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52、玉壶倾酒满金钟（3）

　　骂归骂，趁着奚昌退后空门暂现的间隙，苏盈一鞭挥出，犹如流星闪电，直缠向他的颈部。

　　她本想困住奚昌，勒令守岚卫放下火铳，不料奚昌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发现娜仁娅想带着苏达尔逃走，他厉声吼道：

　　“抓住他们！绝不能放苏达尔离开！”

　　得到奚昌的命令，守岚卫不再围攻洛孤绝，迅速上前，准备拦截已经背着苏达尔跑出数丈远的娜仁娅。

　　有人瞄准娜仁娅的方向，点燃火铳的引线。

　　察觉对方的意图，苏盈瞳孔一紧：“小心！”

　　来不及多想，苏盈飞身上前，意欲替苏达尔挡住黑.火.药的攻击。

　　看见这幕，奚昌暗道一声该死，完全没有预料到日圣女会如此冲动，然而火铳一旦射出，绝无熄灭的可能。

　　就在苏盈即将被滚烫的弹丸击中时，有人比她更快，洛孤绝足尖连点，拦在了她身前！

　　朱红的血如飞散的樱花，少女双眼倏地睁大：“不！！”

　　为时已晚，“砰”的一声，洛孤绝重重摔落在地。

　　这一刻苏盈心神俱裂，不吝于亲眼目睹齐光逝世之时。

　　仿佛有雪花迎面扑来，一点一点融化在脸上，她再度回到光明顶上，在无尽的落雪里，眼睁睁看着齐光在怀中溘然长逝。明明是旭日初升，然而霞光照在身上，却是血一般，触目惊心的红。

　　齐光死前，告诉她，他想回到故乡，再看一眼雪兰。

　　而洛孤绝呢？他闭上双眼之时，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未来记得向自己交代。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此世此生，她如何向他补偿？

　　同一时间，守岚卫依旧没有放弃追捕娜仁娅，眼看着他们就要追上她，苏盈总算从悲痛之中恢复一丝神智，用尽力气，对着她大吼：

　　“骑我的马，快走！”

　　娜仁娅咬唇看了看他们，将昏迷不醒的苏达尔扶上马，然后自己也迅速地翻上马背，带着他没命地逃出乌拉尔山。

　　苏盈踉踉跄跄地奔过去，跪在地上抱住洛孤绝。

　　她颤抖着双手，想要抚住他的脸庞，然而抬起手的瞬间，才发现掌心早已被鲜血染红！

　　眼泪刷地流下来，她将他平身放好，紧握住流光鞭，缓缓站起身，红着一双眼睛，直视奚昌与一众守岚卫：

　　“你们，谁敢再往前一步。”

　　苏盈语声冷然，目光亦是如寒冰里浸过般，一身红衣无风自动。

　　自离开天之宫以来，她鲜少流露这样的神色，然而一旦发作，浑身上下都透出久居高位所带来的杀伐决断。

　　见她如此，守岚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不是面露难色。

　　——光明圣教人人皆知现任日圣女是教王的胞妹，即便是天塌下来，教王也不会对这个妹妹怎样。他们不同，若是真的伤了日圣女，只怕往后在教中的日子堪忧。

　　可另一方面，左护法奎琅临走之前，又下了死令，务必看好苏达尔，等他回来之后，再返回西州向教王复命。

　　但现在看日圣女的架势……

　　一番迅速地分析利弊，奚昌总算有了主意：“苏达尔之事，属下回去以后定当如实回禀陛下，先前打斗实属无奈，还望殿下见谅。”

　　语毕，他一挥手，对着剩下的守岚卫道：“走！”

　　即便再想将他们碎尸万段，毕竟洛孤绝的伤更要紧，等奚昌一行人离开，苏盈取出之前叶初送给她的回神丹，想要喂他服下，然而洛孤绝双目紧闭，神智全无，始终无法吞咽药丸。

　　苏盈咬咬牙，含住回神丹，然后吻上他的唇，撬开他的牙冠，以唾液送他服下丹药。

　　接吻之际，她只感觉对方双唇柔软如深海贝类，周遭时间仿佛都静止下来，她的心跳动得剧烈异常，寰宇万物静寂无声，只剩下她和他，任凭光阴百载，地老天荒。

　　不知过了多久，洛孤绝气息总算平稳，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残阳似血，苏盈终于承受不住，伏在他身上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哽咽着道：

　　“谁要你逞英雄？谁要你救我？你给我好好活着，敢死的话，我就算是去南荒十万大山，也要让无涯祭司把你魂给拘来，留在我身边，让你没法入轮回。”

　　天色逐渐转黑，残月隐于云后露出一角，正当苏盈悲伤得无法自拔时，一声尖锐而高昂的吼叫反复回荡。

　　她猛地抬起头，发现前面的山坡上多了几只灰狼——那是猎狼会过后，残存的漏网之鱼。

　　她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流光鞭，不敢有丝毫松懈，整个人绷紧得犹如张开弦的弓。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气氛压抑非常，见苏盈没有丝毫离开的样子，最前方的头狼又是一声长嚎，几匹年轻力壮的灰狼往后退了几步，蓄力过后猛地纵身前扑，率先发起了进攻！

　　腥风扑面，苏盈霍然起身，流光鞭去势急劲，眨眼便将打头阵的灰狼抽得哀嚎连连。

　　看到受伤的同伴，头狼死死盯住苏盈，目光令人毛骨悚然。

　　苏盈知道它是在审视自己的实力，因而她更加不敢示弱，冷声道：“滚开。”

　　寂静无比，唯听得风声在山谷间回旋。

　　终于，头狼仰头嚎叫几声，转身带着剩下的灰狼头也不回地跑开了。见狼群撤离，苏盈稍稍心安，忙检查洛孤绝的伤势。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放于他的鼻前，心头如坠有千斤重的巨石，忐忑无比。

　　幸好指间传来微弱的暖意，令她心口的石头总算坠地。

　　只是……

　　她皱眉看着他胸前那处血肉翻开的狰狞伤口，伤口距离心脏部位只偏离了几分，即便洛孤绝呼吸尚存，她也不敢确定，他一定能活。

　　担心狼群去而复返，苏盈咬咬牙，将洛孤绝从地上扶起来，胳膊搭在自己身上，扶着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月光冷清，她就那样搀扶着他艰难地跋涉在山谷里，未几，被石头绊住，一个踉跄，直直跌坐在地上。洛孤绝跟着往旁边一倒，吐出口暗红的淤血来。

　　苏盈慌忙拭去他唇边的血迹，然而越擦拭她便越是心慌，终于忍不住将头埋于他怀里，呜咽出声。

　　“不要死，冰块脸，我不准你死……”

　　往昔的一幕幕回荡在眼前，星落池边的初遇、云梦泽上的重逢，还有延夏城诀别时，夕阳之中的拥抱……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自己如何是好，唯有伏在他身上，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不停坠落。

　　就在此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没死……但你再压下去，大概就要死了。”

　　听到这个声音，她愕然抬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茶色眼眸，苏盈俏脸一红，慌忙从他身上起来。洛孤绝咳嗽着，支起半个身体。

　　“呃，你……”苏盈脸上挂着眼泪，呆呆看他。

　　洛孤绝勉力地伸手探入衣襟，“噗”的一声轻响，血再度染红他的衣袂，他皱了皱眉，一块护心镜的碎片掉落在地。

　　洛孤绝微微喘口气，幸而平日自己有佩戴护心镜的习惯，但火铳的威力还是远超乎他的想象，碎裂的护心镜几近没入他的半个胸膛。

　　“现在怎么办？这附近还有灰狼。”苏盈胡乱抹了抹眼泪，问他。

　　洛孤绝将临行前巴图鲁给他的响箭递过去，“点燃……它。”

　　苏盈点点头，依言点燃响箭，“嗤”的一声，响箭在空中炸出绚烂的火光。

　　放完响箭，想起洛孤绝身上的伤，她又赶忙道：

　　“我这里还有金疮药，你赶紧涂上，防止伤口化脓感染。”

　　洛孤绝点点头，然而他的衣服被火焰烧焦，与血肉黏在一起，而护心镜的碎片则扎入胸口，实在难以上药。

　　苏盈没有多想，伸手解开他的衣襟，洛孤绝一愣：“你……”

　　“闭嘴。”她不容置喙地道。

　　清浅的月光里，苏盈低垂着眼，将他的上衣一层层褪到腰间，而衣服与皮肤黏合之处，先用簪子先掀开一角，再轻轻揭起来。

　　没过多久，洛孤绝上半身已然不着寸缕，苏盈目不斜视，只是仔细地挑出护心镜的碎片。

　　等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她以手指沾上适量的药膏，涂抹在他身上，最后撕下裙子的布料，紧紧地包扎好伤口。

　　“好了。”苏盈拍拍手，收起金疮药。自始至终，洛孤绝都不发一言，即便拔出破碎的护心镜的时候，都只是闷哼几声，然而耳根早已通红一片。若非入夜，否则苏盈定能发现他的异常。

　　前方就是呼延河，苏盈走过去清洗手上的血污，回来以后，似是发现什么，突然止住脚步，认真看他。

　　洛孤绝被她看得发毛，别过脸，轻咳几声。

　　苏盈回过神，讷讷道：“呃，没想到你身材，挺好的。”

　　“……”洛孤绝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见他沉默，苏盈又连忙道：“不不不，我没有调戏你的意思，我是真心实意夸奖你的。”

　　西州风气比起豪放的北疆，向来不遑多让，因此苏盈话说得直白无比。

　　不过她也确实所言不虚——洛孤绝常年习武，虽然精瘦，肌肉线条却清晰而优美，在月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英气逼人。

　　只是不知为何，洛孤绝的左肩胛骨处有一块淡淡的痕迹，似是蛇缠绕着荆棘花，苏盈刚刚正是注意到这块痕迹，才失了神。

　　她走到他身边，手指点了点他的左肩，好奇道：“这是什么？怎么看上去有些像南荒那边的封印？”

　　“封印？”洛孤绝微皱眉，“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至于这块痕迹，出生就有，算是胎记。”

　　苏盈“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坐下来，托着腮，一眼不眨地注视着他。

　　第一次在星落池见面，她便觉得他好看，今晚看来，不管是长相还是身材，他都十分符合自己审美。

　　就是脾气么……苏盈默不作声叹口气，但凡这个家伙，能有齐光一半温和，可能现在她都哭着喊着要嫁人了。

　　苏盈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洛孤绝无奈的声音:

　　“你……能不能，像正常姑娘一样。”

　　苏盈反应过来，“按你们中庭的礼节，我是不是该非礼勿视。”

　　说完，她用手捂住脸，然而五指之间的缝隙却极宽，一双圆而澄澈的眼睛在指缝后滴溜溜地转。

　　沉默，死寂，鸦雀无声。

　　洛孤绝觉得，如果自己还有机会见到齐光，一定忍不住揪住他的衣领，问他：你在光明圣教这些年，到底都教了她什么？！

　　伤势稍有好转，他便穿上衣服，彻底断绝苏盈继续欣赏男色的念头。

　　苏盈无不可惜地摇摇头，月色姣好，只剩下水潺潺流动的声音，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坐在河边，等待巴图鲁带人前来救援。

　　而乌拉尔山的山顶，有人静静站着，皎洁的月光洒落在那一头金发上，璀璨而夺目。

　　之前那些黑衣刺客跪在他身后，恭敬道：

　　“启禀王上，已按照您的吩咐，引领日圣女找到苏达尔。”

　　对方颔首，西州官话的发音纯正优雅：“如此甚好，尊贵无匹的教王陛下，定然不会料到，一场好戏，即将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