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79、去时雪满天山路（2）

　　寒风夹杂着细雪，拂过乱葬岗。

　　洛孤绝将马拴在一旁的云杉上，然后跟在苏盈身后，穿过一座座坟茔，来到苏钦达与龙薇格的坟前。

　　残破的坟茔上，森森白骨覆盖着冰雪，几近与地面融为一体，苏盈闭了一下眼睛，泪水顺着眼睫滑落，“啪嗒”打在骨骸上。

　　她抽了抽鼻子，拭去泪水，然后跪在地上，用手收敛四散的骸骨。

　　“需要帮忙吗？”洛孤绝问道。

　　苏盈想了想，对他道：“你在周围找找，看有没有能盛放骨灰的器皿。”

　　洛孤绝微颔首，转身在四周找了起来。

　　等他回来时，苏盈已经收敛好苏钦达与龙薇格的骨骸，还有其他人的残骸。

　　每处白骨底下，都堆放着木柴，苏盈就那样默然站在一堆堆木柴之间，一身红衣如心底滴出的血。

　　洛孤绝提着一个酒坛，走上前，“这是不远处发现的，一旁还有许多，我都用雪水洗干净了。”

　　苏盈看了看酒坛，瞬时了然——赤丹的屠杀过后，苏达尔哥哥侥幸死里逃生，去天之宫刺杀之前，他应该不止一次来过这里吧？

　　却只能面对族人的尸骸，借酒消愁。

　　曾经欢声笑语的人们化为遍地白骨，世上再没有什么赤丹部落，只留他一个人孑然一身，举目无亲。

　　那时的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苏盈竭力忍住心中的酸楚，将酒坛放在一旁，然后取出火折子，点燃了苏钦达与龙薇格身下的木柴。

　　等火苗窜起来，开始舔舐骨骸，她又点燃下一堆木柴，赛丽、卓叔、阿布鲁、曷朱、尤钦……

　　苏盈走过一堆又一堆木柴，所有熟悉的族人，就这样跟随缓缓升空的青烟，在橙红的火苗之中，化为飞灰。

　　最后一堆木柴也被点燃，苏盈却没有离开，而是选择站在一簇簇火焰中央，轻声唱起光明圣教的悼亡歌：

　　“魂兮归兮，圣火焚躯。

　　彼兮隔兮，永世不念。

　　忘乎亡乎，此悲无殇。

　　梦兮浮兮，此乐无常。”

　　洛孤绝站在不远处，静静聆听少女的歌声。

　　苏盈的声音并不十分高昂，然而里面的悲伤，哀哀欲绝，直深入人心。

　　等所有人的骨骸都焚化成灰，苏盈在洛孤绝的帮助下，将骨灰一一盛放入坛子里，然后低声道：

　　“陪我去星落池吧。”

　　等两人带着骨灰坛抵达星落池，天将黎明。

　　昔有叶望舒先生踏遍九夷大陆，著书《九夷·西州列传》，其中言：

　　“崆邙山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北脉慕塔索格峰，其上有星落池，子夜视之，若万千星辰陨落池中。”

　　若非亲眼所见，洛孤绝大概此生都不会相信书中所言。

　　与上次来这里不同，此时曙光初现，湖面荡漾的星影渐渐隐匿于云层之后。

　　极目远眺，碧水如镜，雪山群峰倒映湖泊中，风过处，云杉如浪涛般起伏，而树枝上的积雪便簌簌坠落，惊得底下休憩的赤鹿四散逃开，在雪地间留下一串串小巧如梅花的脚印。

　　凤兮凤兮……愿还乡，愿还乡兮，路漫长。

　　想起云炤的死，洛孤绝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心中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情愫。忽然，他听到苏盈的声音：

　　“这个，是你刻的吗？”

　　洛孤绝睁开眼睛，向她走了过去。苏盈站在星落池旁的岩石之前，一句一句阅读着上面的诗。

　　时隔数月，岩石上的刻字依然清晰无比，抚摸着刻字，许久，洛孤绝才低声道：

　　“我曾在此立誓，此生定当倾其所有，为他复仇。”

　　苏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洛孤绝平复了一下心情，指了指骨灰坛，道：

　　“我帮你把它们沉入湖底吧。”

　　苏盈点点头，抱起父母的骨灰坛，向着湖边走去。

　　荡漾的碧波之间，苏盈托起骨灰坛，将它缓缓沉入水里。

　　随着骨灰坛的下沉，水下亮起一对赤金的瞳孔，看清了来人后，又缓缓闭合。

　　时间逐渐流逝，最后一个骨灰坛也沉入湖底，苏盈安静地坐在湖边，看着太阳升起然后落下，落下后又重新升起。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月光和阳光在她身上交替变换，仿佛一层薄纱。

　　再次日暮的时候，苏盈终于站起身。

　　“走吧。我们也该回中庭了。”

　　听到她的话，洛孤绝沉声道：“我以为，你要为他们报仇的。”

　　“报仇？我向谁报仇？”

　　苏盈突兀地笑了一声，然后静静注视着洛孤绝，道：

　　“如果我告诉你，是你在世上最后一个血亲，害死了这些人，你会向他报仇吗？”

　　“……”洛孤绝沉默下来，似乎在认真思考苏盈的话。

　　“回到天之宫的那一刻，我是真的想冲过去杀了他的。”

　　苏盈眉眼低垂，“可是如果没有哥哥，我大概早死在十几年前大漠的风沙里。”

　　“我杀不了他，但我也没办法……原谅他。”

　　凝视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雪山，少女眼睛沉如古镜。

　　“所以我只能离开这里，离开和他相关的一切。”

　　“我以后……都不会再回西州了。”

　　“有我的地方，就有你的家。”许久许久，洛孤绝缓缓对她吐出这句藏在心底很久的话。

　　说话的时候他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睛，仿佛是在做一个直到地老天荒也不会改变的承诺。

　　苏盈一愣，忽然无声地笑起来，轻轻说了一句“傻瓜”，她伸出胳膊，紧紧拥抱住他。

　　日暮晚霞之下，两人在碧水连天的湖畔安静相拥，宛如伫立千年的雕塑。

　　“不过成婚之前，我还要办一件事。”

　　苏盈抬起双眸，缓声道：“我要同你一起，替师父复仇。”

　　沉默半晌，洛孤绝低声：“你若执意牵涉其中，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苏盈凝视着他，轻声道：“我知道你一直想送师父骨灰回中庭，但因为当年之事，师父背负着整个中庭叛徒的骂名，翌帝断不会同意签署两国的国书。”

　　“因此我们必须将当年真相公之于众，还师父以清白，才能令师父魂归故里。”

　　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洛孤绝一时间陷入沉默之中，苏盈又道：

　　“师父当年遭人陷害，过了这么长时间都未能昭雪，哪怕是他在世时，也对此事缄口不言，不用想也知道背后牵涉的势力极大。”

　　“我既作如此选择，就已经想好将要面对的种种。”

　　苏盈紧握住洛孤绝的手，目光坚定无比：

　　“你不是一个人，往后的路，无论艰难险阻，我都会与你一起走。”

　　手心传来真实的温度，洛孤绝凝视着她，许久许久，终于开口：

　　“同去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