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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刘禅&诸葛亮】祭则寡人 ...

  •   昨□□会刚刚过去,今日相父却请入禁中密奏要事。我的第一反应是三省吾身,思考这些日子来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他不悦的事情。相父南征归来不过数日,这几日我也格外小心谨慎,连董允都未曾对我有所规劝斥正,可见并不是我不知不觉中又说了做了什么。我思来想去许久终于醒悟:一定是我那次做噩梦后脱口而出的“政由葛氏,祭则寡人”。看来费祎告诉相父了。

      那时候我不以为意地对董允费祎说出了那句话,他们两个突然就脸色煞白,拼命给对方使眼色。董允告诫我这话说得有欠妥当,显得我不信任相父,而费祎则是比往常更加和颜悦色地问我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发生什么了。我忙告诉他们这都是噩梦所致,并不重要,我也没什么心事,就是天气骤凉没睡好而已。我真得承受不起他们两那脸色。

      听说相父南征归来,在前来相迎的百官高士中间一眼相中了官位不显的费祎,邀他同车而乘。乍听说这件事我十分高兴。我很喜欢费祎;如今他得到相父的赏识,可见马上就要升迁重用,我自然为他高兴。我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我随口一句根本不重要的话告诉了相父,这时想来倒又是有点生气。我又不是做个噩梦还需要人念叨的孺子,相父也不需要被这种鸡毛蒜皮困扰。

      相父来得很快。虽然是私面,他仍然是一丝不苟地致礼,目不斜视地端坐,面如止水,雍容威重,仿佛一棵没有一片泛黄叶子的参天碧树。

      “陛下,”他说,“臣为奏告相府诸事而来。”

      我略带忐忑地看着他,不禁又开始怀念小时候与相父共处的日子;那时他还只是“诸葛先生”亦或者“军师”,我也只是“公子”,一切都似乎简单许多。没有诏书和表章,没有雷打不动的五日一朝,更没有似懂非懂看着相父与群臣决策时的暗自慌乱与失落。那时候这一切都不属于我。我还记得那些年里相父尚有不着朝服的时候,素衣鹤氅,羽扇纶巾,虽然也和现在一样端庄肃穆,但更能让人感受到出尘脱俗的姿容。他一直都是很忙碌的,时不时为我讲解诗书礼乐,倒也不比普通的教书先生更温柔宽容,而他的见解比普通教书先生更高明的地方,我也很少能领会到。还是偶尔父亲来了兴致,问起军师教了我些什么,当我笨拙地复述个七七八八之后看到父亲拍案叫绝,才知道军师大约是对我说了一些很厉害的话。

      其实可供我怀念的或许当真不多,但我总归是怀念的。

      相父停了下来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双眸犹如深潭,不可窥视。他看出来我在走神?其实我知道他只是将上次朝会议论过的几件大事又报了一遍,多说了些细节,但那时未曾议定的事情到今日他也只是重复了一遍难处。所以呢?他这么定定地看着我,就仿佛在考校我一般。

      我战战兢兢地应道,“这几件事,数日前朝会中亦有议论。那未议定的几件事相父还未有所决策?”

      相父说,“朝会时陛下未出一言,今愿闻陛下所想。”

      我茫然地看着他,心下全是莫名其妙。问我做什么?我少不更事,无甚谋略,群臣议事从来只有听的份,甚至听也不定都听明白了。然而相父果真一直在沉默等我发话。难道真是什么奇怪的考试?我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出使江东一定要文伟去么?”

      相父的神色有了那么一丁点能让我看出来的变化,虽然我琢磨不出变化的意义。

      “这三年里有文伟陪伴,教我理解不少朝中大事,”我匆忙解释道,“我全权信任文伟,亦敬他为人处事,希望能有他在身旁出谋划策,联通相府朝堂。”

      相父继续望着我,脸色渐渐阴沉,双眸忽明忽暗。我被他看得心虚,就想开口说“不行那就算了全听相父安排”,谁知道相父突然起身离座,在我面前恭敬跪下,伏首曰,“臣使费侍郎泄陛下起居,乃大过,请陛下裁之。”

      我吓得几乎是从坐席上弹了起来,忙冲上前去掺相父起身,忙乱地说道,“不不不相父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舍不得文伟。你要是觉得出使江东一事更需要他,那当然让他去让他去。至于那什么……”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这才意识到相父刚才应该是在说我的那句梦话的事情。他在为费祎找他打小报告的事情向我告罪,还突然跪下了?要知道相父极少行这种大礼,这突然一跪,估计是父亲大约也要吓一跳吧。不过或许也不会,毕竟父亲可比我厉害多了。我想不明白,斟酌好半天才说,“至于文伟向相父报告我的举动,那也是应该的,相父为什么要说是大过呢?不过相父今天来,是不是因为我当初说了一句‘政由葛氏祭则寡人’?我也不知文伟休昭为何这么在意;我都解释了是那时做了一个噩梦所致。”

      我扶着相父坐下,但见他面色仍然晦暗,情绪丝毫不见好转,内心愈发慌了,甚至不敢归座,在他身边愣愣站着。他大约是看出我的不安,下一刻脸上所有的深邃表情都消失了,又变回了一如既往的平和庄重。他站起身来,执手行礼。

      我看他这模样,猜想如果我站着他也准备一直站着说话,便讪讪道,“相父请坐,坐。”然后灰溜溜地退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等我坐好了,相父才又说道,“若陛下不弃,愿闻其详。”

      那天我在午间读书时困倦不堪,就这样睡着了,于是噩梦来袭。

      我梦见我与父亲住在小沛城中,厮杀哀啼声不绝于耳,让人胆战心惊,夜不能寐。一日城破,父亲不见了,关、张、赵几位将军也都不见了,只有我一个人,孑然一身挤在一众逃难的百姓中间。我跟着人流走了好远好远的路,一直浑浑噩噩,不知东西南北,也不知时光流转,直到最后被卖入了一个叫刘括的人家中。刘括觉得我是良家子,耐心问我父母家人之事。我回答刘括,我的父亲是刘玄德!梦中我根本不知道刘玄德是何人,又做下了什么功绩,甚至想不起来任何父子相处的故事,但梦中的我仍然无比骄傲。

      再后来,梦中的父亲派人来刘括家中找到了我,带我回到蜀中。突然间我又有了真正的家。所有在小时候朦胧对我笑过的人都回到了我的身边,父亲,关、张、简三位叔叔,赵将军,张家妹妹,还有我在梦中第一次见到的诸葛先生。他们每一个人都对我关怀备至恭恭敬敬,称我为“太子殿下”;诸葛先生被父亲封为太子太傅,每天都陪在我身边,教我读书习字,给我解说天下大事,每次回头他都翩然立在我身后。但我却一日比一日更恐慌。这不是我的家,梦中的我一遍又一遍大喊,不是我要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再后来,父亲去世了,而诸葛先生成了诸葛丞相,仍然出现在我每一次回头的身后。于是有一天我对他说,“政由葛氏,祭则寡人。”我的本意是用独一无二的方式夸赞一下独一无二的相父,但好似剽窃了前人言语。

      然后我就醒了。

      这个梦里似乎没有太多骇人听闻,没有累累白骨也没有人相食,我的遭遇也不算坏,虽然幼年流离失所不也一样当上了太子,皇帝。但梦中的我一直在恐惧,一直惶恐不安,胸口仿佛永远压着一块巨石,于是它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噩梦。甚至当我醒来,望向正在试图叫醒我的董允时,梦里那种“这不是我的家,不是我要的”怒吼再次席卷了我整个人。那时候我倒是非常想对董允发脾气,不过他可比我先板下脸来说教我毫无心思读书,大下午的却在睡觉,甚至还说了一个夫子的典故。于是我的脾气没发出来,散入四肢百骸。

      等董允说完了,我告诉他我做了一个噩梦。

      董允的表情顿时就柔和了。他毕恭毕敬地行礼,柔声向我致歉,边上费祎一般温柔地问我梦见了什么,要不要请太史令来解梦。

      我想了想,就意识到了这梦其实也没有很可怕,说出来更显得我小孩子心性,便支支吾吾地说,“说是噩梦,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只是梦中觉得不高兴而已,大约是我这几天没睡好,”想了想,我又添道,“其实梦的结尾还真挺好的。梦中也有相父,和他现在一般不辞劳苦,忠心不二。我还对他说,政由葛氏,祭则寡人,已示嘉勉。”

      然后费祎、董允就变色了,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为什么?

      我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完完整整给相父叙述了一遍,包括当初对费祎董允的说辞。相父静静地听着,期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直到我讲完了,尴尬地与他对视,他才开口问我道,“少府属官有言,陛下那段时间勤读黄老之说。”

      汉初尊黄老,与民休息,于是有文景之盛,小时候教书先生也让我读过不少相关学说。不过后来相父来给我讲课时知道我在攻读黄老,便说,“养生之道非治乱之道,既无缘承平之世,当思明正典刑之法术。”

      虽道相父当然说得都对,但这一次的噩梦后我突然想到,小时候似乎在黄老里读到过一则有关做梦的典故,或许可以解释我的梦境。一开始我没敢请教董允费祎他们,因为感觉他们比胸口压了块巨石的我还要害怕这个噩梦。不过后来我毫无章法地翻《老子》《宋子》《淮南子》,早猜出来我的心思的费祎实在看不下去了,一脸无奈地说,“陛下请观《庄子》齐物论一篇。”

      庄子是这么说的: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

      庄子还说: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我用从未有过的咬文嚼字劲头把这些话翻来覆去读了许多遍,日思夜想,最后倒真有所感悟。曾经听长辈们说,父亲一生颠沛流离,数丧妻子;我前面是有两位兄长的,只是他们未能逃过中原战乱,就像我那两位被曹魏将领掳走的姐姐一般。毕竟赵将军只顾得上母亲和我。有时我也会想,为什么偏偏我是那个幸运的人呢?看来想得多了,便有兄长的经历与心境潜入梦中来,让我见证一些醒时无法领悟的体验。或者,这个梦也在警醒我,人的本质至少和教化经历一样重要,因为尽管我梦中的经历如此坎坷,和周围人的关系也被时间疏远许多,但也有好些心境是相通的。庄周能栩栩然胡蝶也,想来是因为他本质就是一个通透逍遥的人,不被常理束缚。

      这些乱七八糟的领悟心境我也都给相父讲了,虽然我想我说出口的话应该没有方才那一篇总结那么头头是道,有条不紊。相父在听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维持着平和的表情,但是我觉得能感受到一丝困惑和不耐。

      最后他问我,“那么陛下梦中得语,是自喻适志,大觉而后知其大梦,亦梦亦觉,并无两心?”

      我有点迷糊地望着他,反问道,“相父是在问我,梦里做的事说的话是不是真心的?”

      相父用极微弱的弧度点头,于是我脱口而出道,“那当然是真心的!”

      相父一动不动,宛如雕像一般。他没有像董允费祎他们那样瞬间脸色煞白,但是我却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在强忍着神色变化。我话一出口就开始觉得不安,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不安,就像我不知道董允费祎他们当初为什么要骇然。也不知过了多久,相父拢了拢肩膀,仿佛是要起身。一直忐忑盯着他看的我差点又从座位上弹起来了,但相父似乎看出我坐立不安,于是他岿然不动,端坐如钟,用眼神把我摁在了坐席上。

      相父突然微微一笑,抬手致礼,说,“臣谢陛下坦诚以待。”

      被董允和费祎的脸色吓了小半年的我终于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春风拂面。于是我坐直了些,鼓起勇气,坦然说道,“相父,登基以来每次朝会我都觉得战战兢兢,茫然失措,群臣议论的事情只要能勉强听懂就值得庆幸。若不是有相父统领军政,让一切大小事宜尽善尽美,我真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给相父帮忙,后来又想,大约听话不添乱就是我能帮的最大的忙了。所以我醒来时想想梦里那句‘政由葛氏,祭则寡人’,才觉得非常在理。我不知道文伟休昭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让我都不知道害怕他们还是害怕自己才是。”

      相父不笑了,恢复他一如既往的严肃神色。他说,“陛下或许不知,此语暗合前人典故,方使文伟休昭二人不安。”

      “所以真得有这个典故?”我恍然大悟,“我隐隐感觉可能是什么时候听过读过的,但又想不到细节,还以为只是我想多了,更以为这当真是我独创的一句话。请教相父,这到底是是个什么典故?”

      相父耐心地解释道,“春秋时,孙林夫与宁慎流卫献公于齐国,立卫殇公。献公使弟子鲜助其复辟,子鲜知献公无信乃辞,母敬姒强命之。初,献公使与国卿宁慎之子宁喜言,宁喜曰:必子鲜在,不然必败。故公使子鲜。子鲜以公命与宁喜言,曰:苟反,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宁喜则杀殇公,迎立献公。来年,献公惧宁喜专权杀之。”

      这次我终于还是跳了起来,慌乱摆手道,“不不不不,相父,我真得没想到这个典故,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居然无意间拿相父和这种弑君小人相比。我虽不才,也绝不会忌惮相父的。”

      因为我站了,相父也就极为自然地起身离坐,意带安慰地对我说,“陛下赤子之心,待臣至诚,臣不疑有他。”他顿了一顿之后便又道,“只是陛下身为天子,当念汉皇威仪,不应妄自菲薄,引喻失义。陛下非寻常农家小儿,岂可以‘听话’‘添乱’之类言语对群臣?更不可以无信无义庸碌寡恩之辈自拟。就算不知此语典故,亦不可自屈政事之外。为君者,天之象;万物之事,非天不生。望陛下将来慎言。”

      我又一次一边应是一边讪讪请相父坐下,但这次归座之后却总觉得有些委屈。于是我小声说道,“相父,我这个‘政由葛氏’其实是说具体的事情都得靠你来处理。相父自己也说过,君谋其政,臣谋其事。政者,正名也;事者,劝功也。我只是想说,真正治乱开拓还是要靠相父,不过我还能为相父做些祭祀正名的事情。这样不也挺好?”

      “为臣做些祭祀正名的事情?”相父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半晌说,“陛下,臣亦有言,君南面向阳,著其声响;臣北面向阴,见其形景。声响者,教令也;形景者,功效也。教令得中则功立,功立则万物蒙其福。又言,人君举措应天,若北辰为之主。北辰者,明示方向,照耀前路,不可变改,以正大地万物。”

      这说得就太大了。我当真担不起,相父。

      我盯着面前地板,极其小声地哼道,“北辰星可知其身居北位?可愿身居北位?”

      我不敢抬头看相父,因为我知道他很生气,快要发作了。也许他这辈子都没发过脾气,也许他绝不会置君臣礼仪于不顾,也许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神色也毫无变化,但我还是能感觉得到他身上蒸腾起来的愤慨。

      但或许也只是我自作多情了。

      父亲以前也说过,相父少时在徐州,见识过的战乱白骨不比任何人少;身为一国之相,统领军政,见过的疑难恨事更不会比任何人少。如果相父之前从未发作过,现在也不会因为我的年少无知懈怠懒惰发作。

      当然我还是不敢抬头看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相父说,“陛下所言甚是。”

      于是我终于愕然抬头望着他。果然,相父平静如斯,不但不显得生气,反而是和蔼地对我说道,“天象天定,非人力所为,无知无欲亦无情。明君所为发于爱人之心,非死物可比拟。陛下并非北辰,乃为人主,先帝亦如是。”

      难道连父亲也达不到相父的标准么?我颇是吃惊,但竟然又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一种奇妙的庆幸油然而生:如果连父亲都不是相父心目中的真正明君,那我如何又能让相父满意呢?

      “那么,先帝在相父看来,是什么样的呢?”我问他道。

      相父又对我笑了。

      “先帝是黑夜中手持火把的人,”他说,“他也未必总能辨清东西南北,但他知道他要去的地方,于是他高举火把,为自己与身边的人照亮一方天地,而那一方天地里总有一条道路,无论多么崎岖,始终能向前进。”

      我又开始惶恐了,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手中没有那样的火把;我甚至不想去做走夜路这么危险的事情。

      “先帝是大英雄,我,我做不到的,”我十分丧气地喃喃说道。

      相父静静地看着我。他没有生气,也不显得失望,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平静。也不知过了多久,相父说道,“陛下,臣以为,会有一种情境,一种天下,那里陛下一言当为明君楷模:政由群臣,祭则寡人。”

      也就是说,在当今天下,现在的情境里,我再不能这般胡言乱语了。大概也只有相父能这样诚恳而尖锐地将批评说成一种称赞安慰。

      “一百年后,一千年后,一万年后,会见到这种天下么?”我又忍不住自嘲般地喃喃自语
      道,“相父,如果我的这句话被记下来了,百年之后史家当如何评论我?”

      相父已经在准备起身告退,听到我的问题他愣了一愣,随即淡然应道,“著史一事,信实为至要。后世当知此乃陛下被噩梦所扰之语,不以为意。”

      他站起身来,恭敬致礼。

      在那一刻我们的君臣之义翻开了一个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却什么都有了新的定义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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