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40、此恨不关风与月（2）

　　次日清晨，薄雾初散，船只抵达码头。

　　叶初站在船上向洛孤绝与苏盈作别，为避免人多口杂，他已经决定走水路返回神医谷。

　　“就送到这里了，后面的路，洛兄多加小心，我在神医谷等你。”对洛孤绝说完后，叶初又转向苏盈。

　　在他的示意下，侍女将一瓶药端到她面前，“这是治疗心脉受损的回神丹，苏姑娘记得每日按时服用。”

　　苏盈拿起瓷瓶收好，然后对着他笑了笑，“谢啦。”

　　江岸上的两个人影逐渐缩小，叶初走回船舱，正看见小少年站在窗前。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萧怀光立即转身，目光充满着警惕与戒备。

　　叶初却丝毫不介意，只是道：“怀光。”

　　萧怀光冷哼一声，回到床上继续躺着，把背对着叶初。

　　叶初无奈摇头，看到窗户是开着的，走过去将窗户合拢，避免风吹入房里。

　　关窗的时候，他犹豫片刻，还是道：“其实……洛兄也算是这世上，你为数不多的血亲。若按辈分，你还得唤他一声二叔。”

　　萧怀光依旧保持沉默，但叶初离开之后，他从枕头下悄悄摸出一物，那是今天早上他醒过来时在枕边发现的。

　　打开布包，破碎却完整的龙纹玉诀静静躺在上面，哪怕是一点碎屑，都被仔细地粘了起来。

　　凝视着玉诀，小少年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一滴泪水，猝然滑落。

　　延夏城外,晨风带着丝丝凉意，拂人面庞如轻声呢喃。

　　守城的士兵正打着瞌睡，突然，马蹄叩击石板路的清脆声音响起，惊醒官兵们的好梦。

　　睡眼惺忪的几人朝前方看去，雪白的骏马上一身黑衣，仿佛墨云在风中翻卷。紧随其后的还有一名红衣少女，那艳丽的红色如同跳动的火焰，映得一旁的竹林都亮了几分。

　　“喂喂喂，例行检查。”

　　听到官兵的喊话，红衣少女利落地翻下马，然而另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青年却迟迟没有下来，只是默然地望着牌楼上的两个大字。

　　过往的光阴扑面而来，洛孤绝仿佛又看到多年前的傍晚，十三四岁的少年揽着小小的男孩，从城中策马经过。

　　彼时的云炤衣衫如雪，马蹄踏花，眉宇之间尽是天之骄子的傲气。

　　如今那些诗酒年华，仗剑天涯的记忆，却已尽数葬于远方的雪光与碧波之下。

　　——城苑依旧，物是人休。

　　似是要极力抑制住某种激烈的情感，洛孤绝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缰绳，直到听见官兵不耐烦地呵斥：

　　“说你呢，听到没，入城检查！”

　　苏盈捅捅他，洛孤绝闭了下眼睛，再度睁开时，目光已然恢复清明。他从马背上跳下来，摘下斗笠，检查过后，和苏盈一道步入城中。

　　经过连日雨水的冲洗，青石板路愈发清幽，人行其间，不时有晶莹剔透的露珠，顺着碧绿竹叶滑落，坠入脖颈里，带来清晨的微寒。

　　苏盈一激灵，拉紧衣领：“怎么到处都种着竹子。”

　　“翌朝开国四功臣之一的齐鸣将军喜爱翠竹，曾说‘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因此他告老还乡后，延夏城便栽满了竹子。”

　　“喜欢竹子的将军？真是怪人。”苏盈嘀咕着，突然想到一事，不由得道，“等等，齐鸣，他不会就是齐家的先祖吧？”

　　洛孤绝点头，苏盈啧啧感叹：“我之前虽然听说师父的家世很了不起，没想到居然还是开国功臣之后。”

　　“三代将军，两任皇后，四朝丞相，而名留青史的文人墨客，不计其数。”向苏盈介绍的时候，洛孤绝语气听不出丝毫波动，仿佛齐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了解齐家的渊源，再联系起十几年前，齐光所遭受的种种，苏盈忽然沉默下来，半晌，她才开口：“萧怀光，是不是可以改名了？”

　　洛孤绝长久地静默着，不知如何回应苏盈。

　　——当年齐光离开中庭之际，齐家就已在中庭所有世家和宗派之前宣言，齐光永远被齐氏一族除名，齐光的子孙后代，永不得认祖归宗，齐光死后，牌位不得入祠堂，不受香火供奉。

　　即便齐光仍旧姓齐，但齐家的族谱之中，却再无他的痕迹。

　　许久，洛孤绝低低地回答：“不是所有子嗣，都能被齐家承认的。”

　　虽然早就猜出答案，但听到洛孤绝亲口说出，苏盈的心还是忍不住一疼，她甩了甩头，决定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此刻的街道车水马龙，做生意的小贩在两侧卖力地吆喝着，“卖烧饼嘞”、“新出炉的包子”、“现磨的豆浆”……不绝于耳，一派人间烟火气息。

　　苏盈好奇地左顾右盼，等看到捏糖人的摊位时候，少女眼睛一亮，分开人群挤了进去。

　　苏盈等候糖画的时候，前方突然喧哗起来，原是一辆四匹骏马拉着的豪华马车在街道中央横冲直撞。

　　看到车上熟悉的白泽纹章时，洛孤绝微微皱眉，闪身躲入一旁的凉棚里。

　　半晌，马车总算停在云梦庭的大门前，车厢里呼啦啦涌出几个花枝招展的侍女，被簇拥在正中的是一名头戴嵌玉银冠的锦衣少年。

　　然而再怎么样华贵的衣饰，都掩饰不了对方因为长年累月的寻欢作乐，面容的浮肿与步伐的轻飘。

　　“请问少爷，今晚哪位姑娘能得您的照拂？”云梦庭外，等候多时的钱妈妈赶忙上前，殷勤询问少年。

　　“还用问？当然是新来的头牌容烟姑娘了。”少年不耐烦一挥手，他正是如今齐家唯一的嫡系，齐王氏的独子，齐曜。

　　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进入洛孤绝耳里，他的眼神不禁有些复杂。

　　据他所知，这些年齐王氏一直竭力劝说齐家的长老，钦定齐曜成为未来的家主。只是以齐曜的样子……

　　洛孤绝摇摇头，难怪那些长老迟迟不肯做决策，比起云炤，齐曜实在是难担大任。

　　等齐曜进入云梦庭，洛孤绝才走出凉棚。

　　苏盈拿着两只糖人在四处张望，看到他出现，她不满地道：“你都去哪儿了，害我好找。”

　　洛孤绝淡淡道：“外面人有些多，就进来等了。”

　　苏盈瞥了一眼不远处云梦庭门前停靠的马车，刚刚那一幕她也看到了，着实印象深刻，于是道：

　　“我听说旁边的人说，这车是齐三公子的？这么招摇，也不怕被打劫。”

　　洛孤绝“嗯”了一声，苏盈又问他：“说起来，你和齐曜熟吗？”

　　想了想，洛孤绝问道：“揍过人的交情，算么？”

　　“你和他一起揍人了？”苏盈以为洛孤绝的意思是这个。

　　没想到洛孤绝断然否认:“不，是我揍他了。一连好几个月，下不来床的那种。”

　　说话时候，洛孤绝的表情平静一如往常，苏盈听了忍不住扑哧一笑，她将一只糖人递给他，“喏，这是给你的。怎么样，像吧。”

　　洛孤绝眼眸微垂，正午的阳光穿过糖人，愈发显得糖人晶莹剔透，确实惟妙惟肖，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只是……

　　他指了指糖人头上的三角状物体，皱眉问苏盈：“这是什么？”

　　“耳朵呀。”苏盈理直气壮地道，“我特意嘱咐摊主加的，特别符合你的气质。”

　　洛孤绝沉默地注视着糖人头顶立起的双耳，越看越像……狗。

　　“不是狗！是狼，很威风的狼。”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黑，苏盈慌忙解释，显然她自己也不信，说到后面声音都小了下来。

　　洛孤绝把糖人还给她，又拿过她手里的另一只糖人，走到摊位面前，等他回来的时候，苏盈的糖人身上已然多了两只小巧的猫耳朵，一条细长的猫尾巴。

　　“幼稚。”苏盈轻哼一声，又不敢直接从洛孤绝手里抢，只好狠狠地咬手里的糖人，把它想象成洛孤绝，不多时就只剩下竹签子。

　　她拍拍手，把竹签扔掉后，发现洛孤绝手里的糖人也不见了，不禁道：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也爱吃甜的，比我吃得还干净。”

　　洛孤绝没有理她，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在延夏的街头闲逛着，苏盈似乎对什么都感到好奇，斗草、马球、茶馆听书、瓦舍看戏……

　　洛孤绝之前没有注意过的玩乐把戏，在今天统统一次性体验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