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307、不待南柯婚宦毕（3）

　　此话一出，四座哗然。

　　一片窃窃私语声中，曼罗又看向颜舜华，提高声调，带着掷地有声的决绝：

　　“颜舜华，我告诉你，自从六年前你与你父亲，一手酿成玉清观灭门惨案后，今生今世，我与你之间，就已是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在颜舜华脑中轰然炸开。

　　他身形晃了晃，一张俊脸苍白如纸，忽地放声大笑：

　　“好！好得很！不死不休！我偏要你活着伴我，死了伴我，哪怕是烧成灰，洒也得洒进我颜舜华的墓穴！”

　　说完，他转向一众家丁侍卫，高声道：

　　“来人！夫人得了失心疯，把她给我押下去！”

　　未几，忽有“啪、啪、啪”的清脆掌声响起。

　　循着掌声看去，苏盈一脸玩味，语声讥讽：“精彩，真是精彩。好一个颠三倒四，指鹿为马，错把真言当妄言。”

　　瞧见苏盈，颜舜华眸光愈发森冷，“苏姑娘，我敬你是西州教王亲封的晗光君，为显示两国交好，嫁给忠武王为妃。但你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于我，忠武王殿下又出使北疆未归，倘若你在我承剑山庄有个三长两短，恐怕等殿下回来了，颜某也不好向他交代。”

　　“颜侯爷，您与其在这里威胁我，不如先看看这位是谁？”苏盈一面说着，一面让两名暗卫带着头发花白的老妪上前。

　　竟是当年玉清观灭门惨案后，仅存的那名仆妇！

　　仆妇虽然年事已高，但显然这些年经过悉心照料——实际上，这些年她一直被洛孤绝安置在凌霄阁，但不知为何，洛孤绝始终没有让她出来作证，为当年玉清观一事翻案。

　　既然他迟迟没有翻案，那今日，这件事就由她来做好了。

　　苏盈打定主意，询问仆妇：“老妈妈，当年玉清观被屠杀，是否真的是白虎寨的人所为？您如果还记得，麻烦将真相公之于众。”

　　“六年前，就是……是……”

　　就在仆妇即将指证颜舜华之际，本是强弩之末的颜凌，突然一跃而起，拔过一旁侍卫的佩剑，便要刺杀仆妇！

　　幸好苏盈眼疾手快，护住仆妇，随后沐尘一掌击向颜凌，令她整个人如断线般的风筝般，被抛飞出去。

　　行刺未果，颜凌拭了下唇边的鲜血，当着所有人的面，摇摇晃晃地起身，断续道：

　　“屠灭玉清观的人……是我……”

　　“颜凌，自幼仰慕侯爷，嫉妒……侯爷对郡主的情意……生出妄念，才犯下大错……”

　　随后，她又转向颜舜华，凄然一笑：

　　“侯爷，颜凌自知罪无可赦，愿……自刎谢罪！”

　　没等颜舜华阻拦，颜凌右手回肘，只将长剑往项上一横，鲜艳的血珠飞溅似雨，整个人便如玉山将倾，直直向旁倒去！

　　“——颜凌！！！！！”

　　随着颜凌的死，颜舜华的瞳孔倏地放大，空白的脑海中，仿佛有一根紧绷的弦，猝然断裂。

　　他好像……又失去什么了。

　　他记得，倾国之乱结束后不久，颜如卿将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领到自己跟前，说从今天开始，她就是自己的妹妹了。那女孩有着尖尖的下颌，小兽般漆黑的一双眼睛，经常像影子般，沉默又倔强地跟在自己身边，赶也赶不走，让年少时的自己十分厌烦。

　　等两人年岁渐长，颜如卿便将她送到谯明山求学，再然后，她就作为颜如卿的斥候，隐姓埋名，进了金刀王家，潜伏在王怀化身边，一直到王家倾覆，功成身退，回到承剑山庄。

　　颜如卿死后，他曾告诉她，她是颜家最为锋利的一把刀。而她，也真的将自己活成一把刀，不止是颜家的刀，更是自己的刀。

　　而今，刀折鞘裂，往后又有谁，能再为执刀人作刃？

　　又有谁，能再为他作刃？

　　一片寂静之中，主位上的云鸿清终于出声：

　　“既然当年的血案已经水落石出，凶手也已然伏法。若你真的是和颐郡主云无心，云颜两家，依然有婚约，无心，你可愿——”

　　“云大人真是说笑了，哪有和自己仇人结亲的道理。”

　　苏盈打断云鸿清的话，左右曼罗的身份已经寻回，颜凌一死，也相当于斩断颜舜华的一大臂膀，于她而言，并不亏。

　　剩下的，就要看曼罗怎么处理了。

　　曼罗还未出声，颜舜华忽然低低咳嗽着，“无论你是云惜柔也好，是云无心也罢，我知你不愿嫁我，再勉强，也是徒劳。”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下人的搀扶下，踉跄着站起来，以手捂唇，有暗色的血迹晕染扩大，顺着他的指缝淅沥而下。

　　等他站稳，方才定定凝视一袭婚服的新娘，“你走吧。”

　　“迈过这道门槛，你我便无瓜葛，他日再见，只是仇敌。”

　　“如你所愿，仇敌相遇，不死……不休。”

　　得到颜舜华的允诺，曼罗微微垂眸，沉声道：

　　“昔日云颜两家结为姻亲，拜月祭上，侯爷曾赠妾身暖玉琵琶作为信物，如今妾也以一曲琵琶，还于侯爷，血海深仇，琴音为祭。”

　　她从一旁乐姬的手里接过琵琶，找了张无人的椅子，弹奏起来。

　　《倾国吟》。

　　其实很久之前，见到颜凌第一面起，她就猜出她的身份——昔有颜氏公子迎娶江家贵女为妻，后来江家遭难，贵女在流放途中染病身死，公子殉情，只剩下两人的幼女，被人悄悄接走收养长大。

　　颜凌之于江家，她之于玉清观，俱是乱世浮萍。

　　那时她不懂，听教授自己琵琶的老师讲述这个故事，只觉得不胜唏嘘。弹奏琵琶，只有技艺，对曲中感情只是浅尝辄止。

　　如今她却明了，所谓倾国吟，是覆水难收，是破镜难圆，是家仇国恨之下，宁可弦断玉碎，也要不及黄泉，再不相见。

　　此身已灭，此魂已陨。爱亦枉然，恨亦枉然。

　　终成一曲倾国绝响。

　　最后一个音符停止的刹那，蚕丝琴弦齐齐断裂，曼罗放下怀中琵琶，缓缓起身。

　　她想，她以后都不会再弹琵琶了。

　　不知为何，曼罗转身的一瞬，颜舜华再次想到当年在梵音殿上看到的壁画。当时他年少，不知壁画所绘的故事未曾完结，后来查阅佛经古卷，才知故事真正的结局——

　　重新回归黑暗的恶鬼，无法再适应地狱的寒冷，他每天呆在阳光曾经照耀的地方，靠着微薄的回忆聊以度日。

　　终于有一天，绝望的恶鬼再也忍受不住，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重新爬出地狱，迎着初生的朝阳，在炽热的光线里，化为灰烬。

　　多么可笑啊，爱上光的恶鬼，被光焚烧为飞灰的恶鬼。

　　他曾将他生命里那束光奉若神明，然而最后，他却选择亲手杀死自己的神明。

　　可神明死后，恶鬼又将何以为继？

　　面对地狱里的漫漫长夜，他……何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