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季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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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皓天《猗兰操》）
子服何离去之后，孔子有些疲惫，便回屋休息去了。
作为孔子周游列国中途收的弟子，言偃、卜商两人未及弱冠之龄，正是好奇心最重的时候。他们对夫子之前的经历和鲁国的情况了解不多，这时便围在陪伴夫子时间最长的仲由和冉求身边，好奇地询问起来。
言偃忍不住心中的好奇，率先开口道：“师兄，夫子今日的反应有些奇怪啊，他好像和季大夫他们关系匪浅的样子？我只知道，夫子被迫离开鲁国，与这位季大夫脱不了关系。其他呢？还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呀？”
冉求长叹一声：“你们或许不知，夫子与季氏，牵涉甚深。他自二十岁有了伯鱼师兄后，便为养家糊口而出仕，在季武子那做了委吏，称量会计之事从未出错；二十一岁时，夫子做了季氏的乘田吏，专管畜牧之事，六畜蕃息牛羊茁壮。后来，夫子在季氏家中主司工程理财诸事，那个时候季平子大人刚上位家主，年纪尚轻，与夫子年龄相仿，擢用夫子时也是真心，可那时夫子名望还不高，他便也不曾真正重用。后来。夫子辞官设教时，季平子也曾多次资助，他对夫子的器重乃是有目共睹的。只是当年的夫子对为官从政并不热衷，而季平子竟然还沿用那惨无人道的殉葬陋俗，夫子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对此更是不能忍。”
见众师兄弟纷纷露出不忿之色，冉求连忙补充道：“好在殉葬一事本是非礼之礼，如今在中原各国已从制度上被废除，只是上位者多有私心，总想着让自己生前亲近的仆妾在幽冥继续侍奉自己，所以才会不绝于世。这种事情，真正的大人君子自然是看不上的，每每抨击，也让那些人收敛了不少。”
仲由此时却没好气地插了一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难得你还记得这么清楚。说重点吧！”
冉求无奈地看了眼仲由，这才继续侃侃而谈：“师兄急什么，我这就说一下如今这位季大夫。”
仲由面露讥嘲，不再开口，双拳却在身侧紧握，显然内心并不平静。
冉求道：“说来也巧，这位季大夫季孙斯，与我同岁，如今也不过才三十出头，可却……唉，当年季平子大人突然辞世，季大夫仓促继任家主之位，镇不住那些家臣，阳虎欲操弄季氏权柄，秘密囚禁了年轻的季大夫，逼迫他将权力交出来，若非当时季大夫机敏，巧妙周旋，只怕早已被那阳虎害了性命。之后阳虎陪臣执国命不说，还丧心病狂地想杀尽三家嫡系子孙，这才迫得孟孙叔孙季孙三家合力，终于驱逐阳虎，可阳虎出奔齐国，却也让鲁国损失不小，元气大伤。季氏苦于家臣尾大不掉，便请夫子出仕，一震宵小。夫子治理鲁国，很快便有所成就，隳三都之策也确实也达到了抑家臣强公卿的目的。只是，当季大夫他们发现，夫子的真正目的还是强公室之后，便不愿与夫子一起走下去了。那时齐国也来掺和，馈送女乐，季大夫和……唉，好德不如好色，也让夫子失望了。”
冉求取来水壶润了润嗓子，在这间隙，端木赐带着一丝讥嘲开口：“你们或许听过，夫子离鲁之前，还作了一首诗呢！诗云：‘彼妇之日，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蓋优哉游哉，维以卒岁……’各位，你们觉得这首诗如何呀？”
冉求面露不忍之色：“其实，季大夫在夫子出走那一刻便后悔了，这些年他时常会派人送些东西来看望夫子，也并非是对夫子不闻不问，唉，朝政之事哪有什么非黑即白的是非对错呢……”
端木赐面色冷淡：“子有师兄，你的心偏了。”端木赐身为卫人，与鲁国执政自然也没什么交集，何况他向来与夫子亲厚。可偏偏就是因为那些德不配位之人的私心，才造成了夫子的颠沛流离，成了如今这样漂泊四方有家难归之人！想到年前在郑国都城那会儿，夫子与门人走散，独立东门之外焦急四望，栖栖遑遑犹如丧家之狗，却对“丧家狗”的调侃欣然接受——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可他的这位冉有师兄，一路虽跟着夫子出游，心里只怕还惦念着鲁国的禄位呢！端木赐终于忍不住对夫子的心疼和对某些鲁人的怨念，开口讽刺：“果然夫子没有说错啊，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冉求面色复杂：“师弟，我毕竟是鲁人，家中与季氏也多有往来……可我随侍夫子多年，受益匪浅，自然是希望大道能行，夫子一切都好！只不过这些年夫子的境遇，想来师弟你也看明白了，想要行道，哪里是容易的事情呢？”
端木赐面色纹丝不动，依然是卜商和言偃入门之后极为少见的，甚至可以说略带了些冷酷的淡漠：“师兄，夫子是为了行道，而非禄位，你不知么？他要是想得禄位，何必周游列国？何必离开齐卫？”
冉求轻叹：“子贡啊，你自入门以后，便一心修德明道……可是，或许终有一日你也会想……想要稍微向现实屈服。若我辈平民出身之人想要在鲁国做些事，怎么可能不与三家有所牵累呢？话说回来，子贡师弟啊，今天的你让我觉得好像看到了宰我……诶，今天好像没看到子我，他去哪了？”
端木赐看出冉求有意转移话题，这会儿也有些意兴阑珊：“他去送子服大夫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大概还是担心鲁地吧，他毕竟也是姬姓公族旁支，和子有师兄你一样，只怕有朝一日季氏相召，你们便要……”不经意间，他看到了颜回看过来的不赞同的目光，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日的状态有违君子之道，略沉默了下，才低声开口：“抱歉啊子有师兄，适才赐失言了，师兄勿怪。”
见到颜回微微颔首，端木赐才不经意地松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颜回板起脸来的样子，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大概夫子说得没错，君子不重则不威，颜回师兄虽只比自己大一岁，却比自己沉稳得多，给人的感觉竟然也有点像夫子了，至少在“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这样的外在形象方面。
沉默许久的仲由却忽然冷笑开口：“说来也巧，呵呵，前些时日鲁都大火，为什么火势猛烈，却只烧了桓庙僖庙？就因为如今这‘陪臣执国命’的局面，始于鲁僖公，祸根却全在鲁桓公那儿！他季氏也有今天？活该！”
“师兄！”颜回面色严肃，打断他的话：“慎言！”
仲由撇撇嘴，轻哼一声：“夫子只说了，‘居是邦也，不非其大夫’，我骂的又不是陈国大夫……”他话虽未说完，但看着颜回少见的端正容色和深不见底的眸光，他终是讷讷，难听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颜回的面色恢复成往日那般平和，他缓缓开口，声音中似是还带了些笑意：“夫子曾言，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我们虽做不到夷齐那般，可也该孜孜以求才是。外界臧否，与我何干？夫子一直是人不知而不愠的君子，我们也不当因为他人的毁誉而搅乱自己的情绪，更不该因为没有达成目标就迁怒于旁人。回这么说，不知诸位师兄师弟怎么看？”
颜回还是那样的谦虚谨慎又霁月光风，却让端木赐和仲由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冉求也用复杂的目光看着颜回，深深感慨自己弗如也。
用过哺食后，众人各自离去，孔子依然一副忧思深重的样子，他回屋少顷，再出来时已将一件长条形的包裹背于身后，看上去像是架琴，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
因为季氏的事情，仲由一直心气不顺，见夫子似是要独自一人出门的样子，大声嚷道：“夫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您好像不想让我们跟着啊？”
端木赐恰在附近，听到仲由的声音，不禁走上前来，看向孔子的目光也略带探究。
孔子微怔，随后摇头苦笑：“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我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闻声而来的冉求也出声为夫子帮腔，看向仲由的目光带了些微的不满：“是啊师兄，夫子何尝隐瞒过我们什么？夫子行得正坐得端，事无不可对人言，师兄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孔子见因为冉求之言而愠色愈重的仲由，知道因为鲁人之事，门下弟子心中有了些戾气，连忙开口：“求啊，不必多言，更不必夸我。我也只是想去外面散散心罢了，你们若是想来，便一起走吧。”说罢率先出门。
仲由面色有些尴尬，伸手挠挠头，然后快步跟了上去。其他人互相看了看，也纷纷跟上前去。
一路行去，孔门中人难得沉默，连最善言辞的宰予和端木赐也不发一言，气氛甚至有些尴尬。
约莫半个时辰后，众人来到了数里之外的一处小山坡上，这正是言偃初来那日晚间，与卜夏埙箎相和之处，后来两人也没少来这里练习，毕竟埙箎这种吹管乐器，相较于琴瑟之类的弦乐器而言，那可是太吵了，他们自然不好意思在众人聚居的庭院里扰民。
言偃心下略定，与卜商相视一笑，但很快便默契地收敛笑意，转而有些担心地望向他们敬爱的夫子。
孔子登上山丘，环视四周，找了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用衣袖拂去表面的灰尘，随后小心翼翼地将包袱从背上取下来放在身前，撩开衣袍下摆，盘腿坐下，
孔子将琴放于膝上，低头拨弄琴弦，调试了一下琴音，见五音俱在宫调之内，缓缓开口，声音微哑：“前两年我回鲁之时，恰逢先君之丧，我作了两首曲子，只是总觉得不甚满意。近日有些灵感，便与二三子共同品评一番罢。”说罢，他手指微动，挥拂五弦琴。
琴声悠悠，仿佛与天地清气相合，在空气中泛起一阵一阵的涟漪，引发远处山谷的回响。言偃只觉浑身一震，神思仿佛要离开身体，随琴声一起在天地之间翩然起舞。
孔子低声吟唱：“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清泉幽幽。空谷而长；雪霜茂茂，不争群芳。以日以年，我行四方；君子之守，华夏之昌……”
言偃闭上眼睛，只觉得似乎有一株兰花在自己的心中悄然生长。
暮色苍茫中，听着那句“以日以年，我行四方”，言偃突然觉得鼻子很酸，他恍惚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那是君子之道，所以即使是君子之伤，更是君子之守。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作者有话说第5章 【4】季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