是浴室的房间。
看清里面的场景之后,安格斯心脏猛缩,身体似乎开始疯狂下坠,就连握着门把手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
“你在……做什么?”
许是太久没用,所以浴室的灯有些昏暗,白色浴缸之中,水哗啦啦的从水龙头流出,水中,那个他找了很久的人左手随意搭在缸边。手腕被划开了个口子,不大,但是一直在往水缸中滴血。
而这只手的主人就好似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一般。浴缸的另一边,从墙壁上固定住的铁支架上延伸到浴缸之上的木板撑起了一个简易的桌子,小桌子上铺开了一张纸,谢穆右手拿着笔,不停地在纸上画着什么。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中无法自拔,眼中闪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异光,看着画纸的表情像是着了魔。
听见安格斯的话,他的神情呆滞了一秒,然后朝着声源看去。
这一瞬间,安格斯已经冲了过来,握住了谢穆正在流血的左手,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赶紧松开,扯过一旁还没摘掉标签的白色毛巾裹住了伤口。
“我……”谢穆从自己的世界中抽离,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暴怒的安格斯给吼了回去:“你是不是想死!!!”
安格斯从没这么生气过,也从没这么失控过。
握着雪白的毛巾,他的身体都在颤抖。
这个人,他真的想死吗?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可能就永远都看不见他了。
一想到这,安格斯一向沉稳镇定的心脏就开始剧烈跳动,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大脑停止思考,血管中的血液凝固,精神从现实抽离,仿佛随时都可能坠入无边地狱。
“放开,”谢穆皱着眉没好气的甩开了安格斯,但因为失血,没什么力气。他推开了自己面前的铁架,放下了笔,扶住安格斯的肩膀,想从水里站起来,但是踉跄了一下,又摔了回去。
谢穆捂着被摔疼的屁股,刚想骂人,下一秒就原地腾空,被人给抱了起来。
他也不客气,左手抽走了架子上的画稿,右手勾住了安格斯的脖子,开始使唤人:“左边第二个房间。”
他们运气还不算太差,找到了几套衣服,应该是谢舒宁放在这里的。谢穆刚才泡的是冷水,安格斯刚才淋了雨浑身冰凉,找到衣服,打开空调,两个人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干净的衣服,终于安顿了下来。
雨太大,他们没有车,周围也没有认识的人,所以谢穆的伤口没办法去医院处理。索性伤口不深,找出不知放了多久的医药箱,又仔细用纱布包了一下,安格斯这会儿才松了一口气。
谢穆披着被子,手里捧着一杯热水,刚要喝一口,脑袋就被人大力拍了一下,他一抖,水差点洒在裤子上。
谢穆仰起头,恶声恶气:“你找死?”
安格斯这会儿也没好脸色,他拿过放在一旁的画稿:“这是什么东西?你要带着这东西自杀?”
看画稿的轮廓依稀能辨别出这是一件衣服,但是上面杂乱的线条让安格斯一下子有些看不懂,整个作品昏暗令人窒息的基调令他非常不舒服,让他想起了上次在艺术馆看到的一个作品。他记得谢穆很喜欢那副画,但是那副画的作者在画完那副画之后就自杀了。
“谁要自杀!”谢穆翻了个白眼,但是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别的什么,底气有点不足。
他没问安格斯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想也知道是因为谢舒宁,不管如何,安格斯此举令他“一下子回到了现实的世界”,谢穆心中有点酸,有点怪,“坐下吧。”
他这才解释了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我妈死了,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我就是想回来看看。”
这句话一出,他就像是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从安格斯的手中抽回了那杂乱的稿子,“这东西,叫黑羽衣,最早是我父亲的设计——他是个服装设计师,很有天赋,但还没成名就死了。”
安格斯见谢穆的状态回来了,终于有点人气了,一颗吊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也端起自己面前的热水喝了一口,看着陷入回忆中的人,静静的听着。
他有种感觉,这应该是为数不多的,走进这个人心里的机会。谢穆这样的性格,让他敞开心扉太难了。
“我父亲和母亲是自由恋爱的……我妈主动的,没多久就结婚了,然后有了我。大概是我一岁那年,我妈发现他出轨了,对方还是个男的。”
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谢穆根本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小,只依稀记得,那是的谢舒婉没了往常的温柔贤良,每天像是个疯子一样。
“那个人不但是男的,他还是我爸的初恋情人——我爸是同性恋,当初跟我妈结婚只是迫于家里的压力,但是他忘不了那个人。”
骗婚——这是安格斯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但是碍于正主的亲儿子就在旁边,这话他没说出来。
安格斯不说,谢穆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一般人就是这么想的:“就是骗婚,他毁了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幸福。谢家人的精神都经不起刺激,似乎有点遗传上的问题,那阵子我妈骂人,摔东西,还用手掐我的脖子。她说要是我去死就好了,因为看见我就想起了我爸带给她的耻辱,她觉得我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
有时候他觉得这样的说法不对,明明是他爸犯的错误,他并没有选择是否降生于这个世界的权利,为什么要把错误归咎于他的身上?但是有时候他又觉得谢舒婉说的没错,或许没有孩子,当她发现在即的丈夫出轨的时候,受的刺激可以少一点,因为他的长相像极了他爸。除非他去整容,不然只要他跟他妈其中一个人还活着,他们就得互相折磨对方。
开始的时候,他还小心翼翼的,生怕他妈真的想不开,他想让他妈好好的,直到那一次,他真的差点被他妈掐死,最后是谢舒宁及时赶到,救了他。从医院醒来之后,他就熄了所有让这个家重新变好的期望。
谢穆无意详细描述他的童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但是从哪些只言片语中,安格斯已经可以拼凑出一个伤痕累累,眼中无光的小男孩了。
“……其实我爸是一个挺好的人,对我跟我妈都很好,从小就教我学画画,我去法伦斯学设计都是因为他,他一辈子只做错了一件事……”
谢穆的情绪逐渐低落,安格斯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的身旁,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问他:“想哭吗?”
谢穆冷笑:“哭个屁。”
“然后呢?”
“……然后,他自杀了,因为我妈疯了,真的疯了,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谢家人很生气,这件事也让我爷爷犯了心脏病,活活气死了,所以他就自杀了。”
“这些旧稿子就是他最后留下的东西,他就是在那自杀的——割腕,死的时候旁边还放着没画完的设计图。”
谢穆指了一下浴室的方向:“我始终想不明白这画稿的意思是什么,我想理解他,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绝望。”
他不是阿德拉,无法真正做到感同身受,他知道导致他爸自杀的原因有很多——妻子精神失常、父亲被他气死了、疼爱的儿子因为这件事差点丢了命,那个刚重新在一起不久的恋人因为那阵子发生的事情休息不好,白日恍惚出车祸成了植物人……他知道这一切让他喘不过气。
但是他想更多的感受当时的感觉。
他父亲那么爱他,对他那么好,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死的时候一句遗言都没留下,一句话都没对他说,这让他始终意难平。
所以,今天,重新看见那些画稿的时候,他想起了阿德拉。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想完成他的稿子,但是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都是独立的,不可取代的,我无法理解他,所以我画不出来。”
“可笑吧,我找不到别的办法贴近他。”
他知道阿德拉是个混蛋,是个骗子,是个害人精。但那是他的父亲,对那时的他而言,那是温暖了、陪伴了他童年的父亲,人的感情很复杂,他对父亲的渴望不是仅因为“他做错了事”,就能完全抹去的。
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拜亲生母亲所赐,他无法贴近自己的母亲,所以只能拼命靠近弃他而去的阿德拉。
但是最后他什么也没得到。
“……那天接到小舅舅的电话,得知她去世的消息……那一瞬间我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没有难过,也没有高兴,可就是忽然很想回来看看。”
这座房子承载了太多他的回忆,小时候谢舒婉在厨房做饭,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天气好的时候还能听见鸟叫和外面的路上邻居们笑着打招呼的声音。那时他就会跟父亲架起两个画架,一起画画。
画完画,他们一家三口会带着饭菜出去野餐,或者就哪里也不去,窝在一起看一部电影,做一场家庭游戏。
还有后来的一地狼藉,女人刺耳的叫骂、嘶吼、眼泪,窒息,以及浴室中被染红的水,和毫无生气的男人。
现在,都结束了。
谢舒宁说,如果他愿意,这房子就卖出去吧,或许他们谁都不愿意再回来了。
“所以,你的办法奏效了吗?”安格斯想大骂怀中的人是个傻子,但是开口之后只余下满心的心疼。
他觉得,自己以后有必要好好把人看住,让他不要做这样的傻事了。
“没有,”感受到肩膀的大手力道不断收紧,谢穆主动靠了过去,“我只感觉自己贴近了死亡,但我以后都不会这么做了。”
生命力流失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感觉到,只是想起了谢舒宁,想起了陈可彤,还想起了安格斯。
很奇怪,明明是刚认识不久的人,可他居然会想起他。
“想哭吗?”安格斯再次这样问道。
这次,谢穆没说话,靠在肩膀上的头因为倾斜了下来,所以半长的头发也自然垂落,挡住了他的脸。
安格斯没去看他的表情,只是伸出另一只手,把这个人完全抱进了怀里。
室内一片安静,外面的雨声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变小了。
安格斯没听到任何哭泣的声音,但是他却明显感受到了怀中身躯的轻微抖动。
他再次无声的叹了口气,抱紧了怀中的人。
“你为什么过来,谢舒宁肯定告诉你了,跟谢家的人谈恋爱是很辛苦的,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会变成疯子。”有那样的童年和创伤,就算他努力活得阳光,内心深处也埋着某种不确定的因素,他这样的人跟那些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画稿子画不出来的时候,遇见麻烦的时候,他比普通人表现出来的都要焦躁,虽然心理医生说过,这种情况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他只要一想起自己无一善终的父母,就一阵阵的害怕。
他自己只要发现某一瞬间,他的某些举动或者言行与自己的母亲很相像,他就焦躁不已,哪怕是一个眼神,只要有一点相似之处,他就心惊胆战。
“那我不做公司了,去开个精神病院。”
“……”
“你不要多想,我没有一定要让你保证什么。谢穆,一个人很难的,至少你先别推开我。”他是真的喜欢这个人,他愿意承担未来的风险,也对他自己有信心,他不会给这个人造成任何伤痛,“我对你有信心,谢穆,你会没事的,你会好好跟我一起活到老的。”
安格斯拿出了这辈子从没有过的耐心,一下一下轻轻的拍着对方的肩膀。
他没有说什么,你要坚强,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他知道,这一路走来,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坚强,他是不会撑到这里的。
一个人的道路是孤独的,不管他多强大,他都需要别人的肯定,不一定是实质上的帮助,哪怕是精神上的鼓励都好。
不知道是哪个字刺激到了怀中的人,安格斯的肩膀一痛,被人给咬了。
“嘶……”安格斯刚要卖惨,就听怀里的人,哭了。
不是那种无声的,静悄悄的。
一开始是小声的呜咽,然后声音渐渐变大,渐渐歇斯底里。
谢穆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差点死掉的时候他都没掉眼泪,却在今天,积攒了多年的泪水倾泻而出,收也收不住。
可能是因为今天天气不好,可能是因为谢舒婉走了,可能是因为抱着他的人。
安格斯收回了想说的话,无言的抱着人,任由他发泄。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一夜的风暴过去,透过窗户,已经可以看见天边的鱼肚白。
今天,似乎是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