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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前梦 ...

  •   深秋第一道晨光洒落,林间氤氲着缥缈的白雾,清浅的凉意在林间穿梭,远处有隐约的钟声传来。

      云游的老僧追随钟声而来,穿过斑驳的晨光,穿过潮湿的雾气,驻足在林间小溪边,捧把溪水小心洗去脸上手上的尘土。转身时,瞥见一团毛茸茸缓慢蠕动的身影,童心被激起,僧人探手抚摸,小毛身体颤抖一下并不闪躲。老僧手肘一弯抱进怀里,发现小东西脚上有伤,脚踝处有隐约血痕,灰白绒毛上有干涸的血迹。

      老僧把小花栗鼠举在面前对伤口检查片刻,抬眼撞上花栗鼠的眼睛,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里没有恐慌抗拒,就那么目不转睛的看着老僧,莫名叫人觉出抹睿智淡定地味道。老僧面目舒缓,看不出情绪,淡淡说句:“既然有缘,那且同行吧。”

      老僧在半山腰的寺庙落了脚,花栗鼠被一同带回了寺院,伤口渐渐恢复,老僧一直称呼它为“施主”。日日食蔬菜瓜果,晨起听钟入夜听经,除了阳光好的时候在寺庙远中找出好地方晒太阳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懒得像个摆设。

      不知何时起,连天大雨不止,十天半月见不得一丝阳光,它也就更加懒惰,索性连院子都懒得去。突然有一天,老僧晨起外出后便没再回来,喂它吃食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再到后来,喂吃食的人也慢慢没了,寺庙里连人影都看不见几个。

      野草在花园房檐石阶每个角落疯长,冬天干枯变黄埋进落雪里,来年春天又开始疯长。野草把砖瓦石墙的缝隙越挤越大,风吹雨打,日晒霜雪摧,到最后院内院外已无差别。

      “施主”依然住在这里,人来人去,人去到再也没有人。它偶尔跑去旁边的树林里寻些野果野草,吃个肚皮滚圆或半饱再回到这早已破败的寺庙睡个昏天暗地。

      热闹荒凉它都不懂,时间流逝也它也不懂,只遵循日积月累养成的习惯,出去了还要回到这里。

      不知道又过去多久,庙里的野草比以往任何一次春来都要来的茂盛,野草几乎长到了一个成年男人的腰间位置。穿着破布烂衫的老道徒手把挡在面前的野草连根拔起,生生给自己拔了条小径出来。老道看着眼前自己开出来的道路,单手叉腰,另一只手豪迈的把散落在脸上额前花白乱发一把捋向脑后。

      他并没有急着进庙,随手捞出挂在腰间的葫芦,打开小小喝一口,大大喘口气,满足的眯起眼。他抬眼看天光还亮,索性地上躺倒,翘着二郎腿,嘴里叼根狗尾巴草,扯着个破锣嗓子哼起五音不全的小调。

      入夜凉风起,老道在这荒郊野外被冻得一个激灵惊醒,睁眼看见夜空明月高悬,饱满如同一个大银盘。

      今夜月圆。

      老道起身胡乱拍两下衣衫上的尘土,转身往破庙里走,眼角余光瞥见草丛里一团灰白相间毛茸茸的小东西在动,他扭头望去,看见一只花栗鼠在草丛里对着月亮,似乎在虔诚的行跪拜之礼。老道眯眼看一会,心想:倒也有点慧根。

      物换星移,光影流转。

      花栗鼠离开破庙,被老道带去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那里云山雾罩,四季如春,常开不败的花,吃不完的甘甜果子。没有炎热和霜寒,也没有凋谢和枯萎。没有人来人往来去匆匆,偶见来客也都气定神闲满面悠哉。

      它开始有疑惑,有不解,眼神里除了起初让老僧误以为是睿智的空洞之外,多了很多其他的内容。它学会思考,思考来处去处今夕何夕,思考消失的三季和消失的衰败与新生。

      老道时常把它揣在袖袍里,打个响指随手拈来一朵浮云,远远起抛脚尖轻轻落上,腾云驾雾东游西荡。成日似乎无所事事的四处吹牛喝酒,喝醉了随手拈多积雨云倒头就睡,老道觉得积雨云睡着有滋味,不像那五彩的轻飘的云朵,甜腻的无趣。

      时常他在上面躺着,云层下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导致这花栗鼠被这震在耳边的雷声长期摧残折磨之后,终于遵循本能四处逃窜,一不小心跌下云层让它意外发现自己有了腾云的本领。确切说,是恰好砸在一片刚被允许离开出云山的初云身上,初云涉世未深,首次值天日被迫驮了这老鼠。

      自从发现自己不会随意摔死,虽还没有拈云唤雾的本领,只要会卖萌,还是有那么一两朵母云母性泛滥,愿意载它一程的。

      再后来,老道把它搁袖袍外出,它也学会趁老道喝酒吹牛的空隙偷偷钻出来四处撒欢。它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多,想去的地方也越来越多。

      某日老道外出,难得没穿那身最爱的破衣烂衫,破天荒梳上发髻,带上玉冠,换身天青广袖长袍。拈云疾走。

      落单的花栗鼠不明所以,想是老道走的太急忘了自己,立马小短腿飞舞,蹭蹭搭上朵卷云跟随老道而去。见老道进入一座四面环海满是翠玉竹的小岛,它也立马下云跟上,刚进入岛内就被层叠的翠竹迷了眼,七弯八绕不知道哪里是进出哪里是出口。不知道翻来覆去转了多少光景,实在憋不住对着一颗小嫩竹浇了泡尿。

      谁知那翠竹看着个小娇嫩,却早已结出灵元可以化形,虽然化出来还是团碧色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看上去气哼哼,弯腰伸手一把揪着花栗鼠拎起来作势就要扔出去,花栗鼠情急下扭头一口咬在那虚虚的影子上,影子不吃痛稍不留神松了手,花栗鼠逮住机会就跑。

      一个玩了命四处逃窜,一个拼了命挖地追踪。直到一前一后跑进琉璃殿都刹不住车,一前一后对着莲花座冲过去,直接把悬在座前来自昆仑山巅的冰魄香炉打翻,极寒之地千年幻化的冰魄落地即融,片刻消弭无踪。

      畜生顽劣,竹亦无心,修行无用,散了吧。

      突然黑天暗地,失重的感觉叫人瞬间惊醒。却不是惊醒在柔软的床上,还是那间古朴的茶馆,紫色T恤粉色夹克扎个发髻的高人坐在对面。

      凌如斯按住胸口:“现在倒是不披头散发了。”

      高人笑笑未接话茬,径自开口:“也就这点前因,也无再多瓜葛,虽说那竹是受你牵连,你们也有各自的惩罚和劫难,无需再有执念。”

      凌如斯接受的异常坦然,带点挖苦的语气:“哟,高大爷,口音正常了。”

      高人伸手捻捻自己的胡须:“凡尘一生不过都是镜花水月,眨眼百年,身入黄土,给后人留个念想,再过几代,便是无人挂念无人记得。这样的尘世有什么好的?”

      凌如斯拿起茶盏抿一口,垂眸思索着,半晌抬眸问:“高爷,你还记得你的来处么?”

      高人手中动作突然一顿,顺势扯下一根白色胡须,老头不自禁挤眉弄眼“嘶”一声。

      凌如斯见他沉默,继续说:“无论我们是仙是人,都是无足轻重随时被遗忘的小角色。就算凡尘一生镜花水月,百年之后无人挂念。那至少我们生而为人的日子里有和我互相爱着尊重着的人。从天上到人间,我们都渺小的可以忽略,何不就让我们虚度着几十年、十几年、哪怕几年的光阴。”

      高人沉默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忽然觉得他在漫长无止尽的生命里都没有弄懂人心深浅,他似自语又似发问说一句:“神仙不好?那么多人求都求不来。”

      凌如斯笑笑:“特别好,没有疾病苦痛,没有生离死别,没有贫穷衰老,更没有爱恨伤心。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忘了来处未定去途。”

      “逍遥可以一天一月一年,甚至十年,百年,那之后呢?日复一日往复循环,没有病痛苦难贫穷得失,那又哪来的期待喜悦和欢快。我愿意柴米油盐酱醋茶,春日冬雪秋风夏月。我可能会为了一件想买又买不起的东西觉得懊恼,我也会因为亲朋挚爱生病老死痛不欲生,可这才真实不是么?人生而渺小,但却从未停止成长和前进。”

      这就是人间,吵闹、喧嚣、有嫉妒丑恶、有勾心斗角,同样也有温暖良善,有繁花似锦,有静好岁月。我们就是爱这生动灿烂的人间。

      凌如斯和高人隔着原木茶桌沉默对视,茶桌上有一圈圈深深浅浅的年轮,有木头丑陋但真实的褐色疤瘤,桌上还有星点泼洒出来的茶水,要干未干滩在上面。

      高人终于面容松动,喃喃句:“明白了。”右手虚握成拳,伸出食指拇指轻轻一擦,说声:“回吧。”

      凌如斯只觉面前空间开始扭曲,无数色块变形融合在一起,包括高人的脸,好像有旋涡从空间里旋出来,渐渐模糊,渐渐暗淡,最终漆黑一片。

      再睁眼是自己的卧室,室内有股浓却不妖的异香,窗外只有隐约的路灯透过窗帘照进来,这是卧室唯一的光源。凌如斯躺在床上缓缓神,抬手打开床头柜上的夜灯,柔黄的灯光泻下来。她扭脸看居然,却看见对方也缓缓睁开了双眼,先是迷蒙混沌的神色,怔忡片刻眼神才清明起来。

      凌如斯凑过去两个人额头相抵,鼻尖轻蹭。

      凌如斯说:“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居然说:“我也做了个奇怪的梦。”

      说完谁也没再开口,相拥着睁眼到天光渐渐呈现灰白色。待窗外有清脆鸟鸣传来才再次睡去。外面的日光变亮盖过了那点柔黄的床头灯,床头柜上方木架上的青瓷雕花香炉彻底没了白烟升腾,卧室里那最后一丝异香也彻底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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