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雪宴》苏昭雪

9、玖

　　捧着锦盒怀揣着满腔好奇回到府中，锦絮寻了个由头让落落把好府门，说是她出来前外来访客一概不见，就算是天璇也不例外。
　　落落狐疑地看了她一会儿，只当是自家上卿开了窍，终于下定决心要修炼了。于是乎满口答应着，并拍了胸脯保证，连一只苍蝇也不放进来。
　　锦絮笑呵呵地道了声傻丫头，转身就关上了房门，拿出了压箱底的宝物设了层银紫色的结界，坐在凳子上瞅着锦盒里的铃铛。
　　左右前后倒腾了一番，未见半点效果。她苦恼的盯着，不解其意。像晏紫那样身份的人，没道理会耍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仙玩。
　　兴许是用错了方法。
　　锦絮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百无聊赖的拨弄着这串漂亮的铃铛。渐渐入神时，指尖突然传来刺痛。她嘶了声，本能地抽回手，白皙的指腹上赫然一点血珠。低头细瞧，滴落在铃铛上的鲜血一点点被吸收，铃铛表身泛起淡紫色的光。
　　锦絮眼前一亮，抬手拔下簪子在指腹重重一划，浑圆的血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悉数滴在铃铛上。
　　与之同时，铃铛也越来越光彩照人。先是氤氲着柔和之光的淡紫，再是浓的化不开的酱紫，最后是一片无边无际，似雾非雾的黑紫。
　　颜色愈深，锦絮就愈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封存的脑海深处踊跃出来了。她眼前一黑，彻底晕过去了。
　　再睁开眼时，她站在一座山头上往下眺望。硝烟过后，此地一片狼藉。血浸染了土石，尸体横陈着，惨不忍睹。锦絮从未见过这般萧条的景象，心中明了眼前所见皆是昔日那名叫沁雪的记忆碎片。
　　不复她多想，已本能地抬手化了一朵云挥过去。云变成鹅毛大雪如花瓣般飘了下去。愈下愈大，很快便遮住了遍地的狼藉，余下满目莹白。
　　脚下轻点，跃下山头，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镇定自若的踩在松软的雪上，素手又是一挥，雪花飞起，盘旋着落在尸体上，很快修成了一座座坟墓。朱唇轻启，念了段往生咒，轻喝了声去。雪冢崩碎成碎片，消于天际。
　　做完了这些，她正要抬脚离去。脚腕上一紧，她吓了一跳，本能地踹了出去。耳边传来一声痛吟，她已手执玉剑，戒备地盯着那人。
　　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少年捂着胸口咳得艰难。
　　沁雪于心不忍，皱了皱眉，俯身将他扶了起来。架着少年闭眸念了句诀，瞬间消失不见。
　　她将少年悄悄带了回去，安置在了闺阁里，并拿了许多药带给少年。
　　“唉，也不知道公主在忙些什么。丹房里每日都少好些灵药。该不会是公主受伤了吧。”
　　“不能吧。咱们公主整天活蹦乱跳的，没瞧出半点不适啊。”
　　“说的也是啊。”另一位颇为赞同，“就是打天璇星君被带走修炼去，公主就少了个玩伴，出门少了不说，还老神神秘秘的捣鼓些奇怪的东西。”
　　“对了，前些日子听守门的小将说，好像看到公主偷溜下了界……”
　　“嘘，这事可不能乱说。公主年幼，要是出了差错，我等可没什么好果子。”
　　声音渐小，脚步渐远，后面的闲语便听不见了。
　　而事主正坐在榻边，端详着床上睡得不安的少年。擦净染着血迹的脸后，白净的少年眉眼清秀，是她说不出的好看，唯一不足的是眉宇间浮现着不加掩饰的恐惧。喂完了药，她歪坐在地上，伏在床榻上，或是太过无聊又或是太过好奇，不由自主地伸手点了点少年的鼻子。
　　少年睁开眼，满眼戒备，惊问，“你是谁？”
　　少女眨眨眼睛，笑着说，“我是沁雪，你叫什么名字？”
　　“是你……把我带来这里的？”少年侧身想要起来。
　　沁雪点点头，对他说，“你伤还没好，别乱动。不然，就枉费我从老君爷爷那里骗的灵丹了。”
　　少年望着她，似是想起了风雪中的那抹身影，神色轻松了不少，他说，“我是玄陌，谢谢你救了我。”
　　“不用谢，不用谢。”沁雪摆着手笑嘻嘻地说，“只要你肯留下来陪我玩就好。”
　　少年伤大好后，还真就留在了这里。沁雪平日爱玩闹，功课落下不少。有一日，被帝座得知，罚她闭门思过，且将几册古籍抄三千遍。”
　　她那样的性子，怎肯耐下心来去抄。于是厚厚的书籍，一沓宣纸全摆在了玄陌面前，水灵灵的大眼睛委屈又期待的盯着他，少年无奈，只得替她写。
　　沁雪研磨，在一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其中提及最多的就是天璇星君。什么二人偷溜下凡尘，好吃的尝了个遍，好玩的玩了个遍。偶尔天璇修炼小有所成时，便拉着她去某个山头约战小妖，最后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跪地认输。
　　听得多了，少年就不大乐意了。有一次，在她眉飞色舞的讲二人的光辉战绩时，玄陌抿着唇，闷声问她，“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沁雪点头，顿时惹得少年不悦，“比你我还好么？”
　　这下，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看了少年半天，眼见着他生气要扔笔撂摊子，急忙道，“都很好的，都很好的。天璇是姐姐，你是……嗯？哥哥。”
　　少年懵了，满肚子的怨气烟消云散，惊愕道，“你说那个天璇星君和你一样，是姑娘？”
　　沁雪小手一伸，堵住了他的嘴巴，小声地嘘了声，做贼心虚地环顾了一圈，凑上前说，“不能说哦。说出去了就不好玩啦。天璇生气会打人的。”
　　温热的气息吐在少年脸侧，惹得少年脸色红涨，笔尖一颤，纸上翩然晕开一团墨。
　　二人相伴了几年。某日，她贪玩误闯魔族千魔洞。里面穷凶恶极，嗜血的半魔很多，少年入洞寻到沁雪时，她身上已鲜血淋漓，害怕地抱着头躲在一角哭的伤心极了。
　　玄陌虽比曾经强上许多，但毕竟还是个少年。能挡得一时却挡不了太久。面对丑陋可怖的半魔，也不知是怎样的心意能让他下得了那样的决心。
　　他将沁雪抱出来时，俨然已成了个血人。周身上下没有一片完整的肌肤，伤口狰狞可怖，深可露骨。
　　赶到的帝座神君们还有聚集的魔族，都惊得目瞪口呆。
　　沁雪受了很大的惊吓，昏迷不醒时也是浑身发抖。帝座于心不忍，抬手封了她的记忆。而玄陌，伤重几不可救。一位仙翁看中他资质，将他带回了仙岛，封入冰潭中百年，替他洗去了浊骨。
　　他醒后，记忆有损，只知道心中好似有个很重要的人，却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仙翁叹了句，命中该是如此，有缘总会相见，无缘又何必强求。
　　于是赐他新名临渊，意为新生，让他安心修炼。
　　三千年后，四方不服，战乱四起。临渊学有所成独身出岛，请命灭除作恶多端的部落，平定四海。帝座大喜，命人准备饮雪宴，为他凯旋接风。
　　接下来的就和天璇所述差不多少，饮雪宴上，沁雪一舞惊鸿，临渊动心。帝座赐婚，沁雪不从。
　　只是此时二人早已长大，早已忘了少年时的过往。阴差阳错下，沁雪有了心上人。
　　风雪夜，她避开守将侍女，一个人溜到魔族边界。敲响了门，却遭魔侍呵斥。即便她拿出腰牌，仍被拒之门外。推耸下，门内走出一位女子。说是她们少主心有所属，对她也不过是觉得稀奇而已，让她快快离去，莫找难看。
　　沁雪自然不信，非要见他一面，当面说个清楚再走。可惜，却被推倒在地上。被人骂堂堂神族的公主，礼义廉耻都不懂。少主都不要你了，还巴巴地跑过来纠缠不清。
　　扔给她的荷包，皱的不行。那是她学凡尘女子，熬了好多天，不知扎破了几次手指，毁了多少织锦才秀成这么一个成品。
　　却不料被人这般不珍视，当即心伤了一半。
　　那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砸在身上刺骨的冷。
　　她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淋了一夜的雨，狼狈至极。哭够了，伤够了，拖着一身狼狈回了神族。什么也没说，乖乖穿上了红嫁衣，上了轿子。
　　大婚之夜，她喝完了交杯酒，却说什么都不肯与临渊同寝。临渊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她，看不得她落泪，伤心，当即便踏夜而出。
　　后来为哄她开心，便时常让人带她出去散心。在外得了什么有趣的物件，也时常让人拿给她。
　　但二人关系仍未有多少缓和。
　　直到某日醉酒，临渊踏进了她房间，看见她坐在窗下，出神而伤心的望着那枚簪子。平日里听来的谣言和她的抗拒算是彻底伤透了他的心。
　　他理智被火烧尽，一把抓住她的皓腕质问她哪来的，是不是别人给她的。
　　沁雪不慌张也不反驳，只淡淡的说，“你喝醉了。”
　　这么一句话换来的是他的强吻。
　　沁雪气急，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抬手化出长剑戒备地看着他。
　　院中大雪乱眼，有人携一身寒气而来，带一地心伤而去。
　　三百年后，历劫而来的晏紫登上神族，破了重重禁制，冲上台阶要带沁雪走。沁雪确实也下定决心与他断绝关系。此时她心中已有了稍稍的松动，却不自知，而临渊也不敢信。
　　魔族凋零，与鬼族联姻要赎回晏紫。临渊本不想答应，却抵不住沁雪的求情。
　　某日阳光很好，沁雪坐在院中闭目养神。有什么东西跳到了怀里。她睁开眼，是一只漂亮的小雪狮。
　　沁雪很是惊奇，抱着它爱不释手。高兴间，余光一瞥，门外一阙衣角滑过。她知道是临渊，追出去时，人已不见了踪影。
　　终究是她伤了他。她失落的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小雪狮，眼中漾着淡淡的忧伤。
　　小雪狮很爱闹腾，在府中上蹿下跳闯了不少祸。仙侍们气愤地跑去沁雪跟前告状，沁雪都含笑一一应了，转脸该怎么宠就怎么宠。
　　不是她不惩罚，而是舍不得，舍不得伤那人的心啦。
　　小雪狮虽然顽劣，却也不是什么祸都敢闯。毕竟，沁雪睡着时，临渊都会悄悄将它提溜出来训上几句，再把它给放回去。
　　小雪狮不屑地瞥了瞥自家神君，摇头晃脑地直叹气。有一次，在庭中晒太阳时，听得两个仙侍在谈哪位神君家的神兽走失，神君夫人直接闹起来了。两个人吵过府里府外去找，到最后找到了关系又和好了。
　　它歪了歪脑袋，觉得很是不错。于是便趁沁雪不注意，悄悄溜出了府门。

　　沁雪找不到它，急得团团转，脸上满是担忧。
　　问谁谁说没看见。临渊不在，她又着急。什么也没来得及吩咐，就出府去找了。半途碰上一位黑纱遮面的女子，好似在说什么小雪狮。她问了几句，就朝着那人的方向去找。
　　果不其然，她在一处山洞找到了奄奄一息，浑身是血的雪狮。她替它疗了伤，止了血。正欲走时，后背打来一掌。她没设防，冷不丁地挨了一掌，吐出血来。
　　有人现身，却是为她指路的那位女子。
　　“你伤的它？”
　　“不错，是我。”
　　沁雪抿唇打量了她一会儿，忽而问，“你是鬼族之人？”
　　“被你看破了又如何。”
　　“我很少出府邸，不可能与你结仇。”沁雪顿了顿，盯着女子看了会儿，忽而问，“你是因为某个人迁怒于我？”
　　黑衣女子惊了下，眸中掀起滔天怒火，“即便是迁怒你又奈我何？”
　　她这么一说，沁雪心底有数了。她叹了口气，道，“琼帘，你都要嫁给他了，还那么在意我做什么？”
　　“你不死他心里就不会有我。”女子轻狂，手中的鞭子啪地一声甩在沁雪身侧。
　　“他心里有谁与我死不死无关。”
　　“我不管。”女子面容狰狞，吼道，“若不是我求爹爹答应与魔族联姻，他根本就活不了。更不会有如今的成就。”
　　鞭子落在身上，疼得沁雪咬牙。即便如此，她仍是护紧了怀中的雪狮。
　　琼帘抽了几鞭子，忽而说，“他不是最在乎你吗？那我便毁了你。”说罢，鞭子一指她怀中的雪狮，“你想要这小畜生活，就毁了自己的元神，如何？”
　　“你，说什么？”沁雪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怎么，不敢？”琼帘指着她笑，“好啊，不愿意也可以。或者你想尝尝惑心铃的滋味？”
　　沁雪目光沉静如水，她权衡利弊，淡定的问，“我试了惑心铃，你就答应放我们走吗？”
　　“那也得你有命走。”琼帘说，“谁不知道，这串铃铛名为惑心，挖的就是人内心最深处的情感，既伤身又虐心。挺过去的寥寥无几。”
　　沁雪抬手封了雪狮六识，“别伤到它。”
　　铃声起，紫晕现，梦里梦外恩恩怨怨孰是孰非。
　　沁雪睡下去，梦到的不是别人，是很久之前她与玄陌初遇相伴以及误闯千魔洞，玄陌为救她出来，舍身割肉饲魔。一刀刀，深可见骨，一步步，忍痛前行。
　　泪水肆流，她痛的无法呼吸。却至此境，方知自己念错了人，爱错了人。
　　记忆被封，误把真心寄在另一人身上。
　　琼帘在一旁，也是惊诧不已。她愣愣地看着沁雪，半晌说不出话来，满肚子怨气也消散了不少。末了，她忽然道，“你可真可怜，至始至终爱的是玄陌，结果却认错了人。”
　　是呀，可不是可怜嘛。心心念念爱的人在身边，她却终日挂着另一人。
　　心中绞痛，疼痛难耐，吐出一口血。
　　琼帘站在远处，犹豫着要不要扶她。但她贵为公主，难免心高气傲。杵在那儿有些拉不下脸。
　　沁雪抱紧了怀中的小兽，撑着身子想扶着山壁站起来。但她内外交加，体力不支，踉跄一下就要摔下去。琼帘手疾眼快的抓住了她。
　　“你可不要误会。我还是很烦你的。”
　　沁雪一愣，继而笑开，她惨白着脸道，“琼帘，若是你真喜欢晏紫，就真心待他，再冷的心也总有暖热的那一天。这件事，算是我对不住他。”
　　琼帘冷眼瞥她一眼，呛道，“本公主做事，要你管啊。反正他早晚都是我的。”
　　“那等你们成亲的时候，我给你备份大礼。”
　　琼帘脸一绷，道，“谁稀罕。”
　　沁雪把雪狮往她怀里一塞，笑道，“它还小，你把它这段记忆消了。替我送它回府吧。”说着就要自己走。
　　“哎，你去哪儿？”琼帘问。
　　“我去找他。”沁雪脸色苍白。
　　琼帘眼皮子一跳，喝道，“你打不过我，就拖着一身伤去找他，到时候我……”
　　经她提醒，沁雪才注意到自己的狼狈，当即尴尬一笑。
　　琼帘扔给她一个瓶子，一身干净衣服，“死了别找我，没死别告状。”
　　沁雪笑笑，真诚的道了谢。
　　南海波涛汹涌，沁雪赶到时，临渊已然受了重伤，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医官束手无策。沁雪守在榻前三日，有人送来无名帛书，从中得知魔族勾结南海，毒是晏紫授命下的。心痛之下，沁雪去找的琼帘，央她寻出解药。
　　琼帘虽骄纵，心却不坏。她看了看沁雪，半晌为难地将解毒草所在之地告诉了她，临别之际，说，“你可知，那种毒草是一命换一命的，你当真就那么喜欢他？”
　　沁雪笑笑，没回答。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三百年的相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中多多少少也知道些。而且就算没有之前的过往，单凭他对我的好，也得报答。更何况，时到今日，我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动心了。”
　　琼帘默了下，接着俏脸一扬，高傲地说了声，“既然如此，你以后就别见晏紫了。本郡主可不想有人觊觎他。”
　　沁雪浅笑，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去。她克服了极大的恐惧，费尽千辛万苦从千魔洞里取出了解药，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赶回去，将一众人等关在门外，为他渡了药，又将他体内的毒引到自己身上。
　　她身子弱，扛不住。也怕露出端倪，守在他床边说了些话，就忍痛回去了。
　　沁雪知晓自己心意，却不想让他再等，因为不知道还等不等得到，毕竟是集上古毒草炼制而成。
　　庭院中，她撑了三日，星宿陨落，神魂寂灭。
　　与此同时，魔族晏紫大婚，迎娶鬼族郡主琼帘。
　　醒转而来的临渊伤心欲绝，不顾旁人劝阻，拖着病体赶回仙府。只是还是晚了一步，院门推开时，眼前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榻上的人已了无痕迹。悲恸之下，他痛极吐血。不久，便隐没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