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72、情散情聚情何归（1）

　　细雪簌簌。

　　倏尔之间，冰雪绝壁间降下一团轻柔的云雾，梳着堕马髻，身着浅黄长裙的清丽女子斜斜打着伞，缓缓转过身来。

　　看到对方的一刹，苏盈哑然——是清姬！

　　半晌，她才开口：“我们遇上麻烦了，月圣女清姬也来了。”

　　洛孤绝不置可否，从外貌看去，面前女子不过双十年华，瑰姿艳逸，耀如春华。

　　若是寻常时候遇见，洛孤绝只会将她当作一个普通美人，很难想象苏盈为何会如此紧张。

　　“清姬与你同样为圣女，为何她能调动如此多的人？”

　　苏盈摊摊手，向他解释：“我虽是日圣女，但职责基本上是出使西州各国，向教众传达真神之意，打点朝贡相关事宜。”

　　洛孤绝想了想，道：“所以你的主要作用，是当个吉祥物？”

　　“……”苏盈无言以对，转念一想，好像他说的也对。

　　她在光明圣教的这些年，除了协助齐光处理过几次动乱，平常出使一下其他国家，大部分时间，确实都在天之宫……混吃混喝等死。

　　虽然十分不情愿承认，但自己在教中，确实是没什么实权的。

　　不过话说回来，她要是能像奎琅一样，执掌怀雪营十万守岚卫，还至于被丢到幽庭，等着他来救自己吗？！

　　苏盈愤愤不平地想着，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和我不同，清姬很少露面，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修罗场里选拔和训练新来的杀手。三长老死后，生死界的三组精英也归于她麾下。偶尔出行……”

　　她停顿一下，缓缓道：“便是处置西州诸国之间，一些不太干净，不够听话的王公贵族。”

　　洛孤绝哑然，不禁回想起光明圣教在西州的种种传闻。

　　苏盈扫了周围一圈，舒了口气：“不幸中的万幸，还好没有看见右护法雷辰的踪影，不然意味无生涯的人也接到哥哥的命令了。”

　　“无生涯？”洛孤绝微挑眉。

　　“嗯。无生涯是杀手界里人最少的，但武功也是最高的，由雷辰统领，直接听命于我哥哥，若非要事，平时从不轻易出动。未设立左右护法之前，奎琅与雷辰都是出自无生涯。”

　　“你很怕雷辰？”

　　“不是怕。是整个无生涯出动的话……根本没有胜算。”

　　她看了看洛孤绝，补充道：“加上你也一样。”

　　两人的对话声虽小，却被清姬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她歪头打量着洛孤绝，唇角微弯，是要笑不笑的弧度。

　　“你就是奎琅口中那个不要命的？”

　　洛孤绝眼神冰冷，右手按上纯钧剑的剑柄。

　　察觉出他的杀气，清姬越过他的肩膀，向苏盈眄了一眼，柔声道：

　　“眼光还不错，可惜——”

　　她缓缓收起伞：“来错了地方，也只能当个短命鬼了。”

　　语毕的瞬间，苏盈瞳孔一凝，“小心！”

　　无数银色蝴蝶般的薄刃从伞尖旋转而出，苏盈一点足，拉住洛孤绝往后快速向后退出数十米。

　　与此同时，两侧的绝壁齐齐跃下近百名少年少女，形貌各异，但无不是手持利刃，目光阴冷。

　　“我对付清姬，你小心这些杀手。之前就听说清姬新近从修罗场提拔一群人到生死界，大概今天正好拿我们练练手。”

　　见洛孤绝迟疑不决，苏盈果断对他道：

　　“我对清姬比较了解，快去！”

　　顷刻间刀光零落，血丝如雨，洛孤绝负手握剑，生死界的杀手围绕着他。

　　随着洛孤绝每一次换步挑剑，刀剑不停地撞击，连串的火花闪耀，连雪花的轨迹都变得凌乱起来，碎成无尽的微尘。

　　苏盈连续挥舞着流光鞭，或点或缠，如灵蛇狂舞一般，千变万化，然而每次未近清姬周身，便被她以伞轻松地挡开。

　　鞭子触及看似柔软的伞面，发出金石般凛冽的声音。

　　“何必坚持？以你的功夫，和我打不了多久。”

　　清姬目光隐隐带着怜悯，“他受了很重的伤，不是么？你担心他被我的天女伞偷袭。”

　　“是又怎样？”苏盈反问一句，流光鞭扫向清姬，“世上能为我拼命的傻子就这么一个，我为什么要他冒险？”

　　“可他来到幽庭，就已经是在冒险。”清姬的语声骤然转冷，“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选择了。”

　　苏盈迎着她的目光，“我相信他，我也相信我自己。”

　　清姬没再说话，天女伞重新打开，无数薄刃旋转着如同五光十色的裂帛，苏盈被她逼得连连后退，她咬咬牙，流光鞭扬手一甩，扑向天女伞。

　　清姬唇角微挑，天女伞迅速合拢，“刺啦啦”一声，流光鞭缠上伞身，清姬手腕一转，流光鞭被带向了半空！

　　流光鞭离手的瞬间，清姬左掌挥出，直击向苏盈胸膛，苏盈“啊”的一声，被抛飞了出去。

　　就在她即将撞上身后的峭壁之时，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洛孤绝一手持剑，一手揽着她。

　　“没事吧？”

　　苏盈摇头，起身还欲再战，但洛孤绝早已径自上前，与清姬打斗起来。

　　苏盈捂住胸口，望向两人的目光里隐含担忧——清姬统领修罗场多年，三长老死后又接管了生死界，功力比自己预想的要更高。而洛孤绝……

　　看见周围有几名杀手伺机偷袭，她微抿唇，不顾胸中翻涌的血气，足尖一点地面，拾起流光鞭，狠狠抽向那几个人。

　　意图被苏盈察觉，那几人不好再轻举妄动，只好与苏盈僵持着。

　　只是一瞬的功夫，洛孤绝与清姬又是几回交手，他身上那些旧伤已经崩开，纯黑的布料隐隐透出血色。

　　清姬自然发现这点，只见她一个扭腰借力，天女伞舞如散开的孔雀屏，伞尖却闪烁着冰冷的寒光，直冲着洛孤绝的面门而去。

　　纯钧剑猝然发出清越的剑吟，剑光映亮了伞面，洛孤绝踩着伞尖凌空跃起，灵巧地避开她的攻击。

　　然而一击落空后清姬并未收手，足尖同样点了点地面，趁着洛孤绝空门大开之际，收拢的天女伞宛如一柄笔直的利剑袭向洛孤绝！

　　洛孤绝心下一惊，原来清姬刚刚是故意输给他，要的就是他这片刻的空隙！

　　生死就在一线之间，耀目的银光闪过，缠绕住天女伞。

　　然而天女伞一旦刺出绝无收回可能，纵使清姬想要停止也来不及，“噗”的一声，伞尖从苏盈肩头穿过，绽开鲜艳的一蓬血花。

　　清姬蓦地收回伞，苏盈晃了晃，一下子单膝跪地。

　　她强忍着痛，看向洛孤绝，“别管我，离开这里！他们不可能杀了我！”

　　洛孤绝沉默地紧握着剑，血从他的指间渗出，然后顺着剑身蜿蜒而下。

　　清姬一抬下巴，生死届的杀手缓缓围了上去，数百把利刃闪烁着寒光。

　　纯钧剑微微地颤动。

　　剑鸣从初始的低沉，逐渐拔高，直至尖锐刺耳，洛孤绝猛地挥剑，宛若一个炫目的圆弧！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变得很黏稠，火星飞溅，所有人只觉得耳膜轰鸣，金属撞击声，刺耳的摩擦声，呼啸的风声，血如烟花般盛放，宛如末日里癫狂绝戾的庆典。

　　——连枝共冢。

　　惊云九剑的第八式，他再一次突破了自己的极限。

　　成千上百道剑光交织成天罗地网，清姬想要闪避已经晚了，纵使她急忙打开天女伞挡在自己身前，也没能抵住洛孤绝的攻势。

　　天女伞在撞上纯钧剑的那一刻，坚韧的伞面被完整地撕裂，而以精钢制成的伞骨则在清姬手里一截一截地断开！

　　强烈的冲击力的作用下，清姬整个人犹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被高高地抛起，然后重重砸向一旁的峭壁！

　　落地之时，她猝然吐出一大口暗色的鲜血，血里夹杂着内脏的碎片。

　　看到这一幕，苏盈不由得睁大了双眼，视线之中皆为红白的鲜血与尸骸，鹅毛大的雪花轻柔地飘落，融化在猩红的血水里。

　　而洛孤绝就在这一片交错着皑皑白雪的血海之中，往后一仰。

　　他倒地的一瞬，她仿佛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里猝然碎裂开来，她以最快的速度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倘若九天之上真的有神祇，那一定能听见此刻她心底盘旋的话——

　　她愿陪着他同生共死，她愿违背自己的信仰，死后堕入阿鼻地狱，只求他能安然无恙……

　　“哥哥到底想要怎样，赤丹灭了，苏达尔死了，如今……如今是他……”

　　苏盈跪在地上，满脸泪痕，直视着清姬：

　　“若他真想将我囚禁于幽庭，那不如现在就取走我的命吧，否则——”

　　她微微一顿，死死握住流光鞭，一字字道：

　　“我定会血战而亡。”

　　面对少女的愤怒，清姬抹了一下唇边的鲜血，终于开口，却是一声叹息：

　　“你被陛下保护的太好了。当年圣奥教王遇到你们的时候，他就应该把你一同带到天之宫。”

　　“你若亲眼看见陛下是如何遍体鳞伤，一步一步登上王座，如今就不会为了一个外人来苛责他了。”

　　听见清姬的话，回忆起幼年的一幕幕光景与加入光明圣教时听到的种种传闻，苏盈没再说话，目光里却有深入骨髓的悲哀。她勉力地扶起洛孤绝，将他带上马背，然后自己也翻了上去。

　　清姬带来的人早已死伤过半，她自己同样身受重伤，再也无力阻拦苏盈，只能目送着少女策马的背影，在白蒙蒙的大雪里逐渐缩成一个模糊的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