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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鹅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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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村也不如往昔那般和睦了。
家家户户缺粮食,谁都提防着谁。
阿福家里存粮见底,只得勒紧了裤腰带过活。最近后山已经被人拔遍了,往常那些毛楞楞未长熟的青涩果子如今都一个不见,甚至地里的菌菇子、一些貌似没危险的杂野菜都寸根不剩。
可这远远不够。
旱情越来越严重,粮食越来越缺,人们已经到了卖儿卖女换□□命饭的程度。
七月份时候地里开始蹦跶出一只只蝗虫,并且以恐怖的速度越来越多。老一辈的长者知晓恐怕是要起蝗灾了,在村长号召下整个村子好不容易凑齐了三牲,惶恐地抬着到“蝗虫庙”祈求。
但蝗神未能赐福人类,反而手底下的蝗子蝗孙愈发猖狂,有时风一吹到处都是扑棱棱震开的翅膀,铺天盖地让人头皮发麻。
本就旱得没啥的土里愈发啃噬得干净,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生。
阿福家的大白鹅很少再出去,外面人几乎都疯了,见着活物只想往肚子里塞,别说他们,连阿福爹最近看白鹅的眼神都不对劲。
这天傍晚,月明星稀,本来窝在干草堆里的大白鹅忽然摇摇晃晃站起来。
它的窝就在阿福房里,故而没几步便来到少年身边,扑腾着翅膀飞上床,借着月色找准脚腕,扁扁的嘴笃笃笃啄了下去。
阿福被它叫醒,揉了揉惺忪睡眼,“干嘛?”
“嘎嘎。”
白鹅叫几声,扇动着翅膀飞下床,脚掌一颠一颠快速来到门口,用嘴巴啄了啄紧闭的木门。
“你要出去?”阿福趿拉着旧布鞋下床,给它开了门。白鹅一下子扑腾出去,引得后面小少年连连叫:“哎哎哎你去哪里?”
深夜时分四下没什么人。
大旱天不仅人没吃的,动物也没什么可吃,于是往日见不到的野兽开始出来捕猎,尤其在夜晚,光这个月附近几个村便失踪了两个小孩一个成年男人。
据说是被狼叼走了。
是以一入夜大家都缩回自己的小屋,生怕被野兽当成口粮捕猎。
阿福自然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眼见白鹅来到院墙大门要出去,犹豫不已:“天这么黑,外面有很多吃人的狼,你出去干嘛?”
白鹅不理他,使劲儿啄门。
想到它平常聪慧的样子,阿福觉得或有异常,莫非它有必须出去的理由?思虑片刻终究还是打开门,不放心地跟着它一起出去了。
鹅见他跟在后面,十分满意,摇摇晃晃在路上颠簸着走,时不时还要回头看看他在不在。
一人一鹅来到后山。
后山山势低矮,加上往日来往的人多,没什么大危险,可也没谁敢大半夜过来,毕竟夜晚向来是野兽的天下。
阿福有些后悔,心中格外害怕,面前的白鹅倒是气定神闲熟门熟路,带着他七拐八绕来到几棵树底下。
绕着树木走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片刻后对着两棵树中间一处猛啄起来。啄了一会儿大概觉得自己速度慢,颠过去用嘴扯阿福的裤脚,又用头将他推过来。
远处若有若无的狼嚎低低响起。
吓得瑟瑟发抖的阿福被它催促,害怕都顾不上了,“你让我挖这里?”多年来对白鹅的信任让他在一旁找了片石块,蹲在地上就着月光一通挖。
挖呀挖呀挖呀……
许久之后双手双臂酸痛的他突然感受到石块下面不一样的触感,分明和坚硬又酥脆的泥土丝毫不同,连忙使力气挖出来,居然是个几乎腐朽的木匣子!
匣子外上了把小巧的锁,可衔接锁的那块匣盒却已经腐烂,他稍微用力便掰下,将匣子轻松打开——
小少年瞬间屏住了呼吸。
金灿灿的黄金裸子、雪亮亮的白银锭子,还有成串上好的珍珠链、宝石扳指玉手镯。
发、发大财了。
他傻乎乎地看了许久,直到肺中憋闷才想起来自己要呼吸,连忙大口喘气,仿佛骤然回魂似的,难以置信的眼睛转向白鹅。
“鹅叔,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钱?”
不足少年腿高的鹅站在地上仰着长脖子看他。
“嘎。”
鹅的话他听不懂,意思却非常明白。
他将匣子放在旁边又往下挖了挖,什么都没有,收起匣子带着白鹅离开了。遥远的狼嚎声仍在持续,阿福心中畏惧依旧,看看脚边淡定的白鹅,好似有了底气和主心骨,恐惧都消散了几分。
跟着大白鹅安全回家,他悄悄串上门栓,把沉睡中的爹娘叫醒。
两个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赤农从没见过如此多宝贝,几乎惊岔了气丢了魂,连连确定:“真是鹅带你找到的?”
“真的不能再真!”
阿福便又将整个流程描述一边。其实他已经描述好几遍了。
白鹅就站在他脚边,被不可思议的阿福爹捧起来放在跟前,一双黑眼对上小小的鹅眼,左瞅右瞅上瞅下瞅,试探着问:“你怎么知道后山那里有宝贝?你还知道哪里有宝贝吗?”
鹅盯着他:“嘎。”
“要带路吗?”阿福爹把鹅放在地上,看它往哪边去。
结果鹅颠颠地回到阿福屋,蹲到角落自己的干草窝里,长脖子一盘睡觉了。
阿福爹娘面面相觑,吐出一口气:“看来是没有其他宝贝了。”
家里悄无声息发了财不可谓不兴奋,有钱就能买粮食,有粮食就不会饿死。唯一需要发愁的只是如何将这些钱安全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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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偷偷到镇上把成锭金银换成散碎铜板买粮,一家人得以在这天灾饥荒中支撑下去。可自古麻绳专挑细处断,祸不单行,一些实在熬不下去心黑胆肥的落草为寇,和方圆里干黑活儿的结成一片到村中劫掠。
官府明面上派人捉拿,实际还是干着收受贿赂的勾当,随便抓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交差,并不将那些杂寇放在心上。
贼匪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不仅截货还是抢人。抢的都是些十里八村漂亮的姑娘,不顾挣扎拖到荒草山上压寨。
所谓压寨不过是好说法,其实就是被这些畜生们糟蹋了。
这天刚入夜,阿福一家人睡着没多久,草窝里的白鹅突然醒了,扑腾到阿福床上将他叫醒。
“怎么了鹅叔,又带我去找宝贝吗?”阿福打了个哈欠,尚且带着孩童稚嫩的脸写满了困倦和欢喜。
大白鹅显得格外焦急,不停地催促他下床,又来到夫妻两个的屋里将他们也唤醒。
一家三口穿戴整齐,以为白鹅要故技重施,于是跟随它悄悄离开家门,这次去的不是后山,而是河滩方向。
刚走了一小半,老远就看见听见村子晃动的火把,紧接着是寂静夜色中格外清晰的惨叫和残忍的欢笑。
一家三口惊呆了,母亲颤抖着询问:“那是什么?”
父亲整个人都在哆嗦:“恶匪……是恶匪在抢村子!”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宝贝!宝贝还在家里!”
“那怎么办?”母亲也急坏了,那些东西可是他们换粮食的活命钱。现在粮价高的要命,家里原本积蓄早就一干二净。
虽说他们将钱藏的隐蔽,可毕竟缸里存有不少米粮,若是贼匪发现异常仔细搜索,被找到可就完了。
父亲恐惧的面容决绝下来,“我去拿。”
“不行!”母亲想也不想反驳,这个时候过去无异于送死。
父亲心里很清楚:“万一东西没了,咱们一家三口都得死。”前些日子不少活不下去的人背着破行囊逃荒,可逃荒哪是那么容易,且不说一路有没有吃食,光是病苦、野兽都能要了人命。
不提饿狼,连往常不敢露面的野狗、鬣狗都敢光天化日在周边晃荡,吃红了的眼睛只怕没少啃饿死的尸体,胆子一个比一个大。
横竖都是死,唯一活命的机会不能眼睁睁看着没了。
母亲便再也不劝说什么,只紧紧拉着父亲的手哭泣。
他摸了摸儿子的头,对妻子道:“你放心,我会很小心避着他们。”说完开始往回走,不大一会儿身影便在昏黑的夜色中斑驳了。
“爹……”阿福往前追了一步,定住脚步再也不动。大白鹅就站在他脚边一同看着,一声“嘎”也没有。
直到天亮,阿福爹都没能回来。
天边青黄的太阳升起,远处的火把光早已看不见,哭喊声仍在继续欢笑声却消失不见,或许贼匪们在后半夜已经走了,这会儿姗姗来迟的官府兵才抵达,挨家挨户检查。
“咱们回去。”阿福娘已然说不出完整的话,每个都在发抖,牵着儿子的手往村子里去。
无论官兵还是村中人没有关注他们的,后者沉浸在撕心裂肺的悲痛中无暇他顾,前者自然将其当成幸运的逃难人,只是多看了几眼他们脚边那只白鹅。
家里一片狼藉。
到处翻箱倒柜杂乱无章。
没有阿福爹的身影。
最终在邻居家后门找到了被乱刀砍死的阿福爹,浑身是血,早已浸染地下的泥土,双眼睁得老大,死不瞑目。
阿福娘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和儿子一起把丈夫尸体收敛搬回家,不知该哭还是笑的是,藏在灶台里的钱财宝贝居然完好无损。
大抵官府终于有了些良心,给这些惨遭劫杀的人家发放了抚恤金,是两百个铜板并十斤粮,这些死人命便算是抵消了。
草芥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