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309、可恨相逢能几日（2）

　　接到消息，两人无不是悚然一惊，相互看了看对方后，赶忙下床更衣，打点行装和车驾，前往千里开外的天虞山。

　　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赶路，夫妻俩总算在五月初，抵达天虞山。

　　才进入凌霄阁，洛孤绝便感觉气氛不对劲，所有弟子都萎靡不振，整个凌霄阁上下，都仿佛笼罩在一片看不见的铅灰色愁云之中。

　　师兄独孤凌风两眼微红，来不及叙旧，只是哽咽道：

　　“既然到了，就快去见师父吧。他老人家等你等了很久。”

　　闻言，洛孤绝心中狠狠一痛，他知道这些年师父岳君霖一直在养病，又因为自己在朝堂上几经波折，师父听到后更是忧思深重，以至于迟迟未能康复。

　　却不料，去年一别，今年再见，竟……是如此光景。

　　两人进养心堂的时候，岳君霖靠坐在床榻上，絮絮叨叨向一旁的弟子交代后事：

　　“我故去之后，就不要埋在凌霄阁的后山了，将我葬在晚枫镇师尊的陵墓旁。虽然师尊他老人家一生未能原谅我，可不肖弟子如我，还是想往后能在地下陪着他，也算弥补我的一个遗憾……”

　　看到这一幕，苏盈同样是心生酸楚。

　　她记得第一次在延夏城见岳君霖，他还是个神采奕奕的中年人，拿着银票要自己离开洛孤绝，语气严厉又古板，最后还被自己捉弄了，以至于第二次见面，他都不肯给自己一个好脸色。

　　可即便如此，洛孤绝在七绝大会上执意要迎娶她时，他也只是板着脸，同意了两人的婚事，并按照流程，为两人筹备婚礼。

　　自始至终，他虽然不喜苏盈，却因洛孤绝，没再难为过她分毫。

　　哪怕……当年的他们，被千夫所指。

　　短短六年，那个列松如翠的阁主，就已油尽灯枯至此。

　　正当苏盈深陷回忆不可自拔时，岳君霖发现两人过来，下意识就要起身给他们行礼，被洛孤绝一把拦住。

　　“师父您躺着就好，是弟子不孝，现在才带阿盈过来看您。”

　　岳君霖一边咳嗽着，一边摆手：“咳咳，不妨事，是我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还要让你刚从北疆回来，就要千里奔波，来天虞山探望我。这一路……咳咳，你可还顺利？”

　　洛孤绝颔首，岳君霖稍稍安心，禀退房中其余弟子后，他让洛孤绝关上门，并从床榻下摸出一个木匣，郑重交于洛孤绝手中。

　　洛孤绝蹙眉，不解道：“师父，你这是……”

　　岳君霖断断续续地咳嗽着，苏盈轻轻拍着他的背，替他捋气，好不容易舒缓下来，他方才继续道：

　　“我知道，你如今想要走上同云炤、同庆德太子一样的路，师父老了，没有什么能帮你的，只有这份名单。”

　　提到名单，他眼里有难得的亮色，仿佛黑夜中的熠熠星辰，带着几分骄傲道：

　　“这份名单师父搜集了很多年，里面是当年庆德太子推行新政时，认同他的人的名字。红笔圈出的，则是云炤落难时，曾对他伸出援手之人。”

　　“他们之中，有的是朝中大员，有的是七绝宗派中的长老、宗主，每个人的品性背景我皆有调查，也许这些人以后，会成为协助你的一股力量。但你也要记住，人心善变，你要凭自己，去分辨是非曲直。”

　　说完这席话，岳君霖筋疲力尽，半躺在床上，胸口起伏不定。半晌，才开口，带着不可莫名的伤感和叹息，凝视眼前的玄衣青年：

　　“孤绝啊，我一生未婚无子，你如今是王侯之尊，可……咳咳，说句僭越的，在我心里，你就和我亲生儿子没什么两样……”

　　“我知道师父，您对我的心意，我都知道……”洛孤绝眼角微红，紧紧握住老人的手，语声恳切：

　　“孤绝自幼丧父，于我而言，师父便是父亲般的存在。所以，师父，您一定要好起来，将来还要看着我和阿盈的孩子出生，再像当初教导我那样，教导对方成长为人。”

　　听到他的话，岳君霖的唇角难得带上几分笑意，欣慰道：

　　“你长大了……师父能听到你刚刚的话，这一生，也算值了……只可惜师父，没法再看到你说的那天喽……”

　　说着说着，他的眼里，突然再度流露对这个平生最看重的弟子的忧虑。咳嗽了几声后，岳君霖在苏盈的帮助下，强撑着支起身体，拉过洛孤绝的手，低声道：

　　“孤绝，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计深远，若在以前，我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身为帝师的荣耀，然而真当你封王拜相，看着你这一路经历的明争暗斗，我心底却只剩下深深的担忧。”

　　说完，他又看向苏盈：“王妃殿下，我知道，过去我曾做过很多伤害你的事，我并不奢求您的原谅。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平生别无所求，只有一个心愿，还望您能答应。”

　　苏盈忙不迭地点头，“您说，过去的事，我从未放在心上。”

　　他郑重将苏盈的手，和洛孤绝的手放在一起，殷殷嘱咐道：

　　“往后余生，你们……一定要好好过啊……”

　　苏盈忍住眼眶里将要溢出的泪花，和洛孤绝一起用力点头。

　　得到两人的承诺，岳君霖如同心愿已了，重新躺回床上，闭眼养神。苏盈与洛孤绝不愿再打扰他休息，于是轻手轻脚退出了房间。

　　然而两人刚一离开，便听见身后传来小弟子的惊叫：

　　“师父？师父？师父！！！！！”

　　随后，养心堂的两扇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小弟子脸色苍白，如同用尽全身力气，高声道：

　　“阁主——仙去——”

　　听到这句话，洛孤绝直接僵住，整个人愣在原地，虽然早有预料，但这一刻真正来临，他还是觉得如同天塌一般，神魂不知归向何处。

　　许久许久，直到苏盈拉了拉他的袖子，他才在其他弟子哭成一片的声音里，缓缓屈膝跪地，然后，向着养心堂的方向，重重磕头。

　　“师父——”

　　“走好。”

　　抬起脸时，已是泪如泉涌。

　　他知道，从今往后，这世上真正关心他的人，又少一个了。

　　岳君霖的丧事，在洛孤绝的执意要求下，风光大办。

　　整座天虞山，都被素白所笼罩，仿佛下了场皑皑大雪。除去各大世家之外，头七那天，翌帝携带殷贵妃，亲自来凌霄阁祭奠。

　　昼夜无休的守灵里，洛孤绝水米不沾，形销骨立，容颜憔悴，如同一株了无生机的枯竹，就连翌帝看到他的样子，都于心不忍，嘱咐苏盈回去以后，一定要好生照顾对方。

　　苏盈又怎会不心疼？但岳君霖的死，对洛孤绝打击实在太大。

　　他甚至亲自提笔，为岳君霖写了一篇长长的悼文，开头便是：

　　“余年幼失怙，幸蒙师父教诲，恩师如父，忆昔音容，叹至亲长逝，天伦永休……”

　　至亲长逝，天伦永休！

　　短短八个字，已道尽他的哀痛——以后哪怕他成为九五至尊，权倾天下，可当初那个手把手教诲他长大的人，却再也看不见了。

　　头七过后，便是出殡入殓。

　　众人按照岳君霖的遗言，一路护送棺椁至晚枫镇。

　　扶灵入土之际，洛孤绝的心脏绞痛无比，那剧烈的疼痛，令他几欲昏厥，却强撑着，将一整篇悼文读完。

　　他生平鲜少落泪，但自岳君霖逝世那日起，眼眶终日猩红。

　　此情此景，即便是翌帝，亦是深深动容。他上前宽慰道：

　　“爱卿切莫悲痛，以至伤身，逝者已矣，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

　　洛孤绝打起精神，勉强地向翌帝行了一个礼，以示谢意。

　　翌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岳君霖的陵墓前放下祭品过后，便要摆驾回銮。

　　就在翌帝即将登上车辇的一刻，人群之中，突然寒光闪现!

　　“昏君！受死吧！！！”

　　眼看那披麻戴孝的男子，即将一剑刺入翌帝胸口，说时迟那时快，殷贵妃果断向前一扑，挡在翌帝面前！

　　“嗤——”

　　小小的血花绽放开来，瞬时染红殷贵妃月白色的宫装长裙。

　　彻底昏厥过去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疾声高喊：

　　“护住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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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这节写的有点难过，虽然对苏盈来说，岳君霖不是什么好长辈，可对于洛孤绝而言，却是全天下对他最好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