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花季》萧梧非语

101、番外2 穆悠然

　　夜晚海风吹过，那仿佛藏匿着无数心事的海皱起眉，惊起无数飞鸥。穆悠然展开双臂，任由海风拂过脸颊，卷得碎花裙摆绽放如花。潮水退去，沙滩上的脚印被掩去，似乎王去了过往的种种。穆悠然抬眸望去，炙热的星河在远方，海天一线，静静地闪烁。

　　她来到这里已经三年了。

　　毕业之后，由学校分配工作。穆悠然本来是因为父母都是教师，可以开后门，留在本市工作，可是她不想。所有的朋友都带着无尽的希望奔向了梦想的远方，只有她守着求而不得的回忆靠着她最不想依靠的人的关系，画地为牢。恰好一个小姑娘因为被分配到了边远的海边城市而整天哭哭啼啼。

　　换吗？

　　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分外珍贵。年少时的种种或是一时兴起或是执念不断，早已化作一颗种子，掩在岁月的尘埃里生了根，发了芽，将绿叶招摇着。

　　换吧。

　　就这样，她一个人，背着比自己还大的行李箱，来到了这里。边远地区的孩子没有白白胖胖一说，小学生的他们皮肤蜡黄，像是营养不良久了，嘴唇上总是裂着口子，时不时便有鲜血冒出。但他们总是笑着，像是未经世俗的白纸，澄澈的眼睛总是盯着月光下的大海。那天她不过只是看不下去他们龟裂的手掌，给他们涂了一层护手霜，第二天就收获了一大盒子小鱼干。不知怎么，她一下子就哭了。

　　下班的时间，她喜欢一个人走在这海边。繁星垂落，星河映入大海，她只顾着离家远一点，只顾着自我折磨，竟没有想过在这里可以收获两份星空。一份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即，一份在海里，触不可及。

　　海浪击打着岩石，水花在空中绽开。穆悠然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这么晚了，该回家了。她满目眷恋的最后看了一眼星空，转身回家。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回家脑子里不再是一望无际的星海，而是手机上的未接来电。

　　自从她和父母吵过一架后，就再也没有和父母好好的他过一次话了。上学时过年的假期还会回家吃一顿饭。灯火通明，红色的灯笼高挂在门口，对联上满是喜庆的话语，饭菜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味道，香味溢满口，回答父母的却是敷衍到不能再敷衍的话语。或许他们懂，因为每当这时，他们便不再说，而是一个劲儿的往她碗里夹菜，似乎这个样子，穆悠然就可以多吃一会儿，一家人呆在一起的时间就可以长一点。

　　参加工作之后，穆悠然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代替她回家的，是每月一张的汇款单，总有一种清分还不清，便用钱来还的感觉。可是明知道无济于事，却也只能无能为力。

　　知道进入梦乡之前，穆悠然还是在不停地向着那几个未接电话，却终究没有回拨过去。

　　人是奇怪的，快乐总是眨眼间的事，而伤痛，历久弥新。

　　第二天一大早，穆悠然就到了学校，她像花成韵一样，是一个喜欢早到的人，可是明显孩子们更喜欢早到，或则说，更懂得学习的不易。简陋的校园里回荡着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一张张笑脸满是对知识的渴望。书本散发着墨香阵阵，穆悠然捧着书在课桌间走来走去。过去的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走到孩子中，一字一句的教他们认识外面的世界。

　　奇妙的感觉一天天侵占了她的心，当年的厌恶早已尸骨无存。

　　“叮铃铃！”

　　穆悠然合上书，对着讲台下的孩子们微微一笑：“同学们，下课了。课间不要追跑打闹，注意安全。”

　　“是！老师再见！”

　　口中答着是，可孩子们还是撒欢一样的跑出教室。

　　“慢点跑。”穆悠然望着孩子们一蹦一跳的跑步姿势，不由得无奈一笑。算了，孩子们也是有分寸的。再说了，谁小时候不摔一跤呢？

　　穆悠然整理好课本和练习册在班里最后一位同学离开后把黑板擦干净，把地打扫一下，出了教室。刚出教室门，就被门卫大爷拦住了。门卫大爷姓贾，六十多岁了，身子骨挺好，在家呆着无聊，才托人找了这份工作。门卫大爷有个独生子，出去闯荡的不错，每个节假日都带着老婆儿子回来看看老爷子，虽然一般不带什么东西，但一家人聚在一起又不是为了什么东西，就图个乐呵。他自己没事总是念叨：“儿子孝顺，老贾这辈子值了！值了！”

　　那儿子不孝呢？

　　穆悠然没来得及多想，就听见门卫大爷说道：“穆老师，刚才有个你的快递送到我那里了。我看挺大的，你一个小姑娘家也搬不回去，就让你们班李老师和张老师帮你送家了。”

　　“啊？”穆悠然一脸茫然，“我没有买什么东西啊？”

　　“可能是你家里人送来的吧，”门卫大爷说这话时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愉悦，“对了，你下节没课吧？先回去给他们开个门，他们守在你门口怕东西丢不敢走。我给你请假了。”

　　“谢谢大爷。”穆悠然还没回过神来，什么叫做家里人送来的啊。回想着那个未接来电，穆悠然一时间百感交集，浑浑噩噩的回到了家，远远的边看着两位老师满头大汗的在自家门口，连忙上去开了门。

　　“小穆，你这是冰箱吧？真是重。”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家里寄过来的。”穆悠然看两位老师帮自己把东西抬了进来，想上去搭把手，又觉得自己碍事，只好转身去厨房跑了两杯茶过来，“辛苦了，喝杯茶歇歇吧。”

　　“不了，”两人齐齐摆手，“下节还有课，先走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再联系啊！”

　　送走两位老师，穆悠然站在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快递前，手足无措。犹豫再三，还是三下五除二的将快递拆开，甩在一边。需要组装的配件混在一起，黑乎乎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穆悠然将塑料布拆开找到了说明书，在看清产品名的那一霎那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地涌出，她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还带着粉笔灰的手指无措地抹着眼眶边的泪珠。

　　看错了吧。

　　比起欣喜，她第一时间质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做梦呢吧。

　　石灰灼烧眼球的同感那么真实。

　　疯了吧！你的家人，怎么可能给你机一台天文望远镜？

　　穆悠然望着那对黑乎乎的零件，先是连退数步，继而拼了命一样向前，举起的双手不敢抚摸这触手可及的梦魇。眼角的余光发现了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老土的款式上市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字体：穆悠然收。

　　穆悠然看了一眼望远镜，再看看这封信，不真实的感觉蔓全身。拆开信封的同时，好像撕开了自己封闭了多年的死死裹在心上的纱布。仅仅是十几秒，就让她溃不成军。无论内心多大的抗拒，厚厚的信纸握在手里，黑色的墨迹渗出纸背，穆悠然甚至猛地生出了把它丢掉的念头，所幸还是在将信纸丢进垃圾桶的那一霎那，打开了那张折叠的信纸。

　　其实她一直，也在等这一天吧。等一天，终于可以好好聊聊，终于可以在不暴露任何情感的情况下，了解明明最是熟悉的父母，却在光阴流转里，在人潮人海中走散了。

　　穆悠然忽然觉得自己像班里的小同学，什么也不认识，在老师的指引下，用小小的指尖，按着每一个方块字，细细的读着，生怕念错一个字。

　　我最亲爱的孩子：

　　最近过得怎么样？知道你工作忙，不忍心打扰你，也就不催你回家，没想到这么一算，你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电话通的也少。我和你妈妈很想你，如果哪天有空，回家看一眼行吗？你去支教的地方太远，我和你妈年纪大了，前几天去市里买药坐车，回来难受了很久，想来也是没办法去你那里了。

　　你这么久不回家，不仅仅是因为忙吧？我们知道你还在怨我们，剥夺了你的梦想。可是少年的心性，有能让你的一腔热血坚持多久呢？你将来又如何用你的梦想养活你自己呢？咱家只有你一个孩子，如果将来我们不在了，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你作为一个高尚的梦想家，而落魄的样子。

　　谁都有梦，我年轻的时候就特别想当一名钢琴家，可现实是作为一个小县城的普通人，我比不上钢琴世家的孩子的天赋，比不上教育资源丰富的地方的孩子的后天教导。在现实面前，我的努力一文不值。梦想不能辅佐我的一生，现实让我不得不低头。

　　我知道教师行业如今不景气，我也知道没有让你上大学会成为你一生的遗憾。但是，我真的怕，怕你为了梦想而忘记一切。我只是希望你能脚踏实地，一步一个台阶。孩子啊，我只是希望你生活稳妥一点，早些长大，我和你妈即使早早离开你，你也可以独立。

　　是我太急于求成了，只希望你能长大，却忘了给你一份那该有的自由。可我并不认为我以前所做的就是错的，如果重来，我还是会坚持原来的决定。梦想这东西，还是要在又做梦的权利的基础上实现的。

　　你现在生活的平淡而稳定，这是我和你妈想看到的。我们老了，不知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偶尔让想起你小时候对我们开怀大笑的样子，真的是……不知说些什么好。

　　我认为你现在有梦想的权利了，不知道你是不是忘了那个梦想，或许已经淡忘了，但我和你妈一直都很愧疚，总想做些什么来弥补你。我在网上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我也不太懂，不知道买什么样子的，但是总感觉你会喜欢这个，就给你寄过去了。你要是喜欢就好了。

　　——爱你的父母

　　一封信，穆悠然读着读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她将信折平放回信封，小心翼翼的放到柜子里。她将望远镜细细的组装好，明明是第一次，却像是组装过无数次一样娴熟。

　　月光透过阳台，照在穆悠然的身上，将那件碎花长裙衬得仿佛星空一般。透过天文望远镜穆悠然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了她魂牵梦绕的星空。

　　许久，她笑了，轻轻吐出一句话：“我放过你了。”

　　我放过你了，也放过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