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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再见,三井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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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店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机车,铁男长腿一跨上了座位。他抽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踩灭,指指后座,示意我上车。
我犹豫一会,还是坐上了车。
“抱紧。”
我双手轻放在他的腰侧,不敢再往前伸,原因简单:他的皮夹克根本包裹不住他的肉身,再往前就要摸到腹肌了!
铁男口气不耐:“我叫你抱紧。”
我哦了声,象征性地抓紧他的衣侧:“抱紧了。”
“………”
轰隆——机车倏地往前挪了一小段,又猛地停驻。“啊!”条件反射下我一把搂住他的腰身,整个人贴了上去。再定睛一看,此时我的两只爪子正巧抓在他的腹肌上,指尖陷入,在他的皮肤上留下几个浅坑。
“这才叫抱紧,明白了?”铁男的侧脸在笑。该死,他绝对是在耍我!
车子启动,驶过夜灯初上的街道,建筑物内残余的灯光宛如一条逝去的黄色长龙。
铁男的车速很快,我有点慌:“等、等一下,安全帽!”
“那就感受不到风了。”铁男加速超越一辆缓缓行驶的汽车,“这样才是自由。”
我哦了一声。迎面刮来的风刺入我哭红的皮肤,瑟瑟生疼,我将脸缩在他的背后,用肩膀上的布料擦拭泪痕。
“不说话了?”
我抬头看路,发现旧商业街已经被远远地甩在身后,摩登的天地不见,转瞬而来的则是海的潮气和湿气。
“这、这里是?”
“滨海公路。”
铁男在公路旁停下车子,摩托车的灯光照亮一小片围栏。除了身后偶尔驶过一两辆汽车,夜晚的滨海公路很静、很暗。风夹带着大海特有的清新和湿润扑来,海色深处亮着几盏明灯,似乎是远处的渔船。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这里的夜景,以前没看过吧?”彼时的铁男正倚在机车上点烟,夜幕下,他的指尖夹着莹莹光点。
心情有些许放松,我趴在护栏上深深吸气,轻轻地笑了:“嗯,很好看。”
“怕你去大阪之后看不到了。”
他的话搅乱了我的心情,我怅然垂下头:“如果我能说服他们的话,去不去还不一定呢。”
“你做不到的。”
“嗯……”
大片的幽蓝色填满了视野,不过我依然能看见海与天的分界线。无风无浪,海洋和天空默默相对,却永远也跨越不过那条无限延长的分割线…
铁男忽地开口:“既然你这么痛苦,为什么不直接离家出走呢?”
“什么意思?”
“离家出走,他们找不找你,自然管不了你。或者混迹街头和他们一刀两断,你活你的,他们活他们的。”
“可是我只想稍微逃避一下他们……”
“要逃避就逃一辈子,不然有什么意思?”铁男说,“痛只要疼一下就够了,你和他们分开,自己高兴的过不就好了。”
我攥紧拳头。嘴上说的容易,可我根本不忍心离开家,也不能独自生活……最主要的是,如果离开家,爸爸妈妈一定会担心,而我又怎么能快乐呢?
“额,有没有其他不极端的办法?”
“有啊。”铁男弯唇,带着阴薄的笑意低声说,“你跟我走。”
“去哪里?”
“你觉得呢?”
海风微扬起发尾,从铁男涌动的双眸中,我看见了我的身影,怅然的,弱小的,慌乱的身影。
这个小身影在混乱地思考着,思维分离出两个角色。白色的说:这实在太荒谬了,爸爸嘱咐过这件事很危险;而黑色的说:去逃,你现在很痛苦。
可如果就这样抛下一切离开的话,爸爸妈妈、三井、还有樱……
“回去吧。” 正苦想着,铁男却忽地开口,“别挣扎了,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我知道,你不适合离家出走。”铁男横跨上车,侧头对我说,“你只是个容易脑热的蠢女人,虽然冲动了点,但你绝不敢踏出那一步。”
不想被他看扁。我想要开口辩驳什么,却被他挥手打断了:“走了,送你回医院。”
他说的对,就算怎样痛苦,我都不会踏出离开家的那一步。
铁男替我敲定了最后的结果,我的心情忽然变得轻松。我想我之所以会感到轻松,正是因为铁男的决定和我的内心不期而遇。他替我做出了选择,而我不用再忍受纠结的痛苦。
我果然还是不适合离家出走。
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有重要的人去看护。
“近藤先生,谢谢你。”
“……谢谢?”铁男不明白我为何道谢,他明明在不久之前暴揍了我一顿。
“总之谢谢你,带我来这里看海。”我嘴唇轻启,“您有手机吗?作为感谢,我想送您一个礼物。”
“你要留电话号码?”
我摇摇头:“是游戏号码。”
铁男马上回答:“没有。”
“这个账号我玩了很久,里面有很多稀有的装备还有排名称号,都是我一点一点攒起来的,我想既然近藤先生这么关注我的账号,应该也很喜欢它。”我说,“反正我以后也用不到它了,不如让它在另一个人的手里存活下去。”
“……”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想跟我比赛。”我苦笑,“虽然我们没有机会在比赛了,但近藤先生可以用我的账号去玩,里面很多东西都是限量版。我送给你。”
“…给你。”铁男对我伸出一只胳膊,“把账号写在上面。”
我愣住:“我没有笔。”
铁男扔给我一只油漆笔。
“…这样太容易洗掉了,还是手机比较好一点,或者纸。”
“我能有笔就已经不错了。”铁男语气明显不耐,催促地说,“写!”
我哦了一声,灯光很暗,为了看清字迹我凑的很近。我抓住他的手腕,低头在他的手背上写下一串账号。烟草的气息喷在我的耳侧,烟雾朦胧欲睡似的包裹着周围的湿气。
万籁俱寂,只有海浪拍打着沙滩的节奏音律。
“以后叫我铁男。”铁男忽地开口,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我真烦「近藤先生」这个名字。”
我写完最后一个字,点头:“嗯。”
我把笔还给他,他双手持车柄,示意我把笔插到他的侧兜里。我微微躬身去探,没想到灯光太暗,我一个不稳撞在了车身上,就要摔倒。
他一手搂过我的肩膀,将我稳在他的身侧。被他宽实的臂膀圈住,皮肤处感到异样的温度,我开始慌张,心脏突突直跳。
“既然你决定要听他们的话,那就给我记住,”他的语句断层,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要么很快回来,要么永远不回来——听懂了?”
我木木地点头。
“麻烦。”他一把推开我,身体转回到车舵前,“走了,回医院。”
[2]
回到医院的门前,我刚迈步下车,铁男就直接驾车从我的身边驶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望着机车的尾灯发呆,还没来得及和他说再见,他就这样融入在远处的霓虹灯中。
下次,还有机会和他再见吗?
我环顾四周。夜幕降临,医院附近的大楼透出鲜明的灯光,照亮漆黑的夜空,不知不觉,周围的海洋潮气变淡了…
我进入医院的大堂,看见爸爸站在医院门口,眼里充满惊喜和怒意。
“你到底去了哪里?”他冲我责怪道,“你妈妈给我打电话,说你突然跑出去…你知不知道我们一下午都在找你?你看看外面,天都黑了,你这样很危险!”
“爸爸,我知道。”想起妈妈下午说过的话,我瞬间失去争执的力气,“对不起。”
爸爸看我的情绪不对,又见我脸上的淤青,急忙问:“小葵,发生什么事了?”
爸爸关怀的神情让我不知所措,我想起他和樱阿姨往日在一起的画面,无力感从心里蔓延开来。
要问爸爸樱阿姨的事情吗?还是要向他求证妈妈的话?
………可就算是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一向待我为亲女儿的樱阿姨可能早就融入了爸爸的生活,取代了妈妈的位置。一直以来我深信不疑的事情,如今到了摇摇欲坠的关头,我反而失去了过往的探究欲,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宿命的无助感。
“爸爸,先回房间了。”
“葵,等等!”
我推开爸爸,跑向三井的病房。思绪很乱,可对于现在来说,探望三井这件事更为重要。
这个时间三井理应做完了手术,正在休息。我跑到三井的病房门口,透过病房的窗户,发现屋内多出一对中年男女,好像是三井的父母。
中年男人一席西装,立在窗户前默默不语。三井的母亲坐在床边,手里握着一条手绢,正擦拭着眼角的泪。
“现在怎么办?” 贤惠儒雅的妇人抽泣着说。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接着住院呗。”
病房里传来中年男女的谈话声。走廊很安静,伏在门上可以清楚地听见一切。
“我早说过,你就是不听!”中年男人的声音充满怒意,听得出来他在刻意压制,“逃院瞎跑,不听劝告的瞎胡闹,还不都是你惯出来的?这下可好了,落下个永久病症,直接多住一个月医院,谁都老实了!”
“阿寿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你看看你儿子身上的伤,不仅逃院,这下还学会和人打架了!你儿子可真是出息了,脚伤没治好,倒是落下一身恶臭的毛病!”
“阿寿,你跟妈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先不管篮球的事,可是打架…你以前从来不会打架啊。”
“篮球的事?你看他这样子以后怎么打得成篮球?”
…………
两人的对话猛烈地锤击着我的心脏,一下一下,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
一词一句间,他们声声讨伐的人正是我。那个带领三井逃院打架,将他们的儿子一次次推入危险境地的花井葵。
“行了别说了!你让他自己好好想想,他对得起我们吗?”中年男人扔下这句话,甩手向大门处走来。
他猛地推开门,看见伏在墙边的我。
此时的我惶惶不安,样子凌乱:脸蛋上有淤青,头发凌乱,衣着不整,而那枚漂亮的发带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你是…三井寿的朋友?”中年男人询问道。他和三井长得很像,浓黑的剑眉,一双锐利的杏眼,只是他的气质更显成熟,有一種涉世已久的沉稳和自若。
“我是……您好。”我大口喘着气,仿佛脱水挣扎的死鱼。
三井的父亲对屋里的母亲使了一个眼色:“我们走了。”
三井的母亲起身出门,经过我的身侧时,还是故作平静地和我打招呼。
然后,两人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我的身体僵硬,机械地推开虚掩的房门。“三井……”我低声唤他,三井没理我。我走到病床旁,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三井平躺着入睡,头却歪在里侧。他裹着石膏的左腿被吊在空中,也许是非常疼痛的关系,他睡得并不舒服,胸膛起伏不平,发出凌乱不稳的吐息。
他的头歪在里侧,头发遮挡住他的脸。我伸手拨开他脸上的发丝,他的剑眉微蹙,双目紧闭,平日的活泼不见,脸上只剩病态和脆弱。
看着这幅场景,心脏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巨大的自责感涓涓涌入。第一次想为一个人拼劲付出,却也是第一次拥有这样强的无力感,无力于自己的能力有限,无力于没法改变之前的抉择……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花井葵本就不该呆在他的身边。
如果一开始我没有主动靠近三井,那么我们就不会被种下冒险的种子,开启计划性的逃院。
如果我没有带他去游戏厅,那么我们也不会遇见不良少年,不会打架。
如果我没有支持他去湘北,三井就不会偷跑出去打篮球,遇见危险,被迫卷入战场。
如果一开始我不想重拾初中的情愫,也许三井就不会受伤了。
他会笑着回到篮球场去,在安西教练的指导下完成初中的心愿,带领着队友们称霸全国……
只可惜,一切没有如果。
今天已经哭了太多次,我不想在哭,但几滴眼泪还是忍不住落在他的手腕上。对不起,三井,对不起……我在心底重复着这句话,直到筋疲力尽地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在房门关闭的瞬间,我四顾病房的陈设,想要狠狠记住最后的画面,视线却只能聚焦在床边的相框上。
相片上的他怀抱奖杯,在队友的簇拥下笑得灿烂。
我微笑着,嘴巴轻启:“再见了,三井寿。”
[4]
失魂落魄地走回我的病房,发现病房内已经是空无一物。
爸爸站在门口:“小葵,你可能今天就要出院了。”
我木然地看向妈妈。看到我回来,妈妈从病床上起身:“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女儿?”
爸爸不明所以。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我的脸上。
“铃兰…!”爸爸想要阻拦,却被妈妈喝止:“你知道她怎么回来的吗?医院门口,被人家开摩托载着回来的。要不是我开车四处找她,根本不会发现这件事,哼…难怪一个下午找不到人影,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天天和那些街头暴走族混在一起,被人家亲自送回医院,随地鬼混的女儿?”
“什么?”爸爸瞪大眼睛,“小葵,这、这究竟是……”
“看来花井家的规格可不是一般差,都已经沦落到街头混混的地步了。先是暴走族,混混,然后是□□,你还要到哪里去,监狱血拼吗?”妈妈怒不可遏,“这就是我家的孩子,几年不见都野到天上去了,真是令人作恶!”
“有栖,这件事不好说,我们要问花井……”
“问什么问,你还要这么宠着她吗?非要等着她跟着那帮恶人出走,彻底消失不见你才会高兴?花井藤太,你究竟是怎么当爸爸的?出轨,养女人,纵容女儿鬼混,这就是你的作为吗?”
爸爸变了脸色:“有栖铃兰!”
“今天我就要带她回大阪,你自己看着办吧。”妈妈不给任何的解释空间,“花井,你现在就收拾东西……不,你不用收拾了,现在我们就走。”
“有栖,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什么事明天再说……” 爸爸拉过我的手,“这件事我会弄清楚,只是现在花井不能跟你走,她才刚刚出院。”
“40分钟以后的机票,今天我必须带他走,我不能继续让一个失职的父亲去抚养我的女儿。”
“有栖铃兰!你不要每次都私自做决定!”爸爸温文尔雅惯了的面庞,燃起火来格外可怖,“花井也是我的女儿,我不可能让她跟你走的。”
“爸爸!”一直默不作声的我发话了,为了不让人担心,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我会跟妈妈去大阪。”
爸爸僵硬的表情定格在我的眼里:“小葵……”
“现在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