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歌》南淮月

305、不待南柯婚宦毕（1）

　　自从那日回来后，曼罗便一直呆在镜花小筑养伤。

　　悉知当年一切事情的真相后，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玉清观被屠的血案，也不知自己该如何继续面对颜舜华。

　　但心底积累的恨意，依旧如同万蚁噬心，不时折磨着她自己。

　　暮春三月，春水溶溶，玲珑庭里草径幽深，屋檐四角如燕尾般高高翘起，檐下悬挂的铜铃随风晃动，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响声。

　　今日晨起之际，曼罗发现颜舜华并不在镜花小筑，向下人打听后得知他因为要筹办婚礼的事务，出了山庄。然后她便一路逛到了昔日七绝大会召开时，她住过的玲珑庭。

　　打扫庭院的侍女见到来人是她，未敢阻拦，低眉颔首地行礼过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

　　进去之后，回忆如同潮水般翻涌，几近将曼罗整个人吞没。

　　当初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她和苏盈谈天说地，还把母亲的手炉给弄炸了，弄得母亲好不狼狈，如今一花一木未有任何改变，却再也不见庭院里的那些人。

　　曼罗闭上眼，不愿再想，只是快步走出了玲珑庭。然而刚转过一丛森森的凤尾竹，忽而耳边风声微动，有人从身后捂住她的嘴。

　　等她看清楚来人面容，不由自主地睁大双眸：

　　“——你怎么来了？”

　　听见她的疑问，红衣的姑娘柳眉敛黛，没好气地道：

　　“不然你以为是谁？”

　　亏得苏盈担心多日，寝食难咽，没想到曼罗在承剑山庄如此悠闲，如同度假——不，比度假还过分，她甚至看到曼罗的婚书。

　　嫁给自己杀母灭门的仇人，还不是第一次嫁，是再嫁。

　　试问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么？

　　没等苏盈细问，曼罗迅速将她拉回自己住的房间，关上门后，方才一迭声地质问，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你为什么要过来？我不是让你好好照看云熹吗？你是蠢吗？明知道洛孤绝还没回来，你就跑到这里来！你是眼巴巴来送死的还是干嘛？蠢货我用不着你来救！”

　　“你！你！”说到后面她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胸口不住地起伏。

　　然而听到她的话，苏盈罕见地没有发怒，只是平静问她：

　　“如果我不是忠武王妃，如果我没有和洛孤绝在一起，我就没有半点能力，没法救你逃出生天吗？”

　　曼罗一时哑然，眼前的女子眸光湛湛，面容熟稔一如当年，如红梅遇雪，经霜更艳。

　　苏盈的问题，如同敲击木鱼的犍槌，在不断叩问她的心扉。

　　为什么明明自己也是靠着自己，一路咬紧牙关，从地狱里爬出来，面对苏盈时，却总觉得她必须要别人来拯救呢？

　　为什么同为女子，她潜意识里，还是会认为，女子必须要倚靠男子才能成事呢？

　　为什么……明明可以做乔木，却偏偏要做依附于别人的丝萝？

　　一刹之间，她顿悟这段时间她明明与颜舜华朝夕相处，却迟迟未能成功复仇的原因。

　　她还眷恋他的温情，她还在等待别人的援手。

　　就像一直生活在贫瘠里的乞丐，只要路过的人丢下一块饴糖，就会短暂地忘了贫瘠，等待下一块饴糖的施舍，而不是自己去主动赚取饴糖。

　　半晌，曼罗总算抬起眼睛，凝视苏盈：“说吧，你有什么计划？”

　　苏盈找了张椅子，不急不慢地坐下来：“先把你的情况和我说一下吧。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何会同意再嫁颜舜华。”

　　一炷香后。

　　“差不多这样，你也知道，翌帝都被他架空了，我即便告御状也没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婚礼当日，当着各大世家的面，撕开他伪善的面具。”

　　听完曼罗的阐述，苏盈得出一个结论：颜舜华，是真的强。

　　曼罗一拍桌子，对着她怒目而视：

　　“我找你来是商量怎么对付他的，不是让你来夸他的！”

　　苏盈一脸不可思议：“不是，你陪他小半个月，你难道就没想到怎么把他搞死吗？”

　　曼罗瞥她一眼：“下毒，放火，甚至欢好的时候趁他不备捅刀子，我都试过了。”

　　听了她的话，苏盈都不知道该吐槽，究竟是颜舜华命大，还是曼罗技术太差。

　　但她有所不知，曼罗在欢好之际，是真的不止一次在枕下藏了刀子，意欲捅向颜舜华。

　　最后一次，随着尖刀落地声响的，还有贵公子冷冷的声音:

　　“无心，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你还想你那些姐妹平安无事的话，最好乖一些。陪你玩几次小游戏没事，但我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沉默片刻，苏盈开口：“说实话，我觉得你们这是话本里经典的相爱相杀的套路。”

　　曼罗一声冷笑：“爱？血海深仇，如何谈爱？”

　　“但你当真没有一点被他的深情打动么？”苏盈起身，看向窗外的天空，“我只知道，如果真的恨一个人，是会不惜一切代价，送对方下地狱的。总不能一怒之下，只是怒了一下，从笑着和他共白头，变成冷脸和他共白头吧？”

　　听见苏盈的质疑，曼罗目光冷冷，反问道：

　　“深情有什么用？深情就能换回我娘复活么？深情就能让整个玉清观，上上下下数百口人的血债一笔勾销么？你若是我，你如何在他手下，保住极乐楼那么多姐妹的性命？”

　　“我若是你……”低声重复着这句话，苏盈似是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笑，“我若是你啊，婚礼当日，就不是撕开颜舜华的伪善面具，而是——”

　　苏盈转过身，定定看她：“直接，杀了他。”

　　“怎么样？你做得到吗？”苏盈笑吟吟地问她。

　　曼罗咬了咬唇，缓缓吐出八个字：

　　“夙愿得偿，心之所向。”

　　得到她的答复，苏盈总算放下心，将整个计划向曼罗和盘托出。

　　半刻钟后，她起身向曼罗告辞，并为曼罗留下了一盒金针，嘱咐她以绣嫁衣之名，将针收好。

　　注视着苏盈消失在重叠花木间的背影，曼罗眉心微蹙，究竟什么时候，苏盈对承剑山庄，也如此了解？还是说，她为了向颜舜华复仇，已经暗中准备了很久？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也不是十分了解这个少时结交的闺中密友。