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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可恨相逢能几日(4) ...

  •   殷贵妃病逝于两日后的黎明。

      破晓之际,墨蓝的天空逐渐染上牛乳般的洁白,淡水阳光自菱花窗格里倾泻而出。

      送药的宫女发现殷贵妃时,她一袭藕粉色宫装,静卧在纱帐中,脸上薄施脂粉,一头如水青丝挽成凌云髻,正中簪着枚五凤朝阳挂珠钗,华贵妩媚一如生前,仿佛只是浅浅睡了过去。

      除了手里攥着的皮影以外,殷贵妃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希望和颐郡主云曼罗能够进宫,代自己照顾翌帝。

      还未进宫,曼罗便听说,早朝时,向来宽和甚至有几分懦弱的翌帝夏侯瑕,第一次在太极殿里和朝臣大吵一架。

      他不顾群臣反对,执意将殷贵妃追封为皇后,谥号“元宸”,以国丧之礼大兴土木,为殷贵妃举行后事,并破格将雷城殷家前任家主殷怀远之子,赐桓玄侯爵位,爵位世袭。

      “长姊,我们这是去哪……我害怕……”

      小小的男童跟在她身侧,一袭洁白的麻衣更衬得他身姿娇小。

      曼罗安抚般摸了摸他的头,继续同他小步行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宫道之间。宫道两旁是巍巍殿宇,重叠楼阁鳞次栉比,琉璃瓦片沐浴着晨曦的余晖,晕染开朦胧而绮丽的光晕,仿佛天上宫阙。

      领路的宫娥行至临华殿前,便停步了。

      曼罗向她行礼过后,带着云熹进入御书房。翌帝兀自伫立于紫檀的水墨屏风前,背影寂寥。几年未见,这个不过三十余许,正当盛年的帝王,鬓边已然有了几缕霜雪般的银丝。

      “元宸皇后的临终之语,你应该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寂寥一如萧萧落晚风,半晌,才接着道:“你……可知她为何要如此?”

      曼罗微一躬身,向翌帝行君臣之礼。散开的大幅素白裙摆,如同莲叶般逶迤曳地,云熹自裙摆后露出半个脑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浸在白水银里的两丸圆润的黑水银,秋水般澄澈。

      重新站直身体时,曼罗将云熹自身后牵出,嗓音平静:

      “如果我说,这个孩子,是陛下与元宸皇后唯一的血脉呢?”

      闻言,翌帝一愣,凝视云熹的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曼罗徐徐道:“陛下可曾记得,当年还是殷贵妃的元宸皇后,为颜皇后所害,流掉了一个七个月大的小皇子,元宸皇后因为过于悲痛,决定回雷城殷家休养。”

      “是有此事不假。”翌帝颔首,“太祖皇帝以来,除去玉清观出家的后妃以外,少有后宫妃子出宫归宁,朕为此和那群老顽固斗争良久,最后雷城殷家专门修筑省亲别院,同时也允许其他母家有省亲别墅的妃子,可回家省亲小住数日,这才堵住悠悠众口。”

      “元宸皇后省亲之际,自兄长殷怀远口中,得知南荒幻花宫有起死回生之法,于是恳求兄长,也就是当时昭天门的门主殷怀远,不惜一切代价,得到此法。彼时妾身刚生下一个孩子,因为种种原因,被幻花宫还有汧灵颜家派出的人追捕,正当妾身陷入绝境之际,妾身偶然为殷门主所救。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妾身……”

      曼罗抬起头,惨淡一笑,仿佛还能回想起当年的情景:

      “同意以自己的亲生儿子作为交换,帮元宸皇后,复活了死婴。”

      听完前因后果,翌帝先是陷入深深的震惊之中,随后内心被一阵狂喜所吞没。然而等他冷静下来后,眉头再度蹙起,问曼罗:

      “那为什么这些年蔓蔓一直瞒着朕?”

      曼罗苦涩一笑,反问翌帝:“如果不瞒着,但凡走漏一点消息,汧灵颜家的人,会让小皇子安然在紫宸宫中活下来吗?”

      “更何况,这本就是逆天改命的邪术。”曼罗微微叹息,“元宸皇后觉得有损人伦,且她也不能确定,这孩子是否能如常人一般长大,因此才交给妾身,让妾身代为抚养,直至今日。”

      曼罗一席话,令翌帝不再生疑,他转身命令小黄门,“取银针和清水盆来,朕要滴血验亲。”

      两滴血落下,如同水墨般在一汪清水中晕染开来,又渐渐融为一体。滴血验亲的结果,彻底打消翌帝所有的疑虑,他将云熹紧紧拥入怀中,喜极而泣:

      “吾儿!这些年,你受苦了!”

      云熹不知所措,只是睁着一双眸子呆呆瞧着曼罗。

      而曼罗凝视他的目光里,有欣慰,有感慨,也有……无法言喻的悲伤。

      她悄悄弹掉指甲里的药粉,施施然向翌帝行礼:

      “恭喜陛下,获得龙裔。”

      翌帝一边摩挲着云熹的头顶,一边不胜感慨地道:

      “无心,朕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也是在这御书房附近。”

      见曼罗有些怔忡,翌帝笑了笑,“哦,那时候你还小,大概已经不记得了。你梳着双丫髻,穿着橙色的衫子,坐在树上不肯下来,最后还是少时的定远侯将你哄下来。朕那时就想,果然天生一对。”

      “本以为你们是佳偶天成,不曾想后来竟然发生了那样的事……”

      承剑山庄大婚之日的变故,翌帝亦有所耳闻,但因为颜凌已经认错伏法,碍于颜舜华的面子,他不好再惩处承剑山庄,最后便赏了云家黄金千两以示宽慰,又恢复曼罗郡主之位,了结此事。

      曼罗应对得体:“陛下,过去的事,便是过去了。元宸皇后既然希望妾身进宫照料小皇子与陛下,那往后妾身便是陛下的人。”

      翌帝微微颔首,拍了拍她的手背,“朕少时不得宠,还好嘉柔姑姑善良,经常拿点心来看望朕。你放心,看在嘉柔姑姑的份上,朕今后必定好好待你,在这后宫之中,不会有人比你的分位更高。”

      “曼罗叩谢陛下。”曼罗再次伏地,婷婷行礼。

      等她起身之时,翌帝的目光已经转向了屏风,声音缥缈,再次带上对元宸皇后的怀念:

      “可惜嘉柔姑姑出家没多久,朕便被送到了梵音殿,从此再也没有人拿着点心来看望朕……再后来,后来朕就遇见了蔓蔓。”

      说到这里,翌帝的语声蓦地低沉下来,半晌,才道:

      “我是不是很无能?”

      第一次,他没有再自称“朕”。

      “我,什么也护不住。”

      听到这句叹息,曼罗没有说话,等翌帝抒发完惆怅,方才开口,缓声宽慰道:

      “陛下,元宸皇后在天之灵,定然是希望您以保重龙体要紧。”

      话虽如此,曼罗眼里却不可抑制地浮现出几缕讥诮。

      贵妃娘娘,这……是否就是你所希望?

      犹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进宫见殷贵妃,她正对镜梳妆。彼时夜幕沉沉,清凉的月色里,远处宫殿明灯闪烁,仿佛萤火。

      虽然满面病容,然而殷贵妃描眉的手法一丝不苟,面对自己的疑惑时,她放下螺子黛,一声嗤笑:

      “帝王之爱?不,本宫要的是能够庇佑家族的愧疚。”

      “本宫这一去,陛下在位之日,雷城殷家算是高枕无忧,但朝野局势变幻莫测,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曼罗,你既然为复仇选择进宫,那进宫之日起,便要断情绝爱。”

      “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本宫什么,本宫之所以帮你,不仅是成全你,更是为了成全自己——不惜一切代价,替本宫守住雷城殷家。”

      “紫宸宫内无情爱,天家薄情是常理……”

      “曼罗啊,本宫犯过的错,你切莫再犯一次。”

      回忆到这里,曼罗低低开口:“既然陛下后继有人,皇位自然不能落于旁人之手,熹儿的身份……”

      翌帝神情笃定:“册封你与太子的懿旨,不日便会下来。你失踪的那些年,是为朕修行祈福,至于熹儿,他——是你与朕的孩子,但朕,会将他记到元宸皇后名下。”

      曼罗了然于心,看来翌帝也明白换命之法不能公之于众,即便如此,他还是希望云熹,载入皇室玉牒时,是作为中宫嫡子。

      想起什么,她又道:“那忠武王一脉……”

      翌帝眸光沈沈,长久注视着屏风上的万里山河图,淡淡道:

      “朕自有安排,切莫忧心。”

      洛孤绝收到翌帝传召他去宗庙的旨意时,天色阴沉,细雨淅淅沥沥,云母石累就的一座座牌坊巍峨如旧,多少前朝帝王将相的功绩,就这样笼罩在烟雾般的朦胧烟雨里。

      “你来了。”翌帝负手,兀自立于其中一座牌楼之下,这座牌楼乃是宣武皇帝初定北疆秣禾部时所立,是所有牌楼中最为宏大的一座,象征着宣武皇帝一生赫赫功绩的顶峰。

      “册封云贵妃与太子的圣旨,你应该都看到了?你是否同他人一样,对朕的决定有异议?毕竟这些日子,反对的大臣可不少。”

      洛孤绝敛眸垂首,“陛下心中有决断便可。”

      翌帝“哈”的笑了一声,“你倒是想得明白。”

      他的声音忽然带上不可莫名的怅然,“那些吵吵嚷嚷的大臣,他们并不在乎皇位上的究竟是夏侯家哪一个人,他们在乎的,只是皇位上的人,会不会听他们的话。”

      “其实朕也想当个好皇帝。”曾几何时,翌帝的眼里带上一层淡淡的水雾,“朕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兄长惊采绝艳,文才武略,样样皆为翘楚,人人都说他将会是将来大翌最出色的皇帝……”

      “你不知道,朕有多羡慕他,朕在梵音殿清修的时候,他却能坦然对着父皇说出‘天下为主,君为客’的话,还得了父皇的赞许——那样一句赞许,终其一生,朕都没听父皇对朕说过。”

      “先帝爱之深责之切,若泉下有知,对陛下定然……”洛孤绝本想开口宽慰几句,但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来。

      “不必安慰朕了,朕知道,父皇如果知道朕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大概会气得从陵墓里爬出来,大骂‘不孝子’。”

      翌帝弯了弯唇角,笑容苦涩,“这次审问刺客,审问到最后,大理寺只能查出刺客家破人亡,确实是流民——所谓流民,倘若百姓安居乐业,又怎会成为流民?”

      “朕不忍百姓受一时之苦,却令他们遭受了更大的痛苦。就像一个人明明可以刮骨疗伤,却偏偏要等到伤口坏死不得不舍弃躯体,以至于丢掉性命。”

      “为君二十载,朕自认做到仁政,却忘了为君真正的仁爱,不仅仅是对身边人,对百姓施以恩惠,更是肩负起君王的责任。”

      说完,翌帝忍不住低声咳嗽,自元宸皇后逝世,他整个人日渐消瘦,咳了半天,他总算喘过气来,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定定凝视洛孤绝:

      “若有一日,朕不幸离去,这万里江山,你替朕继续守着吧。还有云贵妃,朕知道她心里一直有放不下的东西,但……”

      翌帝叹口气,没再说下去,汧灵颜氏屹立千百年,世代为帝王之影,又岂是那样容易连根拔起?哪怕是宣武皇帝,都未能成功。

      许久,他继续道:“无论如何,替朕好好照看云贵妃还有小太子。”

      洛孤绝单膝跪地:“微臣遵命,自当竭尽所能,死而后已。”

      有了他这句承诺,翌帝一颗心落定,他又咳嗽了几声,道:

      “朕的愿望已经说完,那你的愿望呢?你尽管如实相告,朕在位之日,定然尽力满足你。”

      听到翌帝的问题,洛孤绝却是一怔。

      他的愿望……

      河晏海清,四方太平?亦或是民康物阜,万国来朝?

      不,那不是他的愿望,那是齐光的愿望,是庆徳太子的愿望,是这条路上,牺牲的千千万万人的愿望……

      而他,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心底始终尘封着深林里的一间小木屋,床头放着两个傻不愣登的泥娃娃,红线系在他们的手上。

      许久许久,他终于开口,嗓音低沉:

      “臣平生别无所愿,只愿翌朝河清海晏,四方太平。”

      洛孤绝的回答早在翌帝预料之中,他摇了摇头,似是感慨:

      “河清海晏……呵呵,好个河清海晏!”

      笑着笑着,他突然停下来,抬头仰望着宣武皇帝的牌楼,翌帝最后一句话,久久回荡在霏霏细雨里,是掷地有声的决然:

      “朕百年之后,若新帝无能,汝可取而代之!”

      良久,洛孤绝,“喏。”

      与此同时,未央宫里,黑衣的丽人倚窗而坐,大幅绣着银色曼陀罗花的裙摆如展开的孔雀屏。在她身后,紫衣的内侍垂首而立。

      “又要下雨了呀。”凝视着窗外的烟雨楼台,她喃喃说着,明明是叹息,唇边却有着冷冽至极的笑,似是在期盼什么到来。

      “将陛下与忠武王的话传过去吧,记得,要一字不落地传给定远侯听,尤其是那句——”她扬起唇角,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道:

      “汝可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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